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夏瑶来到韩千峰家，继续陪同她做心里辅导。一进门，依依就拿出一张卡片跑了过来，“妈妈，你闭上眼睛好吗？有礼物要送给你。”
“会是什么呢？好神秘啊。”
“好了，睁开眼睛吧，噔噔噔噔，请看！”
出现在夏瑶眼前的是一束鲜艳的玫瑰花，还有一张粉色的卡片。
“送给我的？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夏瑶好奇地打开。母亲节快乐！一行暖暖的字映入眼帘，原来这天是母亲节！是依依为她准备的母亲节礼物！这份礼物让从来没有当过妈妈的夏瑶既感动，又惭愧。
夏瑶从来没有过过母亲节，也从来没有给自己的母亲送过礼物，她小的时候不知道有母亲节这一回事，等她上了大学，网络上报纸上开始铺天盖地地宣传感恩母亲的时候，她的养母已经缠绵病榻多年了。养母生病之后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夏瑶每次回去看她，她不是大发脾气就是冷若冰霜，让夏瑶和养父非常尴尬。夏瑶提出要为养母陪夜，养父总是客气地说，不用，家里请了护工，很方便的。那份淡淡的客气，让夏瑶和养母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在她大四那年，养母去世了，刚被医生告知的那一刻，夏瑶居然哭不出来。她是一个狠心的女儿，妈妈去世了，她居然能不掉一滴眼泪。在开完追悼会的那几天里，夏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她很想弄清楚，为什么她能做到如此狠心，为什么对自己的亲人离世能无动于衷？养父，包括养父养母的亲戚看到一下子消瘦的夏瑶，都夸她孝顺仁义，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用最不堪的语言，无数次地在夜里咒骂着自己。
“妈妈，你喜欢吗？”依依充满期待地等着答案。
夏瑶突然间泣不成声，她不仅一直不是个好女儿，而且根本没有资格接受这份礼物！冒充依依的妈妈，虽然是为了孩子治病考虑，但是，获益最大的却是她自己，她是自私的，每当依依遇到问题时，夏瑶总是想到自己小时候也遇到了这类问题，然后，借着好心为依依解决问题的机会，帮助了小时候那个孤单无助的自己。她丈夫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夏瑶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孩热心到过了头，甚至怀疑是她和女孩爸爸旧情未了，夏瑶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到，依依像极了她自己，直到这时，夏瑶才意识到，她一直以来都是自私的，对依依的爱是自私的，对依依的关心是自私的，她欺骗了一个孩子纯真的感情，她盗取了“妈妈”这样一个神圣的名字，而只是为了安慰她自己封闭孤独的内心！她除了自己之外，似乎没有真的爱过谁，韩千峰是这样，林穆波也是这样。夏瑶越哭越不可收拾，开始是慢慢的捂着嘴啜泣，意识到周围人目光的异样，她飞快地跑到了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里面，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泪水顺着她的手指缝，流到了腿上，裤子被打湿了，凉飕飕的，带来一阵阵不适。不适感很快从上到下地包围了她，头晕沉沉地，眼前发黑，胃肠里的酸水翻涌上来，像涨潮似得一直往上涌，迫使她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使劲地吸着气，像被冲到沙滩上的一条濒死的鱼，很快地，一阵汹涌的潮汐卷来，铺天盖地地朝她卷来，然后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居然是在医院里。依依和韩千峰守在她的床边，焦虑的神情仿佛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眉毛蹙成八点二十分的形状，眼睑低垂，右手撑着腮，坐在她床边。
“呀，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夏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你们俩真不愧是父女啊，瞧那副神态一模一样，刚才要是拍张照片就好了。”
“妈妈，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会晕倒呢？”依依握着夏瑶的手，关切地说，“你的手也很冰凉，爸爸，你来摸一下看。”
夏瑶的手触电般地躲开了，韩千峰有些尴尬地说，“我去叫医生，就说你醒了，看看还需要做什么检查。”
“想喝水吗？想吃东西吗？我去给你拿。”依依很懂事地往夏瑶身后垫了一个枕头，“这样会舒服点吗？”
旁边有正在输液的妇女，对自己的老公感叹：“看人家的女儿多懂事，我们家那个小狗东西，指望他能问侯一句就算对得起他亲妈了，成天就晓得玩电游，还是女儿贴心哪！”
紧紧握着依依的手，“对不起……对不起，依依……”深深的愧疚感又涌了上来，依依能原谅她假冒母亲这么久吗？
很快医生走了过来，详细询问了她以往的病史和晕倒前的症状。在一项一项的否定之后，医生试探性地问她，例假是不是推迟了？
“妈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依依疑惑地问道。
“夏瑶，现在你需要休息，还是不要多说了。”韩千峰给她使了个阻止的眼色，转头又对依依说，“依依，现在天也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你明天还要上学呢。”
夏瑶这才惊觉，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她忙对依依说，“回去吧依依，我没事，也许只是血糖低，补充点葡萄糖就好了，你在医院待着，我更不忍心。”
