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的最后一天，午夜丑时刚过，天还黑蒙蒙的一大片，窗外白雪映着黄绿的烛火发出幽幽冥光，一行人撑着伞悄无声息的往后殿而来。
甘露殿后殿是李世民赐给明达的住处，此时殿门微微开了一角，门檐上挂着四盏崭新的灯笼，糊着纸，里头的烛火发出红亮亮的烛光，再望下看门上挂着两张新桃符，分别刻着神荼和郁垒。一行人走近，门口两个守门小宦官，抬眼望了领头的又迅速低头，恭敬打开了殿门。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不过一会儿又吱呀关掉，寒风吹过漫天雪花飞舞，一行人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
明达只觉得四周骤冷，而后又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打了一个哈欠，她转身埋入更温暖的地方，低低呢喃：“父亲。”
李治一怔，许久又将她身上滑落的紫貂皮毯捡起盖上，吻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父亲比较忙，让九哥过来接你，时辰还没到你安心睡着，九哥就在你身旁。”怀中人也不知听没听得明白，喉咙间咕噜出一声答应，往温暖的地方靠的更近了。
历年除夕卯时，都要由皇帝领着皇子公主以及后宫有品级的妃子前往明道殿拜祭祖宗，回顾一年国祚运作，并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皇室安稳巩固。等李治明达到时，寅时已过一半，还差半个时辰就到卯时了。
明达从四岁开始参加这种祭祀活动，这是第三次，和之前一样，按照礼官的要求站在女眷一队。因长孙皇后薨逝，这几年都是由韦贵妃代理后宫，此时站在最前头的也是韦贵妃，而后按照顺序依次是皇后的嫡女长乐公主，城阳公主，明达，衡山公主，最后是从小被皇后领养的豫章公主。一列五人，依次往后才按照轮齿排序。
先由父亲所领着的男众磕头行礼跪拜，然后听到礼官高喊“跪——”，韦贵妃才带领女眷跪下，三拜九叩，恭请金安。而后女眷先行退下，殿内只剩下由李世民带领的皇子禀告一年所际。
隆重的祭祀活动整整举行了一个时辰，直到贞观十二年最后一天的太阳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向高檐残雪，今年的最后一天以它独有的形式揭开帷幕。
祭祀后，因除夕宴会安排在夜间，几位公主也都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只余下长乐公主丽质，高阳公主和明达一起到甘露殿。自高阳出嫁，甘露殿已经很少有人再来，这次一下子来了两个人，明达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看着妹妹娇小乖顺的样子，长乐偷偷抹干眼角的泪花，拉住明达让她一起坐下。
“怎么你屋里的药味还这么重，最近身子好些了没？”长乐担心问，她大明达整整十三岁，嫁人六年，当家主母六年，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长孙皇后的气质。
明达玩着手指，仰头灿烂一笑：“好多了，裴检开的药很好，这些日子我胸口都不觉得闷，起床的时候也不头疼了。”明达用银签分别叉了两块蜜脯递于长乐高阳两人。高阳摇手拒绝。
长乐看了高阳一眼，眉头微蹙，又看小妹一双大眼期盼的看着自己，心头一叹接过，又将她抱到自己身上轻声道：“你身子从小不好，父亲看重你，你自己也得努力才是。平日里太阳晒得暖和就出去走走，别老蒙在宫里。你大哥九哥虽然也住在宫中但也都有自己的事儿。过了年你就长了一岁，长大了，别再惦记着母亲。”
到底是长大了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有母亲，而自己却是由父亲带大的。长乐想想都替她感到心酸，母亲生了七个孩子，从大哥到九弟至少都养在母亲身边几年，衡山虽出襁褓就没了母亲，可至少没见过心里也没念想，但兕子呢？
“好！大姐，你吃。”明达低眉敛目应下，声音略带哽咽，又急急的叉了一块蜜饯给长乐。
“就知道吃。”长乐看她这样也不忍心再责备，悄悄的将圈着她的手收紧，望向高阳的凤目一挑：“十七妹，你不是很喜欢吃甜食吗？今日怎么不吃了？”
