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球
[作者简介]刘泽球，1971年出生，民刊《存在诗刊》主要编选者之一；著有个人诗集《汹涌的广场》，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
[疾风]
在疾风中，有很多事物是可以保持不动的
比如：某些始终紧闭的大门
如同一部文学辞典里排列的隐喻
他总走在一座城市通往另一城市的路上
或者相反
黎明前，天空正从漆黑过渡向浅灰、微白
他看见冬天掉光了叶子的树枝
焦尾琴般伸直尾部的旧工厂
城外结着厚冰的河流
乞丐的化妆术正在日渐失灵
酒吧歌手怎么也不肯老去
他看见它们都弯下身子，却保持不动
而疾风中燃烧的一撮火柴，一直不会扑灭
仿佛在时间里不动
他从政治辞令和经济术语的大街经过
他成为掠过那里的疾风
也可能，他在疾风中保持不动
[桥]
许多年，那座桥上没有人经过
那座被公路改道遗忘掉的桥
只有杂草和黄色果实的荆棘在石缝里生长
有人反复梦见鸟
梦见火星、梦见上坡离开的马车
而镇里的人正在老去
早已习惯定居下来
不再外出打工
夜里的风拍打着空气的暗流
有人抬头，河上一片漆黑
仿佛桥被浓雾带走
[清理]
清晨，马路上的清洁工用扫帚
清理冬天的落叶和杂草
就像我们曾去植物园
看园丁干着同样的事情
比如：干瘪的浆果、枯萎的枝条
那是一个与疼痛无关的过程
仿佛生活中总有一些将要多余的部分
电脑里每天被鼠标清理掉的垃圾
超市清理掉滞销商品和过期标签
群众在广场清理掉坏人
他时常在午夜回来
借着楼梯灯光掏出手机
清理通讯录里重复的名字
也清理那些已经消失的名字
他们与代表他们的数字符号不再发生联系
我们的一生或许都在清理中度过
如同为别的什么腾出空间
而那些被我们清理过的事物
总会悄悄跟上来
像此刻，他身上突然增加的重量
像钟表匠从一只破钟里清理出飞鸟
[三月，法国梧桐……]
已经三月底了它们仿佛仍然在沉睡
校园其他马路两侧的乔木早就集体地葱绿
它们在冬天锯短的树枝仍然弹弓般顽固高举着
金黄的叶子曾经在深秋将这里带入另一种语境
而现在，午后的阳光正细沙子般
从那些光秃秃的枝桠间掉下仿佛音叉的颤动
骑自行车和快步走过的人没有惊扰它们
仿佛它们还在另一个时代里
我们都曾经闯入其他的错误的时代
就像它们来自异国的错误命名
它们斑驳躯干上印着的外邦地图
或者承载了太多雨水
或者它们只是同旁边的老建筑一样在沉思
提醒经过的人要记住一些消失的名字
它们在传说里，旅行过许多城市和书本
甚至在我来的那座城市的一条街道上
它们也曾经茂密地交织着手臂
不时落下浑圆的柔软果实
而它们已经被移植到了另一个莫须有的地方
它们始终属于另一个
另一个故事另一座城市望不到的尽头
如同此刻它们在我眼前孤独地延伸着
仿佛落后于另一个错误的时代
[七月，都江堰……]
还有人要不时提起后面山上
那条曾经落满茶末、盐粒和树枝的小道
而他们和报纸更喜欢讨论另一条
在当代地图里延伸向许多国度的新路
三十年前，你和初中同学
透过灰蒙蒙的长途客车窗
望见山边的旧城墙
灰白的芭茅、裸露的熔浆岩
江水依然在镇子外沉重地翻涌着
像山风在高处拍打
杩槎和过滤沙子的河床让午夜变得迟缓
多么漫长的伏天
本地居民的街道充满外地口音
火柴棍般的木头
曾经从上游整排地漂流下来
那是一部同遗忘一般长度的历史
驾驭木头的野马群不像驱赶绵羊那么容易