“我不回去，我要陪着妈妈。”依依坚决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回去，那我也不住院了。”
看到夏瑶挣扎着起身，依依慌了，“不要啊妈妈，那我听话还不行吗？不过呢，不不放心你，我派爸爸在这里陪你好不好？”依依又对韩千峰下命令，“你不许说不，我也不需要你送，我打电话让巧玲来接我。你的任务就是好好看着我妈妈，直到她好起来为止。”这一番话，又让夏瑶听得既感动又羞愧。
“妈妈，那我先回去了，让爸爸在这里陪你，如果他表现不好，你一定告诉我啊。”听到依依小大人似的嘱咐，夏瑶的泪又差点涌上来。
“哎，你家的千金真的很懂事。你们两口子真是好福气，怎么教育出这么懂事的孩子呢，回头也给我传授传授经验。”同病房的一位大姐羡慕地说道。
“她不是我的孩子……”夏瑶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对那个龌龊的自己强调，依依不是你的孩子，依依不是我你孩子。你醒醒吧，别在做梦了！
“啊？不会吧？”那两口子面面相觑。
“夏瑶，我们可以出去谈谈吗？我觉得你不太对劲。”韩千峰神色凝重地问。
夏瑶虚弱地下地走着，韩千峰想伸手去扶，被夏瑶推开了。
“你知道我想对依依说什么。”寂静的走廊上，夏瑶抱着肩头坐着，背对着韩千峰，夜风细细地吹来，泛起一阵凉意，“为什么不让我对她说实话？”
“你可以说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私，我真的担心，如果你说了实话，依依的抑郁症很可能又发生恶化，郑医生也说了，她的病情稍有起色，让我们多多配合治疗，要对她鼓励、支持，给她正面的引导。”韩千峰一边说，一边把把外套递给夏瑶。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我今天看到她送我贺卡和玫瑰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特别无耻，我冒充了依依的妈妈，我根本没资格当她妈妈，她那么关心我，我却是个冒牌货，她总有一天要知道真相的，那时候，我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她会认为全世界都骗了她！”夏瑶没有接受韩千峰的好意，她自顾自地激动地说着，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认为你反应过激了。”韩千峰干脆把外衣披到了夏瑶的身上，“孩子的病情是越来越乐观的，这一点你应该也清楚，等到她的情况一稳定了，我会主动和她说明的，不会一直让她蒙在鼓里。”
“我知道，你还急着和李思思结婚呢，如果不打开依依的心结，估计会不太顺利。”夏瑶摇摇头，想到那天的情形又笑了起来，“你别怪我那天多管闲事啊，现在我对李思思也抱有怀疑态度，我还是那句话，奉劝你让她远离依依的生活。”
“现在不谈她，”韩千峰心事重重，李思思从那天之后就失踪了，不接电话，不在家，认识她的人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韩千峰正在为此着急，又遇上夏瑶晕倒在他家里，让他分不出精力去找李思思，他心里正焦急呢。“依依很担心你。那天你情绪不太好？”依依在卫生间外面敲门，却毫无反应。她拉着爸爸一起来敲门，过了半响，听到里面毫无动静，依依急了，对韩千峰说，妈妈不会出什么事吧？非要韩千峰把门撞开。韩千峰要找开锁匠，依依坚持说让他直接用肩膀撞，可怜的韩千峰撞到肩膀都要骨裂了，才勉强把门撞开，夏瑶果然晕倒在里面，他们又手忙脚乱地把她送来了医院。韩千峰此刻只希望夏瑶平安，不要影响依依的情绪，李思思的失踪他暂时顾不上了。
“我挺丢人的吧？在你们家卫生间哭着哭着晕倒了，然后你还得送我来医院，然后一打电话吧，我的家属还关机，没办法了，你只能很无奈地在这里陪着我。”
韩千峰的确是很无奈，他送夏瑶倒医院之后，第一反应赶紧通知林穆波，用夏瑶的手机拨出去，却发现那端是冰冷的关机提示。眼下听夏瑶如此说，知道她的家里也有状况，却碍于他和夏瑶的关系不好打听。即使打听了又能如何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和李思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说的完全不存在。你身边没有其他朋友，我们这样做也很应该啊。你为依依作了那么多，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呢。”韩千峰想到那天在山顶公园里，依依主动来敲开他的车门，小声地说对不起时，他都止不住要流泪了。他没想到依依会来道歉，他不是在生孩子的气，是在生自己的气，依依真的越来越懂事了，会理解他，包容他这个不合格的父亲！韩千峰紧紧地抱着女儿，心潮澎湃，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儿的亲密接触，依依温顺地在他怀里，一动不动，韩千峰觉得，他们父女俩的心，第一次贴在了一起，那一刻，他幸福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又怕孩子看到，慌忙去擦。
“我想是你和依依说了些什么，对吧？如果之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真的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过去做错了很多事，对家人也好，对朋友也好，对你也好，都有对不住的地方。所以，早上依依和我说，今天是母亲节，下午妈妈要来家里，我们给她一个惊喜好不好，我立马就替她去买礼物。”
