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绀香十五之后，凤鸣歧愈发的深居简出，霓虹偶尔经过香檀殿前，便看见他坐在书房的窗前，手上捧了书细细地看。有时见她进去，也不抬头。
霓虹又想起绀香十六清晨，半神族国主白赭便赶来紫檀宫。看上去仍有些担忧，不过见霓虹一切安好，精神也不错，才稍稍放了心。
“虹儿，父王明日便要启程回南海，你可随我一同回去？”白赭笑得一脸温和，线条分明的英武脸庞看上去甚是慈爱。霓虹看着他，有些为难——血肉亲情，她自然想与父亲骨肉团聚，齐享天伦。可是南海岛国此去甚远，若真的去了，怕再难回来。
白赭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抚了抚她的头。
“虹儿，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可你是半神族的储君，总有一天要继承为父的国主之位。到那个时候，我自会派人接你回去。”
霓虹抬起眼，对于白赭的理解体恤甚为感动。可是她父女二人方才相认，竟就要面临分别之痛，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她知道有些东西是使命也是宿命，她无法违拗。但这世上竟仍有一人是自己的至亲之人，她也就不觉得害怕或难过了。
霓虹与白赭单独地谈了许久，霓虹说起记忆里的白鹤，还有开成红海的蔓珠沙华，却不敢过多的提及那个额间贴着凤仙花钿的绝世女子。她害怕勾起悲伤的情绪——不论是自己的还是白赭的。白赭微笑着告诉她，在她尚在襁褓之中时，自己常常抱着她。
“那时候你只有那么小。”他伸手比划着，“整天粘着你母妃。我抱着你的时候，你还一个劲的往你母妃怀里探，像是有多嫌弃我这个父亲似的。”他说着，笑起来，甚是好看。弯起的唇角上样的弧度与霓虹有些相似。霓虹也笑，笑得温暖又清脆。
“你刚满两周岁，国内就发生了叛乱，我渐渐地没有时间去陪你和你母妃。”白赭叹息一声，继续说，“那时候你已经会说一些话了。我有时候深夜去看你，听见你在梦里，听见你在梦里叫‘父王’，心里真不好受。”他伸手将霓虹的小手纳入自己宽厚的掌中：“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没能给你一个安定快乐的童年。后来局势愈发地乱，我们便托人将你带出国都暂避，谁知托付的人在途中遇到了海难，你也不知去向。”他顿了顿，又爱怜地摸摸霓虹的头发：
“转眼间，你竟这样大了。我竟没能看着你长大。”
“我过得很好。”霓虹扬起头，笑得平和温暖，“父亲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我还有您这样一位至亲，于我已经是莫大的慰藉，您自己要保重身体。”她顿了顿，又说：“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等事情结束了，我便回南海去。”
“你指的，可是梼杌上君身上的诅咒？”白赭一针见血地问道。
霓虹不禁讶然——凤鸣歧说他禁足之事，四海之内知道的妖怪也就是十数个，父亲远居南海，如何得知？白赭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便解释道：
“若说起上君的诅咒，乃是天上那位神帝所施。我与神帝有些因缘，他将此事告知于我。”
霓虹一听，忙问道：“那神帝为何要对上君施咒？可有什么解咒之法？”
“这……”白赭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原由我虽知道，却不可说。至于解咒之法，我的确不知。神帝当年下的是无解之咒，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解。”
霓虹见父亲为难，当下也未在追问，心里却揪紧了——凤鸣歧此咒无解，那岂不是要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她望了望紫檀殿的方向，蹙起了眉头——天刚亮些时，白修与绫绮便来找凤鸣歧，似乎有些什么要紧的事。
“父亲，这诅咒可有什么……譬如，减轻一些的办法？”霓虹又问。
白赭低头沉吟片刻，开口道：“此咒乃神咒，若是能将周围的妖瘴之气消除一些，神咒之力便能安生一些。”
“消除瘴气？”沁儿原本正在浇花，听了霓虹的问题，把水瓢放到了一边，“紫檀宫原本就处于妖力的涡心之地，瘴气深厚，不易除去。”
霓虹听了，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便折返玉玦宫。
