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赛结束后,慕筱雨一时间被各个院系熟知,法学院系花的身份迅速得到认证,苏伊洲和叶知秋每次提热水都会经过法学院女生宿舍,看到门前持之以恒地等慕筱雨的一排男生每每都会露出叹为观止的表情。慕筱雨倒是安之若素,既不特意亲近谁,也不故意疏远谁,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谁的约会都赴,让所有追她的男生都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苏伊洲有一次碰到被男生护送回宿舍的慕筱雨,实在忍不住拉住她道:“慕筱雨,借一步说话。”慕筱雨优雅地和送她回来的男生告别,然后站定,笑吟吟地问:“苏伊洲,你找我不会是告诫我好自为之吧?”苏伊洲一怔,完全没料到慕筱雨会这么直接地说出她的心思,既然已被她说破,反而一时间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慕筱雨,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跟你说这个,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做,周子墨是不知道的吧?”慕筱雨好涵养地微笑:“哦?你为什么觉得他会不知道呢?”边说着,手指扯着长长的发梢绕啊绕,只看得苏伊洲的心都纠结起来。“慕筱雨,你和周子墨的事,我插不上嘴,我只是认为你这么做有点过分了,你就不能好好地爱自己吗?为什么非得这样呢?你……”“你是不是要说我不自爱啊?为什么非得这么贱地活着?”
慕筱雨一双挑衅的眼睛逼视着,浓重的猫眼妆妩媚且妖冶,苏伊洲身上一阵不自然,把头别到一边。慕筱雨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苏伊洲,你知不知道,我就最烦你这样,有什么话你就不能直说吗?你既忍不住坐视不管,又不能痛快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你这么活着到底累不累啊?我真替方少阳憋屈,偏偏喜欢上你这么个不开眼的,我觉得他就是天底下最大号的大傻瓜。”
苏伊洲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无法辩驳,因为她发现,慕筱雨是如此地了解自己,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这双魅惑的猫眼直接看到自己的灵魂深处去,她内心的胆怯和矛盾被她透视得一览无余毫无死角,面对慕筱雨的犀利,她除了沉默,还有什么话可说?
苏伊洲无奈地笑了,点点头道:“慕筱雨,你说的很对,我也很讨厌我自己这些毛病,可惜我改不了,我真庆幸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和方少阳一刀两断,因为今天你让我彻底认清了自己,原来我是如此的不堪,我是真的配不上他。”苏伊洲说得心平气和真心实意,慕筱雨反而软下来,拉住转身欲走的苏伊洲,挑挑眉毛:“敢不敢听我给周子墨打个电话?”苏伊洲对慕筱雨的无所不作早有领教,见怪不怪了,点头应允:“请便。”
电话很快接通了,慕筱雨开到免提上,周子墨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慕筱雨几乎是愉悦地告诉他今天又有谁追求她了,送了什么礼物,她还和那个男生一起逛街吃饭,刚刚就是他把自己送回宿舍的,电话那头的周子墨耐心地听着,不时地“嗯”一声,末了温柔地嘱咐道:“筱雨,我还有工作要做,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慕筱雨“叭”的一个飞吻传过去,挂断电话,表情夸张地看着苏伊洲:“怎么样?这就是我和周子墨每天的例行对话,你觉得正常吗?”苏伊洲不明所以,周子墨竟然会容忍慕筱雨的所作所为,曾经直闹到被学校开除还要私奔的俩人怎么会变得这么疏离和陌生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慕筱雨凑近苏伊洲的耳朵,轻声却字字清晰地说:“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和周子墨第一次时,他喊得是你的名字。”看着苏伊洲咬着嘴唇隐忍的模样,慕筱雨笑得花枝乱颤,挥着手告别:“苏伊洲,再见!”