有的人变成江流的一部分
剩下的森林工人守着等待拆迁的老房子
而越来越多的建筑被写上其他名字
你沿着江边行走
你随着人群折回镇子
你望见月光的珠子穿过云朵
酒吧的鼓点加深着异乡人的失眠
也加深着中年的抱怨和疼痛
[外地生活]
宛如一张地图上邮票大小的城市
政府官员醉心于计量它与省城的距离
而省城周围，是蘑菇般被它的孢子
繁殖出来的报纸称之为
“卫星城镇”的建筑堡垒
外地居民习惯某个流行方式的模仿
你时常乘车在两个城市间穿梭
如同穿过百货商场的自动感应门
提着沉重的公文包、文件和笔记本
坐在一个又一个冗长的会场里昏昏欲睡
有时望望窗外的乌鸫在树上鸣啭
树叶的听众在它们周围微微晃着脑袋
会场里的其他人则像被安装了机械发条
发出集体的微笑、掌声和窃窃私语
你总是逃跑般迅速离开
街道和空气早已
被建筑、人造交通改变了形状
就连停歇在护城河栏杆上的蝴蝶
也仿佛是金属做成的
“这里”在某个字典里似乎与“失眠”近义
“城里的树木正在移民
新的居住证或许在夏天的途中变成废纸”
“它们本来没有姓氏
如同必须被拆迁掉的老房子和街区
而一栋栋只居住契据的大楼
将让我们与省城更像
仿佛我们就是省城的一个部分”
“仿佛世界上只有不断孪生的事物
雨水自己在散步……”
每隔一阵子，你都会像一个寻找教堂的牧师
穿过那些坚硬事物的缝隙
到午夜某个发亮的地方
去寻找一个虚构中的集镇
许多偷窃别人梦境的家伙
在黎明的边缘出没
而有时你也是被他们拖拽出来的同伙
而更多时候，你继续提着公文包
走在去往或者离开办公室的路上
一边背着英文字母的概念和术语
为了某种文字的需要，比如生计
生活需要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而这些都有合理存在的理由
你走过空荡荡的雕塑广场
卖水果和一次性商品的小贩
你看见夜晚快速地降临
如同被谁追赶着脚跟
抓紧想要进入第二个白昼
“他们总是在奔跑
仿佛一直落后在某个地方”
“历史的失败是它从来不是唯一
它一再向过去和未来复活
或者在这个地方、那个地方复印纸般增厚
如同一部重复上演的蹩脚话剧”
城市上方的灯光将大地变成群岛
将平原的其余部分抹去
甚至公路，甚至它们彼此相似的部分
“而生活总在继续……
你听，垃圾清运车正从小区门口驶离
明天还在无穷地堆积”
烟云早已千里万里（组诗）
李皓
[作者简介]李皓，曾用笔名古莲，男，1970年生于大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理事、签约作家。文学硕士；二级作家。现供职于大连报业集团，任《海燕》文学月刊主编。1980年代后期开始创作，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获奖若干，多次入选各种年选。
【歇马杏】
一棵杏，能驻留多少匹马
一棵杏，就含着多少征人思乡的眼泪
薛礼们的马蹄，哒哒哒哒
从那些银色的石头上悄然掠过
踩碎的石头，黄里透着胭脂红
一匹马，被多少杏花挽留
一匹马，就会斩断多少百转的柔肠
每一段柔肠都长出一棵树
每一个蹄印里都开着一万朵花
一棵歇马杏，就是一匹马
这归来的甜蜜，对应
一场有限的爱情
心酸的人，只配品头论足
内心丰盈的人，只递过来一滴雨
英那河就开始涨潮
如果你依然不懂得我的苦心孤诣
那么我甘愿做一颗杏仁
你不打碎我，我就永无出头之日
我的苦，是你此生回味无尽的香
