俊岭跨进水仙家,一股浓浓的蒜苗炒腊肉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俊岭看到厨房门上那副对联还在,墨迹是新的,显然是今年又新贴上去的,从字迹看还是蒋老师的手书。桌上已摆了满满的一桌菜:竹笋炖腊猪脚,辣子鸡丁,酸菜鱼,魔芋鸭,蚂蚁上树,萝卜排骨汤,蕃茄炒蛋,豆豉青菜,腊香肠、猪心舌、卤牛肉组成一个拚盘,热气腾腾,色香俱佳。水仙爸正在埋头温酒,见俊岭进屋,忙笑着招呼,水仙妈听到说话声,也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俊岭忙放下礼品接菜,并连连夸水仙妈手艺好,做得这么一大桌好菜。
一根烟没抽完,同村的何源和蒋老师也接踵而至,他们是水仙爸请来的陪客。于是,大家推让着入席,俊岭先把头发花白的蒋老师请入上坐,又拉水仙爸水仙妈坐在右边,把长自己几岁的村组长何源按在左边,自己对蒋老师而坐,背对着门。大家又夸俊岭出了几年远门,长了见识,人也越来越健壮了,还脱去了乡下人的俗气。
水仙爸给大家每人面前酌满一杯酒。
俊岭说:“杨叔,你们都知道我酒量小,等会回去还得收拾行李,容我少喝点,行不?”
水仙爸回道:“亲不亲家乡人,大过年的,咋能不喝点酒呢?”
俊岭知道一端酒杯就会身不由己,把头摇了又摇,竭力推辞道:“真的不胜酒力,我怕喝了耍酒疯。”
水仙妈也劝道:“逢年过节喝点不碍事,看你七尺男儿,啷个像个娘们呢?”
俊岭推脱不掉,只好申明:“那我只喝这一杯哈。”
众人附和,同道“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活络起来。俊岭依次敬过蒋老师、水仙爸妈、何源,准备去盛米饭。
水仙爸拉住俊岭,说:“感谢你帮水仙带钱回来过年。不过今天这酒不喝好,可能又要等到来年了。锅里的饭热着哩,这年头不缺吃的,缺的是高兴,再喝一杯吃饭不迟。”
不顾俊岭推辞,又满满地给俊岭斟上一杯。俊岭的脑袋里钻进了一窝蜜蜂,开始嗡嗡地唱。他望着酒杯,面露难色,怯怯地不敢碰杯子。
水仙爸举着自己的酒杯,又放下筷子,端起俊岭面前的酒杯,两只酒杯在空中碰了一下,说:“来,我俩再走一个。祝你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事事顺心,多多赚钱!”
“杨叔,我真的不能喝了,再喝就爬下了。”俊岭告饶。
酒仙转世的水仙爸却不吃这套,仍然举着杯子,继续劝:“来来来,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大过年的不能扫大家的兴,是啵?”
水仙妈连忙拽水仙爸的衣袖,可水仙爸已经站了起来,俊岭只好跟着站起来,双手接过酒杯,继续求饶:“杨叔,我喝一半行吗?不是说感情不断,可喝一半嘛?”
水仙爸微笑了一下,心想接杯就得喝,这可是家乡不成文的规矩。
酒仙都是以自己的量来衡量别人的,水仙爸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我先走一个给你看。”
说完,一仰脖子,俊岭看见水仙爸突出的喉节快速地上下动了两下,随着咕咚咕咚的两声响,一杯酒不见了,水仙爸已照了杯,眼前晃动着酒杯内壁亮晶晶的瓷光。
俊岭傻眼了,酒仙那可是几十年的实力印证了的,岂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望其项背,端着杯戳在桌边,不知如何是好,向水仙妈投去可怜巴巴的眼神。
水仙妈解围说:“俊岭酒量小,就让他喝一半吧。”
蒋老师也跟着说:“要得,能喝多少就多少,酒这东西不能勉强,啊?”
