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现在倒装得像个男子汉,以后不许再让别人欺负你了。”林美娇用手捏着弟弟的脸说道。林子豪感觉脸有些疼,但还是很高兴,他知道这是姐姐表达谢意的方式。
“说说那个刘强,他都怎么对你好了?”林美娇松开了自己的手,问道。
“他现在踢球经常跟我一伙儿,还经常传我球。”林子豪迫不及待地跟姐姐分享着这些,他总是很乐意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与人分享。
林美娇插了一句嘴道:“你们还真是英雄相惜。”
“什么意思?”林子豪好奇地问。
“多看点书就知道了。”姐姐又在逗他了。
刘强的方法最终起了作用,他发现林美娇和胖妞在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林美娇一改从前的冷漠,带着善意看了他几眼,胖妞的行为受林美娇影响,眼神自然也温和了许多。虽然刘强对林子豪友善的目的并不单纯,但孩子之间本无特别复杂的利用关系,原本为了某个目的去行动,在行动中往往容易忘记当初的目的。刘强跟林子豪果然成了好朋友。
老城区的拆迁工作进行的不完全,刘强家就在那一小片未动工的砖瓦房里,原本不起眼的平房,如今在小孩子眼里却成了抢手货,他们把这片断瓦残垣的地形当做天然的游乐场。放学后,他们到废弃的房子里比试胆量,把大石头扔进工地挖建的蓄水池里,那时候他们不知危险,那蓄水池足有四米深,雨季到来,里面蓄满了水。
“这里面能有多深。”林子豪站在蓄水池边缘问刘强和王霄,三人当时已经算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肯定老深了。”王霄附和道。
刘强总是第一个行动的人,他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头,用双手捧到水池边缘,忽然放手,石头在引力的作用下应声落水,发出噗通一声。刘强本来想用这种方法试探水深,但是为什么这样做就能测出水的深度呢,究竟能不能测出来,他根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此刘强有些迷茫。这时林子豪向远处跑去,不一会儿他便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竿。林子豪在两人注视之下,慢慢将竹竿插入蓄水池中。他屏息凝神,丝毫不敢大意。林子豪跟刘强不同,也许他很胆小,可正是这种性格,让他能感觉到哪些事是存在安全隐患的,他该小心操作才是。
竹竿顺着林子豪的手一点一点地向水中延伸,几秒钟过去了,还是没有碰到池底。林子豪的心也随着竹竿的不断下潜而变得紧张起来。那根竹竿可是比他的身高要高出至少一倍啊,他心想。林子豪已经没办法再坚持了,竹竿的一端已经握在手中,如果他还想继续试探,就只能蹲下身子,或是离池边近一些。他松开了竹竿,竹竿逐渐在水中倾斜,最后飘了上来。林子豪这样做可以说完全是出于本能。
“咱们别在这玩了,这水池太深了。”林子豪语气中透着慌张和恐惧。
王霄和刘强被林子豪那股紧张劲儿影响了,也一本正经地说赶快离开这里吧。三人说说笑笑的,朝学校走去,午休剩下的时间,他们决定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度过。
当天晚上,林子豪做了噩梦。梦里他掉进了蓄水池。通常在梦里,他能上天入地,即使在水中,他也能自由呼吸,或者根本沉不下去。可是这个蓄水池里的不是水,而是一股黏糊糊的东西,好像是泥潭,而且深不见底。如果在现实中发生这样的事,他可能挣扎一会儿就会死掉。倘若死掉倒还痛快,可是他在梦里死不了,他会一直挣扎,一直体验死不了但也活不成的感觉。
早上醒来,林子豪发现床上只剩下自己了。窗户透进来的晨光让他忘掉了大部分梦中发生的可怕情景。他扭头看着正在叠被子的林美娇,姐姐的单人床总是那么整洁。这时奶奶走了进来,招呼林子豪起床。
林子豪猛地从床上翻下来,这是他引以自豪的品质,他只有在起床的速度方面远胜于姐姐。林美娇虽然起得比较早,可是那并不是她的功劳,而是要靠李春云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催促。
林子豪早就发现了,从他扭头看着姐姐那一刻起,林美娇就时不时地回头嘲笑他,神秘莫测的,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自己昨天晚上都说了什么梦话吗?”美娇笑着问。
“我说梦话了?”