“唔。”高阳一怔，也有些愣神，明达望去，但见她柳眉紧蹙，双目无神，两颊有些刺白，像是害了什么病似的。
“五姐，最近许是被驸马带坏了口味更喜欢吃咸食，特别是崇义坊的咸烧煎饼。”高阳说着又望向明达，略有歉意道：“十七姐下次再进宫的时候给你带来，味道虽不如宫中御厨，但也是极美味的。”
明达摇头，一笑：“十七姐莫要为兕子费心，兕子不爱吃咸食。刚拜祭完，十七姐也饿了吧，我命人去做咸食去。”转身又吩咐人下去。因甘露殿内李世民，李治以及明达三人的口味都是喜甜不喜咸，吃的也多为奶酪乳制品，故意御厨的甜点极少做咸食供上。
高阳被她这么一说，摸着肚子，感觉肚子有些饿，点头。长乐听着两人对话，眉头蹙的越深，再仔细打量着高阳，发觉她脸色虽不大好，但眼梢上挑似带着桃花，可又有些邪魅，就半月没见整个人丰韵了不少，少了新嫁娘的温婉却多了许多莫名的放荡，这让她忽然想起近几日听到的一些传闻。
传闻十月高阳在浮屠庐的封地上和她的驸马正狩猎，可遇上了一个和尚，高阳十分喜欢，在帐内与和尚****。传闻传进她耳朵的时间是十一月初，她没去问，一是高阳不是自己母亲所生，小杨妃还在，二是高阳此人性情极为骄傲，因父亲也十分疼爱常年形成骄纵任性之气，三是既已嫁为人妇，还是房家理应收敛了才是。可今天看到高阳的面向让她心底有些怀疑。长乐想了想，又见明达在身边，决定还是不问为好。
三人在甘露殿待了一个早上，下午才再高阳的邀请下又去琴芳阁游玩，直到傍晚钟鼓敲了一响彩霞遍布，满目苍穹红光乍现才携手往太极殿去。
除夕最主要的活动都安排在晚间，太极殿是朔望李世民召开朝政大会之所，但册封皇后、太子、诸王、公主大典及宴请朝贡使节等也多在此殿举行。待三人赶到时，天已完全擦黑，太极殿内灯火通明照耀开整个黑沉的上空，管乐丝足之音寥寥环绕，高檐耸立，回身望下人似飘到九天碧霄，前世今生越发飘渺淡然。
“长乐公主，晋阳公主，高阳公主到——”门口内侍尽责高喊，殿中的人顿时停下都望这边望来。
明达今日梳了一个堕马髻，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一个似坠非坠，偏向一侧的大髻，大髻用长长的丝带绊住，婉婉垂下，走动处随风荡漾，再陪着一袭百鸟朝凤紫襦，越发轻巧可人，璨若星辰。而长乐和高阳则梳时下最为流行的峨髻，一个中间只是淡淡点缀一朵鲜花，另一个则是戴着凤凰朝阳步摇，长乐虽只施了一点胭脂，但眼光流转处有种让人移不开的美，高阳却是娇艳异常。
今天来的都是皇亲贵族，众人多见过长乐和高阳，但明达养在甘露殿却是极少能见的，之前有听过世人描述过她的外貌和品德，却不料才六岁稚子竟有如此风貌，比之身旁的两个姐姐，少了分明艳却多了许多淡然。
“长乐公主，晋阳公主，高阳公主贵安。”除开太子魏王几人，众人纷纷行礼，几个当中虽有些皇子公主比明达稍大，但自古嫡庶之分十分严明，即便是明达平日叫他们一声哥哥姐姐，他们也得按照礼节给她行礼。
“嗯，起了吧。今日是除夕夜，一家子团聚，该热闹的继续热闹。”长乐牵着明达朝众人一笑，颔首点头。话音一落，殿内热闹声渐起，但更多的眼光这是注视着明达，和她身后的姐姐高阳公主。
李治也刚进来，和她们离的最近，见明达过来忙迎上去，拉起她的小手：“兕子。”喊着两颊却微微红了起来。
长乐和高阳相视一笑，长乐道：“好好照顾兕子。”高阳接口道：“五姐，您这话多余了，谁人不晓咱们晋王最疼兕子的。”高阳生性就豪爽，说起话来嗓音也有些大，一旁的众人也忍不住哄堂大笑。明达眼一瞪，无奈的顺着让李治往旁边拉。
“兕子，你今天真漂亮。”李治眼睁得大大的，一错不错的望明达身上转，两人闹了一段时间别扭，李治现在觉得看她那里，那里好。
“谢谢九哥，你生气吗？”明达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那天是她太急了。
李治盯着她，明亮的双眸里似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九哥永远不生兕子的气。”
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李泰喊声：“兕子，九弟。”还没待明达回神，整个人已被他抱起，高高入怀，李治只够到他腋下，嘴角微微抿起。
“等下和四哥坐一起，四哥今晚送给你一个礼物。”李泰笑声渐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