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导读：这首词是柳永落第之后离开京都汴梁，前往江浙一带游历时所作，在此，柳永首创三阕长调，抒发内心悲苦之情绪。
一去关山千万里，从此神京路漫漫
词分三阙，乃柳永首创。这首《夜半乐》在《乐章集》中入“中吕调”，分上、中、下阕，共一百四十四字，是柳词中篇幅最长的作品之一。
这首《夜半乐》以大篇幅描写萧索的秋景以及江南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繁荣之景象，又寄以柳永内心对功名的向往，以及对自身飘零身世的感慨，包容万象，而又张弛有度。
后世对这首《夜半乐》评价极高，清末民初著名词论家，著名“湘西三才子”之一的陈锐在其著作《袌碧斋词话》中如此说道：“此种长调（《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不能不有此大开大阖之笔。”陈锐认为，如果不能灵活驾驭长短之句，如果不能灵活掌握收合分寸，便无法作此大气象、大场景之词。
持此观点的还有民国著名词人、词论家蔡嵩云，他在《柯亭词论》中说：“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法。特清真有时意较含蓄，辞较精工耳。细绎《片玉集》，慢词学柳而脱去痕迹自成家数都，十居二三……。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慢词开阖变化，实间接自柳出。”他还说：“其（柳词）写景处，远胜其抒情处，而章法大开大阖，如《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诸阙，写羁旅行役中秋景，均穷极工巧。”两人都提到了同一个词语——“大开大阖”，这也就是这首《夜半乐》之艺术魅力所在。
柳永真不愧为一代词宗，其词能大能小、能深能浅、能雅能俗，有花前月下的你侬我侬，有春暖花开的姹紫嫣红，有红衰翠减的满目凄清，有壮志难酬的悲愤感伤，有去国怀乡哀婉凄清，小到情话缠绵，大到理想蓝图，古老的汉子在柳永手中，在柳永笔下，就像一个个乖巧的孩子，做着各种各样有趣的游戏。
江南自古温软如玉，是古往今来抚慰心灵受伤之人的首选之地。这里有京都的市井繁荣，经济发达、百姓富庶，有风流倜傥、绝代芳华的才子佳人，也有高度繁荣的文化和名噪一时的顶级文人。
或许，在这里，柳永能找到期盼已久的源头活水。于是，在一个深秋时节，柳永离开京都，满怀着梦想，顺江而下。
“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小船飞驰，两岸青山相对出，直抵越溪深处。突然，眼前豁然开朗，视线开阔，江阔水静。这里商贾云集、千帆竞发、热闹非凡，柳永的小船也加入到这一行列当中，一时竟少了些许寂寞。
这里的“万壑千岩”出自南朝宋时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顾长康（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柳永本身就是江南武夷山人氏，他的家乡不乏明秀山水，可是离家多年，或许早已忘却，如今看到越溪深处的景象，竟有一种归乡的亲切之感。
“越溪”传说为古代美女西施的浣纱之地，李白曾作《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诗云：“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偶入佳人故里，柳永更希望邂逅一位贵人，扶自己上马，去往锦绣前程。
“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高高挂起船帆，惊起一群水鸟，大家就这样告别亲人和朋友，再次浩浩荡荡启程。“鹢”传说为一种祥瑞之鸟，不惧风暴，古时渔民常常在船头画上鹢，以期其保佑出船顺利平安。“南浦”出自《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后人常用“南浦”代指离别的场所，柳永在此强调所见处处有离别、处处是灞桥。
上阕可以说只是寻常之景，乘兴而下，眼前的任何事物都有了明丽轻快的色彩，即便是“冻云黯淡天气”，也难减柳永的满腔热情和期许。
中阙依然是寻常所见，只是船已进入江南富庶之地，人口密集，所见也由物及人。
远望前方，酒旗飞舞，村庄若隐若现。通往村庄的道路两旁，屹立着几排古树，清瘦而又桀骜的样子，落满白霜。夕阳西下，外出的渔人轻摇着小舟往家的方向驶去。江面上随处可见衰败零落的荷叶，还有垂杨柳也落尽了叶子，孤零零地站立着。岸边，有三三两两的游女正在浣纱，她们低声说笑着，搅了这一幕清冷。忽见有人经过，顿时禁声不语，换得娇羞一片。
此时此刻的柳永，最怕听见那些爽朗的开怀大笑，即便是低声密语也足以让柳永心底升起无限愁思。想想前几日，还在花街柳巷的温柔乡里缠绵，而如今却一个人漂泊在外，再也没有人嘘寒问暖，再也没有人红袖添香。接下来的下阕，柳永由浣纱女的笑声延展开去，万千愁绪铺满心间。轻易别了佳人，我已然成了居无定所的浮萍，随着江水飘摇。嗨，佳人的叮咛犹在耳边，千万不要误了归期，千万不要忘了奴家。可是，如今，我还能兑现当初的诺言吗？岁月流淌，归期几何？每每想到这些，总让我悲从中来。满含泪水北望神京路，杳杳茫茫。长空万里，断鸿声声，应笑我羁旅劳顿、无靠无依。
一路奔波，四处辗转，柳永的生命进入颠沛期，为了名利，为了前程，消得一身憔悴。一去关山千万里，从此神京路漫漫，离京越远，是否便离梦想越近呢？柳永不得而知，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只顾着往前走，时不时想起曾经的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时不时想起那些可爱的美人、温暖的缠绵，柳永的心像刀扎一样疼痛。没有音讯，没有方向，柳永把所有的怨愤和愁闷，都化成了一曲曲凄美的词调，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别人听。
《夜半乐》俨然一副长图，有《深秋江景图》，有《黄昏浣女图》，还有《风雨北望神京图》，一幅幅，一幕幕，由窄及宽，由小及大，由浅及深，由景及情，大开大阖，气象磅礴，叫人身临其境，陪着柳永感伤，陪着柳永落泪。
这次南下，柳永依旧一无所获，不，应该说是对仕途并无多大裨益，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每一次游历，可最后都是扫兴而归。柳永也算得上是坚强、坚忍和执拗之人吧！一次次的飘零，一次次地失败，或许可以选择归隐田园，或躬耕陇亩，或教书育人，可是柳永没有如此选择。他挥洒着生命中的所有能量，循着最初的梦想，走在逼仄的深巷中，一只如椽大笔时时生出锦绣文章来。
名言佳句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