我歇一次脚，就留下一群白马
【晴空】
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其实到处都是云彩
只不过那些云彩
都是蓝的
就像至清的水里无鱼
其实到处都是鱼
只不过那些鱼我们看不见
它比水更加透明
晴朗的天空只是整个天空的一小部分
平淡的日子是沧桑岁月的大部分
清水是浑水的某一个阶级抑或阶层
鱼是水留在高处的影子
我们穷其一生追索的一片虚无
只是无中生有
当山穷水尽，看不见的白云
是低处，看得见的花
【槐花，槐花】
那白花花的蜜，是这个北方城市的
骨血。最是甘甜的那一部分
在高处，我们只有踮着脚尖
垫高了血性、义气、人格、胸怀，乃至
缘分、宿命
方才，够得着
一朵槐花与另一朵槐花
在针尖上相遇
一滴蜜与另一滴蜜
在麦芒上邂逅
洋槐上的荆棘和蜜蜂身体里的针
你的尖锐就是我的尖锐
此刻酒在低处，低处的事物
更能在一些特定的时刻拿捏我们
它把我们迅速地举到高处
又迅速地将我们打回原形
那些一边卖血一边请朋友喝酒的人
体内藏着暗香
我深信今年的槐花是为你开的
它们追着你，就像追着一只蜜蜂
你追着它们，就像追着一滴蜂蜜
把槐花和蜂蜜分开，就是从这个不曾谋划的
五月，找出必然的唇齿
而你我的相遇和分别，每一次都是偶然的
【醉时光】
让愁绪回到我的五脏六腑
让酒回到粮食本身
让我从北方带来的大海
在涪江里
隐身
我不知道，我还要隐藏多久
那些令我浑身酥软的情绪
在射洪，在子昂故里
已窖藏千年
与谁相约，我才能找到
一滴酒里无限的悲怆
与谁擦肩，我方能在一粒酒糟里
游刃有余，而你
便是酒曲了
我向茫然的先人吐露一次真言
我决意舍弃这中年的秘密
他四顾无人的时候，我看见了你
他哭泣的时候我哑然失笑
除了你，我们都在酒的后面
千杯之后，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走向了金华山的读书台
而患得患失的我
正在用一杯掺了水的假酒
与一群自命不凡的人推杯换盏
子昂哦，告诉我谁更虚伪
我得到的是一杯比酒还浓的水
却舍掉了一个比水还要寡淡的江湖
这是一滴水在竹枝上埋下的伏笔
而三滴水的烟云早已千里万里
【歇马山的早晨】
密林深处的一声鸟鸣
在叶子上荡起涟漪
这一颗尖锐的石子跌入谷底
又活生生地，被欲念拽了出来
被鸟鸣洗过的石头
一直掩饰不住有飞的欲望
那只蜜蜂总想停留
又不敢轻信任何一次风吹草动
石头开花，流水结果
梦里的马打蒲公英的叶子上走过
白驹停了下来，静水颤抖起来
而往事，不留一丝缝隙
眼前的群山只有一道土坎
念旧的人，过不去
在草尖上歇脚，在泉水中奔跑
露珠啊，马背上的那个人不是我
【岫岩的槐花让人满足】
岫岩是个满族自治县
岫岩的槐花让人满足
槐树几乎不长什么叶子
漫山遍野的槐花像玉
白花花的岫玉
叶子，是玻璃种里的几滴翠
天空的通透，说明
岫岩的槐花没有一丝杂质
那不张扬的石头
浑身透着芬芳
我们遥望着山脊沟壑里
无数摇曳的好玉
抚摸着满族人手里把玩着的
一块块凝固的槐花
走着走着，玉就碎了
而槐花像满族人一样知足
自信，完整
像岫岩一样坚硬、霸道
五月二十三日的岫岩
天空没有一朵白云
它们被满族人拽到山上，像一些
无法掩饰的白头发正在晾晒
有了槐花，玉石就开始上升
通透的水，把一朵朵善念一网打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