欧阳秋说,爱情的鞋是艰涩夹脚还是温暖妥帖,外人实没有插言的余地。的确,不然,慕筱雨可以干脆地离开周子墨,欧阳可以果断地拒绝顾明川,这世界上更明媚更美好的生活方式有那么多,更值得去爱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大家还都要活得如此纠结呢?外人实没有插言的余地。苏伊洲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言了。
自从那次谈话后,苏伊洲看见慕筱雨远远走来则是能躲则躲,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慕筱雨是她的朋友还是敌人她都很模糊。下午,最后一节语言学概论下课后,叶知秋收拾好东西匆匆同苏伊洲告别赶着和江南一起吃晚饭,苏伊洲一个人从综合楼转出来,下楼梯到二楼,不经意间,一个挺拔的人影擦肩而过,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多少次在梦里萦绕不散。苏伊洲蓦地停住脚步,抬头仰望拾级而上的背影,那人却也停下,慢慢转过身体。
周子墨西装笔挺,脸上的轮廓硬朗了些,皮肤也黑了,不似从前那般温润,他摘下墨镜,淡淡笑道:“苏伊洲,你不相信缘分吗?我们今天又见面了。”苏伊洲的心脏一阵狂跳,喉咙干涩,她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努力笑道:“周子墨,我不信缘分,我只信巧合,今天遇见你就是一个巧合。祝贺你,现在是成功人士了。”
周子墨的笑容渐渐褪去,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定在苏伊洲跟前:“你还是那么倔强,女孩子还是温顺一点好。”“谢谢你的建议,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因为要讨你欢心而改变自己。”苏伊洲指着四楼的方向,“慕筱雨还没下课,你现在上去时间刚刚好。哦,对了,千万别敲门找人,曹教授脾气不好。”
苏伊洲转身离开,心里大声对自己说,就这样,你做得很好,就这样!可是从综合楼出来,清凉的晚风拂面,脸上的红晕褪去,胸口却开始冷了起来,她竟然还对他有感觉,那种疼,犹如死而复生的百足之虫,百爪挠心,不得安生。这个人,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明明是说好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为什么还要对他心存幻想,这算什么?慕筱雨说得很对,这就是虚伪,苏伊洲在这一刻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
回到宿舍,忽然飘起了雨,蒙蒙的,空气中有了秋天的味道。苏伊洲沉默地独自吃过晚饭,于小婉约会去了,陶文雅跟着别的宿舍到化学系看电影了,宿舍里很静,整个宿舍楼都很静,大家都有的忙,苏伊洲乐得清闲,捧着本汪曾祺的书读得别有味道。苏伊洲最喜欢的还是《葡萄月令》,水气森森的一片葡萄园,那种闲适的感觉让人向往。汪曾祺是个很有意思的老人,他对生活有独到的见解,什么东西到了他的眼里,再经他的笔表述出来,便格外的灵动自然,王蒙曾在汪老去世时写给他一副挽联:天真隽永,自在风流。什么样的人生才当得起“自在风流”这四个字呢?苏伊洲不禁望着窗外的细雨出神……
天气忽然变得晴朗,似乎是个冬天,阳光灿烂的样子。苏伊洲和方少阳,还有叶知秋和姚思远,骑着自行车飞驰。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下坡,苏伊洲恍惚记起这条下坡就是跨越Z市最大的一条河的公路。他们四人飞快地骑着车,高声欢呼,方少阳还张开手臂玩大撒把。苏伊洲笑得很开心,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最纯粹的快乐。风呼啸着穿过头发,钻入胸膛,凛冽的寒。有一瞬间,苏伊洲开始觉得胆怯,因为下面就是宽阔的河面,为什么他们骑得那么快,而且还不减速呢?苏伊洲大声喊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谁都听不见,破碎的声音被撕裂在呼呼的风中。