“霓虹。”经过香檀殿门前，却被凤鸣歧唤住了。霓虹回头看了他一眼，玄色长袍，立在沉香迷雾中的凤鸣歧莫名的有种鬼魅气质。
“怎么了？”霓虹走过去，抬头看着他。他好像最近都很忙，不怎么走动也不怎么说话。不过看他此时似乎心情不错，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
“莺时初三，你随我去昆仑仙岛替瑶台金母祝寿。”
他身上隐隐飘出些草药的气味，混杂在沉香绵长的香气里。霓虹捉起他垂地的广袖，送到鼻下闻了闻：“你生病了？”
凤鸣歧不动声色地拂开衣袖：“没有，只是最近在看医书，试制了几味药。”
“哦。”霓虹稍稍放心地点点头，“那有没有什么药可以驱除妖瘴之气？”
“什么？”凤鸣歧看了她一眼。
“前段时间你在忙，我也没机会告诉你——我父亲说上君的诅咒可以缓解，但需要祛除瘴气。”霓虹有些无奈地低下头，“可是沁儿说，这里是妖力涡心，不能消除。可是上君你又不能离开紫檀宫的结界……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凤鸣歧看她独自纠结的样子，不禁低声轻笑——他说怎么这几天见她从窗前走过，都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在担心这件事。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霓虹的头发，说道：“你别自己瞎想办法。我搬去昆仑仙岛住就好了，仙境之中没有妖瘴之气。”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早就计划好了似的。霓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你要搬家？”
“嗯……怎么说呢，”凤鸣歧佯作困惑地看着她，“我以后大概也不再回紫檀宫了，算是搬家吧。仙岛上有仙雾护体，也不会总受诅咒之苦。”
“太好了，”霓虹兴奋地说道，不过说完之后眸光又有些黯，“那你以后，即便是月圆之夜，也不被诅咒所限了吧？”
凤鸣歧闻言，拧起了眉头，并没有答话，只兀自道：“明日来我书房，我替你点梅花妆——那花很衬你。”霓虹听了，立刻笑逐颜开地应了。
凤鸣歧在门外站了一会，直到霓虹艳红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觉得心里有些慌。算一算日子，霓虹来紫檀宫已快半年了。凤鸣歧一时想不起她来此之前，紫檀宫是什么样子。
绀香十六，白修与绫绮听说了流觞宴上发生的事情，便匆匆跑来紫檀宫。他们并不在流觞宴的受邀宾客之列，凤鸣歧也知道连琼必定不会将他二人一并请去。且不说他摸不清自己受伤的虚实，即便他凤鸣歧真的受伤了，若是白修和绫绮在场，想要脱险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过绫绮知道他破禁出宫，即便未受重创也受了限制，便与白修事先分派了耳目，守在流华宫周围，耳目却汇报说宴会进行到一半，突见梼杌上君安然离席，他俩松了一口气却都心存疑虑，隔日便来探望，顺便带来了一个勉强算好消息的消息：莺时初三，西王母寿辰，听说竟要邀请妖尊梼杌上君。
“西王母此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白修眨着那双黑玉般的大眼睛，看着凤鸣歧说道，“上君你是去还是不去？”
“仙界早就想要拉拢上君，这次不过是挑明了而已。”绫绮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凤鸣歧轻嗤一声。他与仙界渊源颇深，不过个中缘由却极少有人知道。他也不屑多说，只单手撑着头，懒散地问了一句：“你们怎么看？”
“我说，去玩玩也无不可。”白修嘻嘻地笑着，精致的小脸一派纯真无害，“不知西母寿宴上有些什么好吃的。”
绫绮白了他一样：“饕餮上君的胃口果然是好。”
“嘻嘻，有好吃的为什么不去。何况，那些个小仙断断困不住上君。”白修也不恼，仍是笑眯眯的。凤鸣歧站起来，袍袖垂地，好不雍容。他不急不慢地走到香炉前添了些沉香屑。一股子香雾登时飘出来，他抬手轻轻挥开。
“去罢。”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绫绮有些吃惊。凤鸣歧从来不屑与仙界搭上什么关系，怎么今次竟同意去参加西王母的寿宴？凤鸣歧直起身来，透过窗棂看了看玉玦宫的方向，心里略微地不安。他转身回到座位上，瞳色有些暗。
