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儿匍匐在地，明达站着，青色的砖台映照出两人的脸色，一青一白。身后是万丈红光，落日霞辉，色彩异常斑斓，宫殿内的轻纱彩带随风飞扬，隐约打在她襦裙上。明达心微微一抽，想起那日在宫外她也是在这个时刻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兕子，以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父亲说过的话她从不曾忘记，父亲对她的疼惜她时刻铭记在怀，可为什么？为什么当年将她许给裴氏如今却不肯告诉她，甚至让他成了自己的御医？如今她十二岁了。
明达有些模糊，她突然感受到不安，摸着抓住真儿的手，大声问：“你说，裴检是我的夫君！”
她的声音过大，周围一下子嘈杂起来，真儿依旧跪在地上，脸上满是泪痕，她看着明达点点头，又忽然想起她已经看不见了出声答道：“公主，那日婢子去给大王送粥无意间听到的。还请公主速速救救裴御医，莫要让大王判他死刑。”
是了，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救裴检。最后一句话牵动明达神经，她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步伐有些古怪，可紧接着第二步第三步……身边人纷纷给她让道，真儿刚开口，这时却见明达身子一晃，紧接着一个踉跄身子直直栽了下去……
四周一片黑暗，紧连着最后的呼喊着明达彻底陷入昏迷。
流觞，无色无味，中毒者无药可医。
甘露殿内安静异常，只有稀疏几个宫人守候在外面，而太医却黑压压跪了一地。所有人不知道下一刻自己的还是否能活着，只寄希望于床上躺着像是安详入睡的公主能自己醒来，甚至只要她动一动就好。可长久的等待换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惧感，他们也不知道公主这一睡是否还能再清醒过来。
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一夜又要过去，灰白的月色欣然的照入殿中，给殿内镀上一层银光。李治皱着眉头盯着她眼珠一错不错，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夜晚中伴着凉意让人冷汗顿起。太医们惶恐的将头低的更低，只有几个大胆的抬头略看了一眼李治，忽见他眉头一皱，旁人侍候的宫人似也了解，拂尘一扫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却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声——
众人背后冷汗直流，还没待他们反应过来，又有侍从进来回道：“大王，裴检在外等候。”
李治单看着明达，似没听到，许久才亲吻着她的手哑声道：“你们都下去吧……。”不一会儿又补上：“让他进来。”
声音干涸竟似几日几夜没睡。侍从颔首，领着太医们退下。张太医临走前看了一眼，忽然发觉躺在床上安详的公主，手指忽动了一下。他有些惊讶，待要再看，侍从却催促他快走。
裴检躬身进来，一声淡蓝色袍衫还是收押那日所穿，身影清癯却更多了分淡然，身后的药童背着药箱依旧跟在他身后。裴检行礼，像往日一般，好似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李治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脸上有些愠色：“你若医不好她，本王不要你陪葬。”
裴检一怔，看了他一眼，又越过他看见床边伸出的细白的小手，心中一抽：“谢大王。”
那日陛下要他为公主治病时说过：她生，他生；她死，他也死。可李治连陪她死的机会都不给他，的确够狠！她不是他的妻，更未入他的宗祠，若她死了，他还束得住她，找得到她吗？黄泉路上她还肯等他一同同行？裴检掩住心中的难耐，上前数步，李治盯着他许久，眼中阴霾更盛。
裴检微微颔首，拉开宽大的袖子，一手已经按在明达的手腕上细细把脉，眉头紧皱久久未曾松开。时间一刻又一刻的过去，李治屏住呼吸，握紧双拳紧盯，待裴检放开明达手后连问：“公主如何？”
裴检阖眼，满脸疲惫，可嘴角却露出些许放松。再睁开眼时已清明无比，他向李治点头道：“只是因毒所造的淤血沉于体内所以导致公主昏倒久未清醒。”
可若是长此以往，怕兕子会禁不住。裴检看着她羸弱的身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流觞的毒猛烈无比，按理早该毒发，可近日诊脉他忽然发觉明达体内也有一股其他的力量在制约着流觞，大有以毒攻毒的意思。
李治也松了一口气，可又警觉的问：“那该如何医治。”
裴检命药童取出一副细针铺开，又消毒一番看向李治：“刺血，可请大王先远离。”话音刚落，药童已找来一个大盆子，里面铺着一叠的毛巾。