苏伊洲也越骑越快,企图追上他们,可是已经晚了,跨河公路桥从中间断开了,三个人就这样一路骑进了结着冰的河水中。苏伊洲跳下车子,跪在水边朝他们伸出手,恐惧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大声地喊着救命,远处有一群正在施工的工人,扛着各种工具跑过来。
苏伊洲清晰地看见那片河水湛蓝湛蓝的,好像一块凝结的大水晶,方少阳和叶知秋的脸也变得好蓝好蓝,他俩都睁着眼,神色很平和,甚至带着和气的微笑。苏伊洲大哭,觉得这次真的是要失去他们了,他们可能已经死了,这次是真的失去他们了……
姚思远自己从水里爬上来,告诉苏伊洲她本来就会游泳。苏伊洲诧异地看着她,因为姚思远从没说过她会游泳。方少阳和叶知秋被救了上了,但是一动都不动。苏伊洲哭喊着他们的名字,怎么也止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被摇醒……
苏伊洲哽咽地看着一旁的于小婉和陶文雅,恍惚中,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于小婉和陶文雅诧异问道。苏伊洲推开她们,心里有一个很急迫的想法要得到验证,她管不了这么多,只要第一时间得到他的消息,听到他的声音。
号码还在,一直都在,苏伊洲一直没有删除,她盯着这串数字足足一分钟,才下定决心拨了出去。电话很快接通了,那边的声音很嘈杂,似乎在KTV或者酒吧之类的地方,方少阳的声音很嘶哑,嘻嘻哈哈含混不清地喊道:“我爱叶熙文——陈子涵,我爱你——”苏伊洲挂断电话,终于清醒过来,对自己说,这才是现实,而刚才,不过是梦魇。
“你没事吧?”于小婉和陶文雅还是不放心,苏伊洲笑着摇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叶知秋没回宿舍,虽然知道她的去向,但是苏伊洲还是感到莫名的心慌,拨了好几次电话都关机。都一点多了,苏伊洲还是睡不着,又打了一个电话,还是关机。这种心慌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加上刚才做的梦,更让人觉得不安。
就在半睡半醒间,手机响了。苏伊洲手忙脚乱地接通电话,那边是叶知秋的声音,她说话声音很小,苏伊洲努力地听,只听清现在去江南宿舍接她,不要惊动别人。
苏伊洲连忙穿好衣服,拿着手机就跑出去,于小婉迷迷糊糊地问:“还没睡呢?干嘛呢?”“没事。”苏伊洲没多说匆匆离开宿舍。出宿舍大门自然是费了一番周章,好在苏伊洲平时和看门大妈相处很好,还经常帮她收衣服晒被子什么的,大妈犹豫一番还是放苏伊洲走了。
江南所在的教师公寓在生物系女生宿舍楼东边,跑过去最快也需要二十几分钟。天上下着小雨,夜,彻骨的寒,稀疏的路灯将偌大的校园分割成许多阴影,和白天的热闹一点也不一样,在雨夜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氛。苏伊洲一路小心地躲避着地上的积水,因为怕黑,时不时便惊出一身的冷汗。
江南的窗口亮着灯,苏伊洲爬到四楼,轻轻敲门,没想到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开门,迎面就看见抱着膝蹲坐在地上的叶知秋。听见门响,她慢慢抬起头,轻轻道:“伊洲,你来了。”苏伊洲见叶知秋头发凌乱,身上只披着一件浴袍,大惊之下冲过去抱住她问道:“知秋,你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叶知秋在苏伊洲的怀里默默流泪,喃喃道:“带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苏伊洲帮叶知秋找到衣服,这才看见叶知秋的胸前和小腹满是伤痕,大腿内侧也都是红斑,不小心碰到,叶知秋就一阵战栗。苏伊洲压抑地流泪,帮叶知秋穿好衣服,几乎是一步一挪地离开。
外面还下着雨,冰冷的,让人心寒。苏伊洲搀着叶知秋到校外旅社开了间房,一躺下去,叶知秋便陷入到纠缠不清的梦魇中,时时惊醒,不停地哭喊,拉着苏伊洲的手不放开。苏伊洲只好躺在她旁边,叶知秋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头抵在她的脊梁,嘤嘤哭道:“伊洲,我好害怕,不要离开我……”苏伊洲便时时安慰她:“别哭,我不会离开你的,别哭了……”