“我会带着瑶璧一起去。这么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刀锋般的薄唇紧抿，极是好看。绫绮嗤笑一声：“她当年如此义无反顾地跟着你回宫，怎么说也有万年的交情，你怎么这样薄情？”
“这紫檀宫原本也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凤鸣歧说话没什么感情。
“那……那天在无间城见到的女娃娃呢？你要带着她吗？”白修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口齿不清地问道。
凤鸣歧脸上的表情顿时软了下来，这样的变化他自己大概尚未发现，倒是惊得白修口中的糕点都掉到了地上。他与凤鸣歧相处了不知多少年，很清楚梼杌上君是人前戏谑不正经，人后冷漠狠戾得到了极点的个性，所以照理说，他不会有这么柔软的表情。
春风细雨一样。
只见凤鸣歧点点头应道：“嗯，一起去。”
白修眨巴眨巴眼睛，迟疑地问道：“你那个小姑娘，对你也施了摄魂术吗？”
“她那点小伎俩，我现在已经完全不会中招了。”虽然像是轻蔑嘲笑的话，但是他说出来的时候倒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绫绮缓缓地攥起纤手，一言不发。
白修摇摇头：“不对，你一定是中了邪。”他说道，又拿起一块糕点狠狠咬了一口。
霓虹去凤鸣歧的书房是他仍低头在看书，只是桌上已研好一方朱墨，狼毫小笔靠在墨台边。霓虹见他不抬头，低声咳了一声，才开口问：
“上君，王母寿宴不是初三么？为什么今天让我来？”
“此去昆仑仙岛，需得三五日，总要提前启程。”他说着，提起笔来，示意霓虹到自己身边蹲下。他抬起霓虹的下巴，那张稚气的脸已初见倾城之兆，果然是美人胚子，四目相对，他一时有些恍惚，轻轻地俯下身去。
霓虹见他低下头，俊美得可不思议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自己都能数到他那浓密的睫毛。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拼命眨眼睛——这男人美得太刺眼，就这么瞬也不瞬地盯着你看，真是要命。凤鸣歧突然停住，扬唇一笑，戏谑道：
“玩笑开得过了一些。”
说罢，又退了回去，抬手给霓虹的眉心点了朵梅花。
霓虹抚抚胸口，只感觉心脏都调到了嗓子。凤鸣歧却端着她的脸微蹙了眉，不满地说道：“今日的墨不够纯吗？竟没有你的脸红。”霓虹一听，一身血气直冲大脑，耳根都烫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却听门外娇软的女声：
“上君，可以启程了。”
霓虹猛地站起来，眼前顿时一黑，晃了几下才站稳。凤鸣歧搁了笔，在一边笑得一脸的幸灾乐祸。霓虹恼怒地瞪他一眼，余光却瞥见门前一抹白色身影——是瑶璧。她也同去？霓虹一脸疑惑地看向凤鸣歧。
“瑶璧自小生长于瑶池，此番与我们同行。”凤鸣歧悠悠地站起来。霓虹顿时石化在了原地——总不能当着瑶璧的面说不去了。可是这三人行，未免太怪异了一些……她心里隐约有积分不爽，但是又无处发作。
瑶璧对着霓虹略一点头，白衣倾城，气质清冽。可是她一对凤目里却仍有藏不住的怨气。霓虹不禁打了个寒战。正此时，沁儿也施施然走了进来，一眼瞅见书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都忘记了要说什么。愣了半响，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上君……日上三竿……要快些走了。”
凤鸣歧点头站了起来，他今日着了鸦青长袍，广袖上隐约间着白色的暗花。他一起身，腰前绶佩垂落下来，也印了白色暗花。凤鸣歧低头将桌上笔墨纸砚收起，顺手捞了张纸放于怀袖之中，一缕墨发就这么闲闲地垂了下来。霓虹见状，忙转身到书架上帮他取了一串水晶攒珠抹额：
“上君，你忘了这个。”
凤鸣歧低头接过，抬手将抹额系于青丝之间。一条红色流苏便这样在发后垂着，与乌黑的发丝掺杂在一起，甚是好看。他低头对霓虹璨然一笑：“谢谢。”
霓虹只觉得他今天看上去格外好看，却又与平日不同。
到了龙辇边，凤鸣歧仍是抬手将霓虹抱上了车，全然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这“旁人”指的自然是瑶璧和沁儿。因为凤鸣歧要“搬家”，所以将近身的侍从都一并带着，沁儿自然包括在内，霓虹原本在为要和瑶璧同乘一车而郁闷，不过见沁儿也同行，心中顿时舒坦许多。她刚上车便见到驾车的祁云，他仍是那张英俊又谨慎疏离的脸，表情淡淡的。见她上车，只开口叫了声：“储君。”