水仙爸不开腔,站着,盯着俊岭,晃着酒杯。那意思就是“你看着办吧,反正你不喝我不坐。”无形中给了俊岭压力。
俊岭又用眼光睃巡大家:只见沾过酒后的水仙妈面若桃花,风姿不减当年,愈加显出年轻时的风韵;蒋老师白发鹤颜,慈祥安宁;水仙爸容光焕发,精神抖擞,酒还远没到位;何源面如木雕,埋头吃菜,跟没喝酒无二。
“那就最后一杯,喝完就吃饭。”俊岭给自己找台阶下。说完,也一口气咕咕咚咚灌下去。
酒刚入肚,俊岭立即感觉到一股热流在胃里躁动,接着往上爬,直涌嗓子。连忙抓过汤瓢,舀起一瓢萝卜汤灌下去,汤里的萝卜坨连嚼都没嚼也跟着滚进了肚里。里面尤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胃里波涛滚滚,脑袋一片空白,脑袋里的蜜蜂增多了,蜂子朝王嗡嗡嘤嘤声越来越大。俊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天旋地转,不敢挪步。
大家看到俊岭的脸,由红渐渐地白了,像有一把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水仙妈帮俊岭盛了碗饭来,说:“赶紧吃口饭压压,喝了酒不吃饭伤身体。”
水仙爸得意地说:“我喝了半辈子的酒,也没感到伤身体呀。”
水仙妈白了他一眼,说:“那是你自我感觉良好。”
水仙爸又把自己的杯子斟满,劝起蒋老师的酒来。无论怎么劝,蒋老师都坚持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俊岭端起碗来刨饭,专拣煮鱼的酸菜下饭,此时他觉得家乡的酸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菜,清脆可口,养胃压酒。桌上喝酒的节奏明显放缓了,大家开始拉起家常来。
水仙妈问何源:“听说你家小凤年前生了,是外孙还是外孙女呀?”
何源搁下酒杯,答道:“是个外孙。老娘子正在帮她们带人哩。”乡下人称自己老婆为老娘子,俊岭听得懂。
水仙妈说:“外孙好啊,说明你们家人丁兴旺嘛。”
何源笑着摇摇头,其实心里如灌了二两蜜糖一样,甜丝丝美滋滋的。
水仙爸又问何源:“那你怎么不进城,帮小凤家带孩子呢?”
何源叹气:“唉,家里还养着牲口哩,套脚啊!猪呀、鸡呀、鸭呀,总得留个人照看吧。再说了,村里好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了,撂下了太多的地,总得有人来种吧。”
蒋老师点了点头,赞同何源,说道:“就是,城里喝口水也要钱买。我们乡下就是好,空气清新,水质优良,食物环保,把副业搞一搞,喂些猪呀鸡鸭啥的,过点小日子还是蛮不错的呦。”接着又说:“看我退了休,就回老家来过,儿子他们愿在城里住是他们的事,我想他们到时岁数大了,也会叶落归根的。”
水仙妈又道:“老何,你四十多点就当外公了,我家水仙跟小凤还是同学呢,连个男朋友的影都还没见着,小凤这孩子也不让你们淘神,你真好福气呀。”
何源连忙说:“哪里哟,你家水仙是天上的嫦娥,我家小凤是地里的蛤蟆。水仙长得仙女一样,转年还不给你们带回个金龟婿回来,到时可得请我们喝喜酒哟。”
其实哩,小凤也不像她爸谦逊的那样,人样儿虽不如水仙,可也算得上标致。乡下人都这样,赞扬不来自家的女人和孩子,俊岭早习惯了这种聊家常的伎俩。
水仙妈骂:“我家那死丫头,早把我们给忘了。大过年的,电话都不给打一个回来。”
“她在国外,啷个……打……吗?”俊岭拖出个酒嗝,梦呓般地冒出一句。
大家一齐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俊岭,因为吃饭前俊岭还说水仙去广东看姐妹伙了,一顿饭没吃完,变成跑国外去了,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哟?
大伙的目光砸得俊岭不知所措,俊岭知道自己酒后吐真言了。忙拍拍自己的脑袋,脑袋里的蜜蜂不嗡嗡叫了,酒这东西误事啊。心中一急,反倒清醒了不少,说话也通畅了,赶紧补充说:“走时听说他们要到香港澳门游玩哩,那不是出国吗?”撒了谎,心底慌,心里有头毛驴在怦怦地撞,俊岭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蒋老师拿出教师一贯的严谨,纠正道:“那边当然不是国外,那跟台湾一样,是我们的领土。再说香港、澳门回归也十来年了,怎么还能说是国外呢?”