一直到天明。
叶知秋从来没有再说起过那晚发生的事,苏伊洲见她不愿说,便也不问,有些难堪的事情,就算是自己也不愿意再主动去回忆的。从此以后,江南的课,叶知秋便不再去上,苏伊洲看着江南似有隐痛的眼神,终究猜不到事情的原委。
沉寂了一个星期,学校原本无人问津的论坛上忽然人气高涨,有人在上面爆出大量的裸露照片,照片中的女主角只披着一件睡袍,凌乱的长发半遮着脸,摆出各种姿势,每张照片都注明照片中的女主角就是S大中文系的学生。不怎么上学校论坛的苏伊洲在餐厅打饭时听到这个爆炸性新闻,她敏感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愤怒和屈辱一股脑的袭来,她将饭盒往于小婉怀里一塞,一路狂奔到江南的宿舍,敲开门,迎面狠狠地甩了江南一个耳光。
江南显然有点茫然,但一看见是怒气冲冲的苏伊洲,便一副了然的表情,轻轻道:“对不起,我对不起知秋。”“你这个混蛋,你把她给毁了!她这辈子就毁在你手上了!你这混蛋……”苏伊洲拼命地打他,踢他,直到筋疲力尽,自己都觉得浑身生生的疼。
江南跪在地上忏悔,末了说,自己今天上午已经辞职了,希望这么做能对叶知秋减小一些伤害。苏伊洲好笑地看着他:“走得好,你把人伤透了,然后一走了之,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大堆流言,这结局简直是好极了,叶知秋真是只猜中了开头,怎么也不会猜到这结局吧?”在苏伊洲的逼视下,江南沉默半晌,忽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朝大腿上刺去。苏伊洲惊诧间,殷红的血已经喷射出来,溅到苏伊洲的手上,还带着温度。
“你,你……”苏伊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江南抓着刀把,声音发颤:“苏伊洲,我对不起叶知秋,是,我没跟知秋坦白我是……但是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是真心想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阿哲会趁我不在做出这样的事。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难过,这几天,我的心就像这刀口一样,痛到滴血……”江南的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珠,他不理苏伊洲的阻止,还是继续说道:“对叶知秋,我只能说对不起,我能做的,也只是离她远远的,我今天就离开,知秋就拜托你了……”
从江南宿舍出来,苏伊洲感觉浑身无力,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但是阳光围着心,却怎么也散不去满地的荒凉。由于江南辞职前的恳求,学校清理了论坛上的照片,并勒令不许再在论坛上发布任何相关信息。叶知秋被记大过一次,理由是个人作风不正,对学校影响极其恶劣。叶知秋接到通知后,表情淡漠,这算得了什么,比起刚刚高潮过后的流言蜚语,这算得了什么啊,没有什么更劲爆的消息能再一次打击到她了。
这件事发生后,叶知秋整天躲在宿舍里,窗帘都被拉得死死的不见光。“知秋,过去这么多天了,外面的人差不多都快忘了,别整天躲着好不好?”叶知秋轻“哼”了一声,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洗脸刷牙收拾自己,穿了许多天没换的睡衣被脱下来狠狠丢到墙角的字纸篓里,边盘着头发边从衣橱里拣出一件有着明媚粉色的棉布裙子,打扮完毕,整个人重生了一般。苏伊洲笑着点头:“终于想通了。”
叶知秋从背后圈住苏伊洲,脸趴在她的后背,这个姿势是那晚后叶知秋最常做的动作:“伊洲,我们俩在一起好不好,咱们买一个大房子,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醒来,还要养一只小狗,我们给它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每天下午,我们牵着它去看日落,你说好不好?”