“别说了，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儿，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养母买过一分钱的礼物，虽然她后来一直生病，脾气变得很怪，但是我养父对我一直还是很好的，我真不是人，我那和她计较，以为不是亲生的就是和我隔着一层，我居然忘了从小到大是她一直养育我，照顾我，让我顺利地上了大学，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我真不是人……现在她已经不在了，我好后悔啊，我收到花的那一瞬间，突然就想到养母的坟前去忏悔……可是，可是我都不记得她的墓地在哪里了……我养父也去世了，我连问的人都没有……我真的不是人……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把他们当做我的父母……我无法面对依依……我真的”泪水横流的夏瑶突然陷入了韩千峰温暖的怀抱，她睁大了眼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那是她暌违了十年的怀抱，是她刚刚变得熟悉，又残忍地拒绝了她的怀抱。
“我明白，我都明白。父母有父母的苦楚，他们放弃你，忍受的痛苦一定不比你少。他们也会自责很多次，内疚很多次，忏悔很多次，就像我对依依那样。那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从你对依依就能看出来。所以，你不需要自责，也不需要内疚，如果你心里实在有话想对他们说，可以写封信，烧给他们。夏瑶，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依依那么好了，我心里的疑问都解开了。”夜风吹散了夏瑶的长发，把她的头发吹拂到韩千峰的脸上，痒痒的，韩千峰心里泛起一片奇异的柔软，不是以往对女人的那种，而是他对依依的那种。怀里的夏瑶是一个茫然的小女孩，迷失在过去，回不来了，眼里的惊慌让他心疼。
韩千峰轻轻地抱着夏瑶，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原谅你的父母吧。也原谅你自己，他们不管是不是在你身边，在人间还是天堂，都会永远给你祝福和爱。我相信在他们心目中，你永远是温柔善良的样子……还有依依，在她的眼里，你也是温柔善良的好妈妈。”
“不，我不是……我不是，”夏瑶拼命地挣扎起来，十年来，她从未在任何男人的怀抱里停留，林穆波在婚前很少动情地拥抱她，婚后，夫妻之间只用的上直奔主题，缠绵的拥抱，深情的接吻都变得虚伪而客套。就像每天下班回家，夫妻之间不需要问我来吃饭可以吗一样。“我动机不纯，很多时候我表面是在帮依依，实际上是在帮我自己，帮过去的我，找回一点温暖。我太自私了，我利用了依依，我真的不可原谅。”
“没有，自从依依和我住到一起之后，我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无论如何，是你让她改变的；我只希望，被她以后称为母亲的那一位，能和你做的一样好。”韩千峰缓缓地放开夏瑶，优雅地完成了这个拥抱。
“真的吗？你们，你们不怪我吗？”夏瑶看到韩千峰坚定地摇了摇头。
夏瑶心里的石头缓缓落地了，她决定向韩千峰坦白：“我曾经特别想把‘捡来’的依依据为己有，我想领养她，想当她的妈妈，她就是小时候的那个我自己。与其说我爱她，不如说我最爱我自己。我没你们想得那么善良，我自私透顶。我就是一个贼，一个想偷依依的贼。当我看到那个有母女照片的帖子，我当时特别希望那都是真的，如果依依是我的孩子，我就能把她带走。当你提出希望我做她的代理妈妈时，我有多求之不得你知道吗。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变态，是个疯子吧？对不起，韩千峰，如果你觉得我不再适合当依依的代理妈妈，我可以立即离开她。我不会伤害她的。我保证以后不再有那种疯狂的想法……”
韩千峰摇了摇头。和夏瑶的“越位”比起来，他的“缺位”更值得谴责。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如果有一个人，愿意视他的依依为生命，他能因为怀疑她的动机不纯而拒绝吗？依依是他的血脉，所以他才会爱她，如果依依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一个有着抑郁症的问题儿童，他还会爱她吗？他觉得自己练夏瑶的一半都没法做到。
“爱也是有理由有动机的，我不能奢望你像圣母一样爱一个与自己丝毫没有关系的孩子。没有人能做到。父母也是自私的，他们只爱自己生命的延续。爱那个孩子，是因为他们爱自己。所以，夏瑶，原谅你自己吧。”这是他和夏瑶之间最真诚的一句话。
“你不怀疑我了吗？”
“谁说的，我不相信任何人。”韩千峰立刻冷了下来。
“又来了……”夏瑶无奈地摇摇头，“那好吧，反正我都习惯了。我觉得，比起父母对孩子的爱，他们给予父母的，更加宽容，更加博大。他们的世界那么简单，爱你，就会毫无保留地给你全部的爱。是吧？”
“嗯，是。所以，我会对依依好的，我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韩千峰和夏瑶心照不宣地笑了。他们彼此分享着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重大秘密。这个秘密让他们成为盟友，心无芥蒂。
躺在陌生窄小的病床上，夏瑶却做了一个无比温馨的梦，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牵着父母的手，兴高采烈地去逛公园，母亲一直在抱着她笑，父亲不断地给她们拍照片，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第二天，夏瑶遵照医嘱去做了检查，拿到报告的医生一脸轻松地表情对她说，“没事，终于找到你晕倒的原因了！你只是怀孕了，也许是精神紧张，也许是血压低，所以才晕倒的。好了，现在可以出院了。”
怀孕？也许，那个梦里的小女孩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