“是呀。”
“我不知道啊。”林子豪搔着后脑勺说。
“真没意思。”
林美娇这时已经收拾完了书包,奶奶也出来招呼他们吃饭,并命令子豪快点穿衣服和收拾书包,还捎带着说他应该在头一天晚上就把书包收拾好。林子豪反驳说姐姐也是早上收拾的,林美娇瞪他一眼,没有等林子豪一起吃早餐。她吃饭是匀速的,不像弟弟,可以把半根果子直接塞到嘴里。
刚刚走进学校走廊,林子豪就听见嘈杂的声音透过教室的墙壁传了过来。他推门而入,王霄看到他,立刻离开围在一圈的同学,向他走来。
“子豪,告诉你一个事。”王霄显得很兴奋,“你知道吗,昨天半夜工地有个人淹死了。”
林子豪双眼瞪得像两颗台球,大声叫道:“啊,淹死了?”
“是啊,就在昨天咱们玩的那个蓄水池里。”
“你看到了?”他再次确认。
“我没看到,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王霄脸上兴奋的光芒,一时半会儿还挥之不去。林子豪听到这个消息,本能地想到了刘拐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人,他觉得这样想实在是有点对不起刘强。林子豪正在把这件事同昨晚的梦联系在一起,刘强就进来了。王霄见林子豪一时半会儿也发表不了什么见解,就把话语的对象转向刘强,他原封不动地把之前对林子豪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看起来乐此不疲。
“我早知道了。”刘强说,“要不我能这么晚来嘛。”
“你看到死人了?”王霄期待着下面的答案。林子豪看着刘强,终于放心了,从刘强那没有半点悲伤的表情来看,淹死的绝不是刘拐子。
“我没看到,我爸跟我说的。来的时候我去看了,围了一堆人,不过死人已经没了。”
“被人抬走了吧。”
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玩起了推理游戏。张老师推门而入,教室瞬息间鸦雀无声。小孩子对于生与死的界限总是分得不够清,林子豪就是如此,他虽然为蓄水池里淹死了人而惊讶,但只不过是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平时耳濡目染,反正死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其实,他自己就觉得他永远都不会死,他活蹦乱跳,又怎么会想到人终究有一天也会细胞老化,器官衰竭呢。
出了这档子事,老师和学生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老师们都害怕自己的学生出现这样的意外。林子豪很好奇,怎么连老师都知道了这件事。
“同学们都坐好。”张老师一改往日随和的笑容,“昨天学校附近出了一件事,大家有知道的吧?”
“知道。”同学们异口同声地拉着长音说道,一个个还面带得意的笑容,好像不管老师提出什么问题,知道答案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似的。
张老师也很诧异,但随即又言归正传,看来学生们传递消息的能力早在她预料之中,她说道:“你们都知道就好,学校附近现在正在扒房子,非常危险,昨天晚上有个人淹死了,你们也都知道了。学校现在规定,任何同学在任何时间都不能到那片工地去玩。”
“张老师,那要是放学回家呢,穿工地比较近。”刘强举手问道。
“那也不行,必须得绕道走。”张老师瞪着眼睛说道。
若干同学齐刷刷地嘲笑起刘强来,不过这也正是刘强所希望的,他不在乎同学的嘲笑,没人敢真正嘲笑他,他却因此而成为班级的焦点,按照刘强的意思,淘气也要淘得有水平才行。
这件事对林子豪的触动很大,好几天的时间里,他总是能想起那个梦境,意识到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然而他有时还是会跟刘强和王霄去工地玩,也会跑去蓄水池旁边,只不过他变得格外小心,不再靠近蓄水池边缘,因为他觉得那个蓄水池似乎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曾经都在一片地方住着,谁家的孩子闯祸了,谁家的丈夫好几天不回家了,谁家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有些消息是主动说的,有些则是被那些喜欢家长里短的人们打探,继而口耳相传的。
晚饭的时候,林万福和李春云聊起了这件事。
“淹死的那人是王胖子,下班的时候我看到那群下象棋的了,听他们聊这事来着。”林万福说。
“是王胖子啊,真是可惜了。”李春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这事怎么让他摊上了呢。”