苏伊洲笑得很无奈,打趣道:“叶知秋,我还是比较喜欢男人。”叶知秋一把扳过她的身体,爬到她怀里,紧紧搂住她的脖子耍赖:“我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你不能丢下我,我就要跟着你。”苏伊洲隐隐意识到哪里有点不对劲。她盯着叶知秋的眼睛问:“知秋,你还没从那件事中走出来,这我理解,可是,你还是要努力让自己好好过下去,你……”叶知秋把食指按在苏伊洲的唇上:“别说了,我不想听。你别动,这样我觉得很安心。”
于小婉和陶文雅说笑着推开门时,一眼看到这情景,都是受惊过度的表情。陶文雅结结巴巴地说:“苏伊洲,你……你和叶知秋没事吧?”于小婉倒是什么都没问,只是暧昧地笑。叶知秋一脸的无所谓:“随便看吧,反正我是跟定苏伊洲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她的女朋友。”苏伊洲冲俩人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别当真啊,她还没活过来,我的性取向还是很正常的。”
下午的外国文学史课上,史教授正讲得眉飞色舞,底下的学生听得昏昏欲睡,苏伊洲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笔记,一面翻着苏童的《城北地带》,叶知秋坐她一边,靠在她肩上,根本不理会周围同学的议论和诧异的目光。看到叶知秋从伤心欲绝中走出来,苏伊洲当然很高兴,但是对于她的性情大变,苏伊洲真的是无可奈何。
正看着书,手机铃声大作,苏伊洲有点茫然地环顾一周,继续低头看书,周围的同学都看向了这边,连好脾气的史教授都停下精彩的讲演,责难的目光瞪着这里。于小婉的胳膊肘撞过来,努努嘴:“你的手机,你的!”苏伊洲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翻包,一看到屏幕上的名字,便果断地挂断了,抱歉地冲史教授咧着嘴笑。
过了不到一分钟,还没等苏伊洲将手机调成震动,穆赫兰道的那首经典的《I've Told Every Little Star》又响彻整个阶梯教室,史教授忍无可忍地对着苏伊洲礼貌地说:“同学,出去接个电话吧,让别人久等也是很没礼貌的。”苏伊洲万分尴尬地连声说“对不起”边关掉了手机。史教授喝了口水,没说什么接着讲课。绝对不到三十秒,叶知秋的手机又闹起来,震耳欲聋。史教授“啪”地把书一摔,径直走到走廊上吸烟去了,教室里一下子喧哗起来。叶知秋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笑,超苏伊洲晃了晃手机屏幕:方少阳。
“他怎么打到你手机上了?”苏伊洲大惑不解。“对不起啊,上次他来学校找你时问我要的号码,说一有动向就向他报告的,不好意思,把你出卖了。”“行啊,叶知秋,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在我身边演‘潜伏’!”“你到底接不接?”苏伊洲摇摇头:“不接。”“行”,叶知秋说着就把电话关机,扭过头来笑道:“现在我怎么能还为他提供情报呢,我和方少阳已经是情敌了嘛。”苏伊洲没搭理她。
接着,于小婉的手机又响起来,苏伊洲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也是个卧底对吧?我就纳闷了,你们上课怎么都不把手机调成震动呢?懂不懂礼仪啊?”于小婉很无辜地将手机推过来:“刚才不是你的手机先响的吗?你快接吧,要不然待会就是陶文雅了。”苏伊洲嘴里嘀咕着我还就不信了,顺手把于小婉和陶文雅的手机都给关了。
史教授抽了支烟转回教室,刚讲了几句,他自己的手机唱起了欢乐的《最炫民族风》,整个阶梯教室都哄堂大笑,史教授很无语地走到窗边听电话,只听他“嗯”了几声,挂电话时还不经意地笑了一下。“苏伊洲,你男朋友让你接电话。”苏伊洲现在恨不得掐死自己,谁叫自己前几天忽然发神经给方少阳打电话的,这就是典型的没事找事。