霓虹愣了一下，方才记起他与自己是同族，立时亲切地对他笑：
“又不在南海，你别这么叫我。和以前一样叫我霓虹就好了。”
祁云点了点头，又背过身去关照那两条金龙了。
龙辇上昏昏沉沉地行了几日，霓虹一直坐得离凤鸣歧远远的，只与沁儿说笑。凤鸣歧似乎不以为意，只倚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偶尔心不在焉地应几句瑶璧的话，直到抱霓虹下车，方在她耳边低声道：“早知道便不带着沁儿了，你这一路上便只顾着与她说话。”
霓虹一愣，还嘴道：“我还不是为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凤鸣歧眯起眼睛，唇角扬起：“出息了嘛，还学会还嘴了。”
“师承梼杌上君，必不能弱于他人辱没师名。”霓虹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只见凤鸣歧脸上笑意更甚，双手仍掐在霓虹腋下托举着，两人就这么怪异地对视着。看得旁人心里一阵诡谲至极。
瑶璧漠然地开口道：“上君，该走了。”
霓虹这才想起身处何地，忙敛了笑，扑腾着双脚着急道：“好了好了，不玩儿了，你放我下去。”
凤鸣歧看了一眼脚下：“三千尺碧落，你又不会腾云，我放你下去似乎不大好吧。”霓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吓得瞋目结舌。脚下是浮云，云间罅隙依稀可见河流山川，都缩小得可以囊括在一张图纸上一般。凤鸣歧见她吓傻了的样子，嗤笑一声，将她抱在怀里。霓虹看都不敢去看瑶璧的眼神，只低下头盯着凤鸣歧足下随着脚步绽开的白莲，清香沁人。霓虹心里不由地暗暗地高兴，像是吃蜜糖一样。
走了没几步，足下的浮云换成了坚实的地面。凤鸣歧这才将霓虹放下来。
“到了。”
霓虹定睛一看，四处都是被祥云笼罩，草长莺飞，一派祥和景象。远处三两声仙乐散落在天穹，令人神往。四周仙气缭绕，不禁使人忘了俗事。
仙雾中隐约有几个身影靠近，待走近才看见乃是一众仙人。个个身穿白袍，仪容潇洒脱俗，脚步轻逸。他们看到凤鸣歧等人，亦恭敬地点点头：
“上君。”
凤鸣歧也点头应道：“多年未见各位上仙，可都安好？”那派头依旧是妖尊的气度，即便在仙界亦不折损半分，众人各自寒暄一番，便结伴同行。
“这位想必是瑶璧姑娘了。”有位长须仙人看了看抱琴走在凤鸣歧身后的瑶璧，说道，“小仙曾于瑶池见过姑娘。”他又看看低头走在凤鸣歧身侧的霓虹，略显吃惊：“这位姑娘……尚是人身？”霓虹闻言忙抬起头，眉间红梅光华灼灼。
凤鸣歧笑道：“这是霓虹，南海半神族国主白赭的独女。”他又低头看了看霓虹，说道：“这几位是十方天君。”说罢，又看看那长须仙人，说：“这位是南方玄真万福天尊。”他连着说了一长串的名字，听得霓虹晕头转向，只得一一行礼问候。
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凤鸣歧这样的妖尊，与一众仙人竟在一起，竟也没有任何的不协调。霓虹不禁觉得梼杌上君此妖，定然不是寻常妖怪，他看起来就是个谜。
正说话间，面前霓光闪烁，一群罗袜生尘衣袂翩飞的仙女从天而降。霓虹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天女下凡”。为首的仙女一身素白，姿态文雅端庄。
“西王母命青鸾前来迎接各位上仙。今日寿宴仍于蟠桃园举行。”
霓虹想起那日在流华宫的水榭听到一众妖女曾说过“青鸾”这个名字，便多打量了她几眼。青鸾的目光落在抱琴而立的瑶璧身上，目光有些复杂，因而也没太在意霓虹的目光。看样子，她与瑶璧原就是认识的，霓虹这么想着，却见一众女仙的目光都投向自己的方向，思量了半晌，才发现她们看的是凤鸣歧，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女人呀，不管是在妖界在人间还是在仙界，都是一个样子。不过仙女就是仙女，矜持多了。
凤鸣歧到时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只回头对瑶璧说道：“你先回瑶池看看吧。”瑶璧应了一声，便退开几步，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霓虹回头看看远去的瑶璧，回过头来才发现众人已迈步继续向前走了，这才快步跟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