裴检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而继续对李治道：“大王，将毒血排除公主就能苏醒过来，不过一经刺血，血就会大量喷出，还望大王先在外面稍等片刻，容微臣为公主治疗。”
这刺血乃是师傅首创，宫中太医未能知晓，所以对此次公主来势汹汹的病情不敢下定论，而他也心有余悸，这个方法他不知能否奏效，不过应该可以。
裴检说着已经拿出一根银针，看向李治，却不想他却更将明达抱牢：“本王抱着公主。”裴检看他这个决绝，眼中黯然，也再多说什么，只是让药童护将门窗关紧不要让风吹入，为以后留下病根。
先是太阳穴，再是大椎,耳尖，耳背,曲池穴，接连刺中几个穴道，大量的血迹喷涌而出，有些甚至浸染了未打开的衣服，而一旁紧紧抱着明达的李治也浑身都是暗色的血迹，白玉的脸上也溅了几颗血珠。裴检的手法稳又快，但是对于一些怒张的脉络，还是惊了一跳。
他没想到明达体内浸沉淀了这么多的毒血，这些毒血要流尽了才罢，裴检看着一盆的血水，眼睛有些发红，而李治却更加搂紧明达，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明达幽幽的唤了一声：“疼。”明达的嘴唇很是干涸，一些地方破裂出血。
李治压不住惊喜，俯下身靠近她侧耳轻声喊：“兕子，兕子要喝水吗？”裴检听到明达的声音，面上也是一喜，可看到李治又压住内心不住犯上来的喜悦道：“刺血一个时辰内不易喝水。”
裴检的声音刚落，又听得她断断续续低吟出声，实际却听不清她喊什么，只是反复的疼，疼……
“公主为什么一直喊疼？”
“大王，多数人刺血后即感到轻松舒服，可只有少数的病人反而感到疼痛加重。凡痛感加重的人治愈的速度要比马上感到减轻的人要快得多。”裴检回道，可心中也止不住的焦急，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疼，可想再看，明达整个人已被他护在身后哪里看得到半分？
李治紧紧抱着明达，脸上虽放松，可看明达只是昏迷乱喊却不见半点苏醒，早不似之前的喜欢，面上越来越冷，头却越来越低，只差扑在明达脸上，最后不知听到了什么，面色忽然狰狞，猛地看向裴检憎恶厉声喊道：“滚！”
可此刻裴检好似未曾听见，更要上前，药童奖状忙拉住他，大喊一声裴太医，使劲拉他往外走。恰巧钟漏一声敲响，裴检猛地一个回神，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再抵抗，只任由药童拉着他走。直至到了门口忽听她嘴中真切的喊着：“裴检，疼。”而李治满眼已是血丝。
“滚，都滚！”李治忽有些发狂，压低着声怒吼，两旁的宫人吓得连忙退下，直到屋内只剩下他和明达，李治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可却更加搂紧明达轻声呢喃：“不疼，不疼了兕子。九哥抱着你就不疼了。”
她整个人连着被子都被他抱在怀中，似哄骗着婴儿入睡般。明达好似听懂了他的话也渐渐平息一下，双眼缓缓睁开，看了他一眼又沉沉阖上。
李治动作不变的抱着她，脸上的表情忧伤又带着笑意，却让人看不懂此刻他在想什么。
“兕子，你是不是忘记这些年和九哥在一起的日子了？九哥那么爱你呀，爱的连自己都不要了。”
李治缓缓述说着，幽幽的抬头看着这金黄色的梁架，这宽阔威严的天家寝宫，可这都不是他想要的，至始至终这么多年他未曾变过，娶了妻纳了妾又如何，他心中始终满满的都是她，血缘，伦常，世俗都不是他所在意的，他的眼睛至始至终都停留在她身上，一刻不曾遗落。
兕子还记得吗？那年为了称心和你吵架的事，并不是因为你为他说话而生气，也不是因为他是男宠是粗贱之人而不愿你沾染，而是我怕你贪看了这世间的****。
你让我送衣物给萧果，我何尝不知你的心思，又何尝不知父亲的心思，我讨厌她可却不得不接近她，我讨厌她身上的味道抹去你的味道却又不得一次又一次的夜宿她的寝宫，因为我怕父亲看出我对你的感情，而我还不够强大。
那次田秦告诉我，父亲觉得我和你年纪渐长，不再适合住在一起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害怕与你的分离。我听舅舅的话娶了王雅，纳了萧果，她们都对我有用也对父亲有用，我以为只要我做了一切都会好，可是我一直都不痛快。
我恨你叫我九哥，可是这又是我们之间最为深刻的牵绊，我恨这个称呼，可又无时无刻不再利用这个称呼接近你，绊住你。这么多年了，我有一句话一直在心头不敢说出，如今我想问，兕子可曾像九哥对你一样，爱过九哥？
李治呢喃着有些失神，怀中的人早已陷入沉睡，李治忽觉浑身力道尽失，一个人傻傻的盯着她许久，直到外面打过更才缓过神将她抱躺在床上。她身上的血迹黑的刺眼，李治手指微微一顿，忽对梁山的暗影冷声道：“你先退下。”
没听到一点声音，只觉得一阵风刮过，门也只是一闪又缓缓关上，李治确定没人了，才将明达身上的外衣接下，只是一声雪白的里衬，然后也卸下自己的衣衫，和明达并肩躺下。