苏伊洲低着头迅速跑出教室,开机后电话就打过来,“你刚才跟老师说什么了?还有,你怎么会有他的电话?”方少阳熟悉的声音中多了一种玩世不恭:“有本书叫什么来着,哦,《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完成。’我从前就曾天真地以为,为了你,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苏伊洲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后来呢?”方少阳停顿了几秒钟:“后来我发现这句话是骗人的。有些东西你再怎么想得到,不是你的最终你也不会得到。就这么简单。”苏伊洲点点头:“对,这一点,我和你的理解是一样的。”
沉默了一会,方少阳追问:“想我了?”苏伊洲压着声音道:“没有。”方少阳轻笑:“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还不是想我?怎么,分手了?”苏伊洲耐着性子解释:“我不小心压到按键了,对不起。”“苏伊洲,你敢说你没想我?你手机里如果没有存着我的号码,怎么会不小心按到?而且还是在凌晨一点?”“方少阳,我是拨了你的电话,我现在不想解释原因。你还有事吗?我要上课去了。”
往常情况下,现在是方少阳该爆发的时刻了,苏伊洲皱着眉头等着电话那头的咆哮,结果等来的却是方少阳的轻笑:“苏伊洲,你还记得那次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什么话?”“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我保证。”方少阳挂断电话,苏伊洲在心里说,何必总有一天,你怎么会知道,你已经在我心里住了那么久了……
下了课已经十二点了,大家都去吃饭,不是去食堂,就是去校外的小吃街。苏伊洲和叶知秋准备去吃米线,校外有家过桥米线味道很好,价格也便宜。走在街上,有不少人迟疑地认出了叶知秋,有的甚至直接跑到她跟前瞻仰真容。叶知秋一脸鄙夷地斜睨着身边一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忽然冲那个男生妩媚一笑,对他旁边的女孩说:“信不信我把他给勾走?”那个女孩瞬间流露出看狐狸精一样的恐惧眼神,忙拽着她男朋友走了。
苏伊洲好笑道:“你又何必这样,有些人就是很无聊,过一阵子新鲜劲一过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这么一说,似乎都把罪名给落实了。”叶知秋冷笑道:“过一阵子是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我可忍受不了拿自己当大家的免费八卦。”“这一阵子有多长,还是要看你自己吧。”叶知秋听了默然不语。
一辆黑色的斯巴鲁悄无声息地在俩人身边停下,车窗缓缓降下, 慕筱雨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臂朝俩人打招呼,手腕上一只亮闪闪的白金手链,上面镶的一圈小钻晃得人眼疼。苏伊洲回应道:“嗨,这么巧。”慕筱雨巧笑嫣然:“不是巧,是我和子墨专门在这等你的,子墨从国外回来,你们还没见过面吧?一起吃饭吧。”苏伊洲看了一眼驾驶座上不动声色的周子墨,礼貌地拒绝:“不用了,我和知秋一起吃饭。”
周子墨掏出烟,摸出一支点上,刚抽一口就被慕筱雨捏住,熟稔地捻灭了。“子墨,你总是不听话。”周子墨微微一笑,靠在驾驶座后背上,并不说什么。慕筱雨冲苏伊洲一笑,道:“你看,你小舅就是这样,怎么说都不听,哎,他原先也是这样的吗?”苏伊洲但笑不语。慕筱雨晃晃手腕上的手链,伸到苏伊洲眼前:“子墨送我的,怎么样?我觉得太耀眼了。对了,我记得上次子墨送给你一条手链的,那还是我们俩一起从黄山上挑的呢,现在想想,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恍如隔世。”
忍无可忍的叶知秋将苏伊洲隔开,一只手撑在车窗上,挑衅地看着慕筱雨:“我说慕筱雨,你没毛病吧?我和苏伊洲还真没闲工夫听你在这炫耀。不好意思啊,不奉陪了!”叶知秋拉着苏伊洲转身要走,却被慕筱雨一把拽住:“叶知秋,你算什么呀?上次的艳照门没刺激着你是吧?轮得着你在这说话吗?”没待叶知秋发作,苏伊洲火了,甩开慕筱雨的手,从车窗里探进半个身子,指着周子墨道:“周子墨,你们说我可以,说我朋友不行,要是还不马上消失,别怪我翻脸!”