“听他们说好像是那天晚上喝了点酒,王胖子那人你还不知道吗,一喝完酒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还敢走工地。”
曲淑琴老人在一旁默默不语,她是唯一一位对这件事由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事不关己态度的人。生命的终结是谁也说不清的学问,神学家,生物学家,社会学家对此都有不同的见解,然而那些研究太深奥,也许只有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才能看清死亡的本质。
“王胖子小时候还经常到咱们家玩呢,你还记得吗,万福。”曲淑琴的双眼目视着墙壁,像是在回忆什么。
“他那时候总跟我哥打架。”林万福说。
“你哥那脾气,跟谁不打架啊。”曲淑琴说,“他跟你大哥都经常打。”
提起林万福的大哥,林万福又有些惆怅。他也不明白林万山为什么要出国,出国没几年就跟嫂子离了婚,嫂子嫁给了别人,与他们这个家渐疏渐远。林万福偶尔还能想起他的大侄女,也想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可是又找不到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去看望她们母女,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大哥最近来电话没?”李春云插进话来。
“没有,就一个月之前打过一个电话。”林万福说。
两个孩子一直乖乖地吃饭,一声不吭,他们对这个远在大洋彼岸的亲戚印象不深,美国对他们来说更是跟火星没什么区别。
林子豪吃饭的时候总是最先上桌,也最快下桌,林美娇吃得比较慢,但是也紧随其后。姐弟俩下了桌之后就回到屋里,姐姐做功课,弟弟玩变形金刚。有时李春云让林美娇监督林子豪学习,林美娇嘴上怨声载道,其实心里十分愿意。
大人们总是在孩子们离开后,才说一些平时工作上的事。最近李春云最关心的莫过于丈夫未来的仕途,凭借以往对丈夫的了解,她知道丈夫在这次厂长争夺战中肯定不顺利,否则他早就在自己和孩子面前大肆吹嘘了。
“万福,单位那边怎么样了?”李春云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她不想给丈夫增加压力。
“够呛了。”林万福想一句话草草了事,不料李春云一点也不懂察言观色。
“你没找厂长谈谈吗?”
“我有什么资格跟厂长谈啊,这事你就别再问了。”林万福开始变得急躁不安,他一旦被妻子的言语逼得走投无路,情绪立刻通过面部肌肉表现出来,那股狠劲儿是是李春云不能接受的。
“你看你,问一问有什么大不了的。”李春云抱怨道。
“怎么着,我要是当不成厂长,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直径一米左右的圆桌周围,弥漫着尴尬和沉闷的空气。李春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闷不乐地吃着饭。她心里堵着一股怨气,怨气来自于丈夫和曲淑琴老人。她嫁到这个家,任劳任怨,不仅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照顾老人,外加她的丈夫。她处处为这个家着想,希望丈夫升迁也只是想让这个家过得宽绰一些。她有什么错呢。可是丈夫就这样经常毫无征兆地给她脸色看,而且每当这种时候,曲淑琴却不肯说她那宝贝儿子几句。曲淑琴太溺爱他的小儿子了,相反对于事业有成的二儿子却总是唠唠叨叨,真不知道这个老人是怎么想的。
同样受不了这种氛围的还有林万福,他不反思自己的态度是否有问题,却只看到了妻子板着个脸,这让他难以忍受。也许不善于自我反思正是他不能成功的一个因素。林万福感觉这顿饭简直就像是丧礼结束后的一顿饭,吃起来索然无味。
一个人的影子在林万福的脑子里若隐若现,他发现这对他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他有些羞愧,但也感到一种向往。他觉得只有在那个地方,他才算是一个人,而不是被家庭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的奴隶。
林万福起身,穿上外套就准备往外走,大脑一片空白。
“干嘛去?”李春云问道。
“出去走走。”林万福几乎是不走脑子说出这句话,他不是那种足智多谋的人,驱动他的双腿的不是理智,而是冲动。他已经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