“还记得那年我行婚礼的时候吻过你，自此唇边就只留下你的味道。”李治忽觉明达的双唇干裂却异常鲜红，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双手有些颤抖的搂住她的后腰，将自己靠近她，描摹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子最后落在她的唇边。
“兕子，今生我只爱你一人。”最后的话淹没在两人的唇边，李治含住明达的双唇，舌头在她唇齿间流转徘徊，熟练的要求对方的舌头跟着他一起舞动。即便是这一生与她无缘，他也要一同抱着她下地狱，即便是所有的人都唾弃他，他也要与她在地狱里一同沉沦，因为今生她是他的命，他的罪——
李治闭上眼睛，细细体味她的香甜，直到对方的口中匆忙他的味道，才气喘吁吁的停下。
此刻他是幸福的。李治如是想着越发搂紧明达，怀中的人后知后觉的往他怀中反转了一个身，躬着身子却紧紧贴着他。李治嘴角含着淡淡的笑，从后面搂住明达，贴近她的耳畔笑道：“你是我的。”
永远都是我的。
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让李治也疲惫不堪，他陪着她一同陷入香软的睡梦中。
室内暖意融融，而窗外刮过一阵寒风，门外一个黑影站着，身子僵硬异常，许久她才幽幽一叹，似夜中鬼魅，可不知为何又低低笑了起来，似寒冬妖邪让人冷大打颤。
“既然这么爱她，那你就和她一起死吧。”
黑影拿出两个火石，轻轻一打，一小串火苗啪嗒啪嗒跃起，暗黄的灯光只照出她的半脸却赫然已看清是晋王王妃王雅。
此刻她的面部扭曲，带着笑却又是满脸的泪痕，眼中奇异的翻出幽光，看得人犯憷。
“陪着我的孩子一起下地狱吧。”只是一角燃起，很快四周的木材也跟着一起灼灼燃烧，甘露殿繁华异常，明黄的轻纱帐帘顷刻间被火蛇吞噬，四周浓烟密布，王雅呛住忍不住咳嗽，可她还是站在寒风中看着风将这一场罪孽越烧越烈，通通烧干了才好！
夜晚的火苗迅速窜起却也很快被人发现，王雅站在假山后看着一波波的人往里面洒水可火却越烧越勇，看着一拨拨的人望里冲最后都徒然无果。
“死吧，死吧。都死吧！咳咳咳……”剧烈的笑声引得她连连咳嗽，眼角的泪水却越流越多，隐约间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裴太医跑进去了，裴太医跑进去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让她脸色顿时惨白，还来不及回神，只看得表哥一半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最后不见，紧接着又跑进一个黑影。
雕栏的木梁轰然一声倒塌，四周火势却越来越猛，浓浓烟硝直上九天，王雅猛地跪地又笑又哭。
她爱的人，她恨的人都死了。
哈哈哈，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人了！
甘露殿的火烧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才熄灭，大雨倾浇在宫殿的上空，晋王李治最后被一个侍卫救出，而晋阳公主和裴检却不曾出来。
有人说：“公主怕是和裴太医都被烧死了，那晚的火这么大，连尸骨都不剩下。”
也有的人说：“公主是仙女下凡渡劫完回到天上去了，这个裴太医估计就是守护在公主身边的金童。”
还有人说：“听闻隋炀帝时期甘露殿曾有一个暗道，公主怕是跟着裴太医一起逃出去了。”
王雅在一个午后呆呆的听着这个谣言，温暖的阳光照拂在她身上，可她却觉得异常寒冷。那一夜她满头的黑发全白了。
陛下赏赐她一壶白酒，无毒无味不似流觞却更能折磨人不得好死。白天是人，黑夜是鬼，每至夜晚平身最怕的事就会出现，不知人是生在梦中还是现实。
每夜里她梦中都有新婚房中的昆仑奴面具，那晚甘露殿的火光，还有那个宫女夜夜的索命，勒着她孩儿的喉咙。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王雅轻声念着，眼角忽流出一滴泪珠。
忽四周突然嘈杂起来，王雅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女子一声宫装在阳光下笑的明媚异常，四周人纷纷鞠躬：“新城公主金安。”
她长得极像她，大红色昭君裘在白雪下灼灼生辉，金城向王雅盈盈一拜笑道：“我十九姐说，九嫂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当年朱雀街相遇她最高兴了。”
“你看，我头上的绒花，是那****送她的。还好保存在太医署没烧掉。”金城指着头上的绒花，中间镶嵌着浑圆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王雅一震，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恐惧。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