俊岭继续装傻:“蒋老师,你看我读书一直不行,不然也像蒋华哥一样考个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住在城里,哪里还用在工地上拧钢筋拿砖刀啊?”喝酒误事,也能借酒遮掩事,这或许就是急中生智,俊岭自己心头都有点小小的得意了,看来这些年在外吃的苦值呀,长见识了,会应对了。
蒋华就是蒋老师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县医院工作,找了个税务局名叫高英的同学做老婆,生活得有滋有味,逢年过节的回乡下来看望父母,蒋老师对儿子是满意的,也常引以为豪。
此刻蒋华的名字触动了何源,他说:“就是呀,花有百样红,人跟人不同呀,蒋华跟我是同班同学,他现在拿手术刀,可我只能拿柴刀。”说完自己灌了口酒下去,像是惩罚自己一样。
俊岭见大家都往他引的路上聊去了,心里的得意又增加了几分。赶紧埋头刨饭吃菜。
蒋老师安慰何源道:“你当时主要是偏科嘛,英语不好,不然还不是早离开了竹山乡?但那样的话,我们或许就少个村长了,这叫塞翁失马哟。”
何源纠正道:“蒋老师喝醉了吧,我是一个小小的组长,离村长远着哩!”
蒋老师分析道:“听说开年就换届了,你看村委周书记六十到点了,要退。村委会能说会写的没几个,唐村长坐上书记交椅后,现在的妇女主任李主任年岁也大了,做村里的行政一把手不合适,另外还有一个转业回来当治安保卫的王副村长,村委里还有一个文书兼会计的许富儿,都没你能耐,我看你就是村长的最佳候选人了哟。”
何源还是摇头:“想做村长的人多,村里七八个组长,哪里还轮得上我的戏哟!”
蒋老师继续帮着分析:“我回村也好几年了,村里的情况也基本上搞醒豁了。我估算了一下,从年龄结构、知识结构上看,你都有戏,并且是重头戏。”蒋老师说着,“伊呀”地一声,甩出一声悠扬的川腔,唱道“好戏就要上场罗嗬”,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年节的气氛更浓了。
水仙爸幽幽长长地拉响个酒嗝,大有惊天动地之势,一股酒气直冲向水仙妈,水仙妈用手在脸前扇了扇,骂道:“你个猪八戒,成天就只晓得吃喝。”
蒋老师风趣地说:“酒仙传人就是不一样,扯个酒嗝都地动山摇的。”
水仙爸提醒何源,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何你还不懂嘛,赶紧敬蒋老师一杯噻,蒋老师乡里有的是人,连乡长都是他的学生,有蒋老师帮忙,啥事办不到呢?”
何源如梦初醒,忙给蒋老师倒酒,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站起来,诚心诚意地说:“酒仙就是酒仙呀,一语点醒梦中人,来,我借花献佛,敬蒋老师和酒仙一杯。以后还仰仗你们多多关照!”
说完脖子一仰,酒杯反罩,滴酒不洒。接着,蒋老师也抿了一大口,水仙爸又照干一杯,俊岭看着他们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发自内心的佩服,带头鼓起掌来。水仙妈本想向俊岭问水仙的情况的,见男人们聊得正酣,话题扯得很远,端起碟子进厨房去热菜。
几个大男人摆谈了一会乡里村里的情况,俊岭又突然想起俊峰来,向蒋老师请教道:“蒋老师,我家兄弟俊峰英语成绩也差,他最近都没信心读书了,我该咋办呢?中国人非得考英语吗?再说了,他刚刚成年,就想外出打工挣钱,没文化也只有像我一样,拧一辈子钢筋拿一辈子砖刀啊。”
蒋老师答道:“语文、数学、英语是必考科目,并且每科都是一百五十分。我是教历史课的,我从内心来说也不喜欢国家的这种考试制度,可我跟你们一样无力改变这种现状。”
何源拍拍俊岭的肩,宽慰道:“俊峰人聪明,人样儿也帅气,只要用心,应该不会走我的老路吧。”
蒋老师也赞同何源的说法,道:“是呀,俊峰这娃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那么聪明咋就学不好英语呢?再说了他长得人高马大的,可以考艺体生呀。”
俊岭无奈地摇摇头,说道:“都读高二了,来不及了,体育没经专业训练,画画、书法都等于从零开始,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别人了吧?”
蒋老师:“那的确成个问题了。”
俊岭叹道:“我们还在童年时父亲就过世了,我读完初中就辍学外出打工,原本想挣了钱孝敬母亲,也供俊峰读书,好让他今后出人头地。可他在县城里读高一时,给我说想上艺术班学画画和书法,我一问进艺术班一年费用是正常读高中的两三倍,若考上了费用更高,当时我就回绝了。一是供不起他的费用,二是希望他能像读小学初中时一样,用自己的聪明加苦学,把成绩提上去。现在看来是我误了兄弟呀!”俊岭一边说,一边用空酒杯磕得桌子“当当”响。
何源忙拿掉他的酒杯,说:“俊岭老弟,你不能喝了。”
俊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笑道:“看嘛,我这是既无酒量,也无酒品呢,让大家见笑了。”
刚好水仙妈端菜出来,水仙爸提议道:“来,有酒喝酒无酒吃菜哈,有酒的走一个。”于是三个男人又碰了杯,各自走了一口。
俊岭捉起筷子来夹菜,突然间打了个寒噤,手也跟着抖了起来,俊岭道:“热酒下去,身子咋还发冷起来了呢?”