周子墨淡淡一笑:“好。那么,再见。”慕筱雨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周子墨探过身体给她扎上安全带,启动,离开,一套动作,无懈可击。
“纯粹有病!”叶知秋骂道,苏伊洲拉着她赶紧走,省得引来更多的注目。
苏伊洲是个简单的人,实在理解不了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比如慕筱雨和周子墨和邵文宇。晚上,邵文宇约她出去走走。北校区这条主干道是苏伊洲最喜欢走的一条路,路两旁一边是高大粗壮的白杨,一边是枝桠茂盛的银杏,走在这条泊油路上,感觉心很静。
已经入冬,空气开始时变得凛冽,翩跹的落叶悠然间也多出了些许的萧索。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落叶的脆响,踟蹰良久,邵文宇终于没说什么。夜色渐浓,苏伊洲穿了一件厚毛衣,脖子里搭着围巾,倒没觉得怎样,邵文宇只穿了一件衬衣,看着就替他冷。
“哎,有首白居易的诗不知道你听过没?”邵文宇笑道:“我妈打我两三岁就开始培养我的文学素养,好歹知道几首。”苏伊洲抚着冻得冰凉的脸,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邵文宇失笑:“《问刘十九》,哈哈,这倒是个好的提议。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火锅,跟我来。”
邵文宇引着苏伊洲穿街过巷,来到一条隐蔽在住宅区的街上,这条街上虽然住户很多,但是现在这个点街上没几个行人,显得非常安静。街两旁的法国梧桐都不复盛夏的葳蕤,光秃秃的枝干划破了清冷的空气,露出寒星点点的破碎的天空。一家热气腾腾的小小火锅店就隐藏在街当心的梧桐树后,要不是看到火锅店的招牌,苏伊洲根本就没看到它。店虽小,但是装修很有特点,一式的木结构,座椅被吊起来做成秋千模样,矮矮的屋顶横梁上爬满了绿油油的常春藤,很有春天的感觉。
“这可真够隐蔽的,行啊,邵文宇,你是怎么发现这家火锅店的?”苏伊洲好奇地坐在秋千架上,翘起脚来回晃。邵文宇摆好青菜,把羊肉片夹到锅里,边笑道:“你不知道吧,我的理想就是吃遍天下美食,平时没事,我就一个人到处溜达,学校附近几乎所有的大街小巷我都熟悉,哪条街上有什么特色小吃,没有我不知道的。”“你行,我仰慕你。”苏伊洲流露出钦佩的表情,期待地看着锅底开始翻滚上来,肉熟了,香味诱人,尤其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
邵文宇倒满啤酒,把其中一只酒杯递给苏伊洲,“来,为了我们潦倒的青春,干杯!”苏伊洲笑着和他碰杯,豪爽地一口气干掉。邵文宇又给俩人满上,举着杯子说:“来,为了我们忧伤的爱情,干杯!”苏伊洲擎着酒杯轻轻一碰,道:“为了我们的爱情不再忧伤,干杯!”“哈哈,为了我们的不再忧伤的爱情,干杯!”邵文宇的酒量不错,但是酒入愁肠,几瓶下去,思维开始有些混乱,话也多了,不似平时理智得如同一道严谨的物理例题的模样。
醉眼朦胧的邵文宇开始拉着苏伊洲的毛衣袖子絮絮叨叨地诉说起从前的一些事。苏伊洲沉默地听着,一面自斟自酌,原来,谁都曾经拥有一个有故事的年代,那些日子,天真,纯粹,孩子气,一心以为认定一个人就一定是海枯石烂直到地老天荒,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时间慢慢改变了我们的模样,掩埋了曾经信誓旦旦的誓言,有谁,还记得起那一年的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