蒋老师笑道:“这就叫不胜酒力,酒仙的酒虽大方地给咱们喝,可决不能贪杯哟。”为蒋老师借用的一句广告词,大家又一阵曝笑,屋内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水仙妈问俊岭道:“这些年你妈吃够了苦,听说她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到底治不治得好呀?”
俊岭道:“听说能治好,只是要一大笔钱,等今年外出挣足了钱,回来接去城里大医院医治。”
水仙妈担忧道:“眼睛是大问题,在我们乡下,比听不到要恼火得多。你们走了,俊峰读书也走了,你妈和军军的日子好难熬哟。”
桌上的人都点头,赞同水仙妈的说法。
俊岭回道:“是呀,所以前两天跟秦芬商量这事哩,好不容易做通了她的工作,让她今年呆在家里,将她玩具厂那边的工作辞了。在家服侍我妈和军军,反正下半年军军也该读小学了。”
秦芬是俊岭的老婆,军军是他六岁多的儿子,一直在村里的幼儿园上学。秦芬这两年在离俊岭他们工地不远的一家玩具厂打工,到了周末就坐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到工地看俊岭。
水仙妈叹道:“还是俊岭孝顺呀,啥事都为当妈的想得周全。”一桌的人又跟着点头。
蒋老师道:“秦芬也是个孝顺又知情达理的好儿媳妇呀,一般的家庭遇上这种事扯皮的多,有的家庭还会逼小叔子辍学服侍老人或外出打工供家庭开销哩。”
俊岭道:“俊峰读不读得出息,靠他自己的造化了,反正我们当哥嫂的尽到责任,也就问心无愧了。”
何源问道:“听说前几年你们把老房子推掉重修新楼房,用的全是你和秦芬的钱,老娘没说的该孝顺住在一起,听说你们还给俊峰留下底楼半边让他住,还归他所有?”
俊岭回答:“是这样的。当时我想反正是祖业的屋基嘛,俊峰也该占,但他一个学生娃拿不出钱来修,我们又想在老屋基上建套大点的房子,以后不在外打工了,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俊峰他若以后出息了不要房可还给我,若想在外修也可把地基钱算出来,我付给他去重修房或买房。反正那么宽的房子,现在送底楼半边他住也算是兄弟应尽的情份。”
水仙妈道:“那你负担他读这么多年的书,不是也用了不少的钱吗?干嘛他修房或买房还要你拿一半屋基钱呢?”
俊岭回道:“出头的檩子先烂,穷苦孩子早当家。都是现实生活逼的。我也晓得挣钱不易呀,俊峰他现在还是个学生娃,没办法的事。”
水仙爸又端起了杯,提议道:“来,为俊岭的这份厚道干一杯。我家水仙赶得上你一半孝顺,我做梦都要笑醒哟。”
于是,水仙爸、蒋老师和何源又碰了杯,各自整了一大口。
俊岭忙说:“水仙有个银行卡,钱都存着哩,到时办嫁妆你们不愁,不也是很好的孝顺吗?再说您老每月的酒钱,水仙妹妹不是按月打到你们卡上吗?这么好的乖女儿,是该做梦都笑醒哟。”
俊岭一席话,说得大家开怀大笑。何源直夸俊岭这些年在外长见识了,也会说话了。
没有不散的筵席。酒足饭饱,水仙妈撤下碗盘,沏上茶,端出瓜子和水果。水仙爸从屋外把烧得正旺的铁皮炭火炉提进屋子,大家围炉而坐,嗑瓜子、喝茶水、拉家常。
两杯茶下肚,加上柚子的醒酒作用,俊岭感到天旋地转晕晕沉沉的感觉轻多了,便起身告辞。
水仙爸妈还要挽留,何源打趣道:“你们就别留他了,明儿个一走,又是一年半载见不着人,也该给秦芬留点时间噻。”
水仙爸妈这才如梦方醒,呵呵笑着,把俊岭送出院子,递过手电筒,一再道保重,直到俊岭的身影消失在沙沙轻响的竹林小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