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与孤独（组诗）
张琳
[作者简介]张琳，生于1989年生人，现居山西。在《人民文学》《星星》《中国诗歌》《飞天》《黄河》《山西日报》《山西文学》《特区文学》等发表诗歌作品，著有个人诗集《锦书》，曾在全国诗歌大赛中多次获奖。
【热爱】
我曾一度迷恋那些发光的事物：
太阳、月亮、星辰
灯笼、萤火虫、火柴……
我爱鱼鳞上闪烁的波纹
我爱雪地上静穆的教堂的尖顶
我爱——
被车轮辗压的发光的铁轨
独坐时涌上心头的往事
……
这么多的事物
在岁月中孤单地发出光亮
我多么热爱
它们。
活着，我是多么幸运
与它们有了命运的公约数。
小的，比如一枚针线匣里的银针
大的，是一颗呼之欲出的心……
【时光颂】
每一天都是美好的，所有的短暂
都构成了永恒。
我始终相信——
这些漫长的时光一直没有老去。
它们还会带着温暖而明亮的光线
奇迹一样回到我们的生活。
如果你突然惊讶于一块翡翠之美
你也会相信
我是对的。亿万年的时光
涅槃成了眼前的翡翠
沧桑中透着荣耀
古老中藏着新生。
仿佛与自己的前世重逢在静美中
仿佛所有的疼痛都已获得了安慰。
【风语】
苦菜说着苦菜的话
一树杏花
说着杏花的话。
我不断地聆听，这些奇妙的语言
它们从来不以文字的方式示人
却总是让我
这个对永恒知之甚少的人
辗转译成苍凉的晋北方言
喊出来，是的
有些话必须要喊出来
大声喊出来
或者无声地喊出来。
有些爱，我们永远不会结束
有些爱，我们永远来不及开始。
喊出来，就是一首诗
被热爱它的人在风中传诵
喊出来，就是一颗心
感觉到了另外一些心的跳动。
我一个人来到春天的原野上
在一片刚刚高出地面的野草边
默默站了很久
静静聆听了很久
我似乎懂得了
它们每年一次来到人间的理由。
【暮晚】
一个人的暮晚
有些孤寂。
要不是有了光
我就要成为这黑暗的一部分了。
我望了望高处
和远方
一条河在不远处模仿着我。
我看见浪花
仿佛鱼鳞，闪闪的
一群鱼就游过了我的眼睛。
要有光
让它们看见黑暗，要有光
让我看清万物近在心旁。
【小孤独】
说到孤独，先得说天空
万里无云的孤独
高高在上的孤独
蓝得让人绝望的孤独。
得说说大海
一望无际的孤独
孤舟远行的孤独
蓝得快要发疯的孤独。
这些高处和低处的
孤独，这些大得无边的孤独
是我孤独时
望梅止渴的药方。
我的孤独
是多么小啊，与它们相比
我充其量是一朵云的孤独
一朵浪花的孤独。
我孤独地望着它们
不为打动
不求安慰
我青出于蓝的一生
举目辽阔的一生。
【春日小令】
几只野鸭子“扑棱棱”飞过
解冻的春天。
流水缓慢
牛尾摇得缓慢
枝头的叶子绿得缓慢
我要和它们一样，缓慢地活着
我要和一朵花一样
懂得缓慢地开
懂得不问……结不结果。
【我为什么歌唱青草】
理由很简单：我爱它们
在荒野上
默默度过青黄相接的一生。
不向左，不向右
它们只向上生长着，根在哪儿
它们就活在哪儿。
永远比风低一截
让风无处可藏
永远高于泥土，埋住的只是草籽
无法埋没的
是青草毫不潦草的一生
有名无姓的一生。
有一次
我在深夜写诗，突然想起
我为什么歌唱青草
为什么像青草一样
眼角挂着晶莹的露珠。
想不明白，是一种折磨
想清楚了
是另一种羞愧：活着背井离乡
死成一块墓碑
也免不了被搬来搬去……
【生日歌】
终于明白了，其实一生
只是在重复一件事情：
活着。
生日的时候，我喜欢读
别人的传记。
那些死去多年的人
似乎又回来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老
还在用时间兑换老去的资本。
和我一样，他们
也曾坐在餐桌旁，先是被父母祝福
接着被爱人祝福，被儿女祝福。
快乐，或者忧伤
都要吹灭生日蛋糕上的彩色蜡烛
都要许下
即将实现或永不实现的愿望。
一生，仅仅是从无数条路上
迂回到老。
我总是记着我的生日
我总是想起
那些已经离去的，陪我过生日的人。
传记上的人
都活在生日和忌日之间。
想想我的忌日，应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女儿，或者儿子
丈夫，或者情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忌日。
我让自己活过了，死
好像是下辈子的事。
【山水间】
行到水穷处，在山顶看云来
云往，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
想一生都活在这山水之间
与一个人结伴而行，我是水
他是山。我喜欢
他将倒影映在我心头的浪花之中
两个人一起微微荡漾。
让天上的雨水落下来
让天上的光芒落下来
让彼此的爱在低处相依为命
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我坐在山顶数过往的星辰，他坐在水边
听水面上的琴音
是多么快乐的事。
想一生都活在这山水间，像草，像鸟
像一首诗，忘记了生死
【夏日咏叹调】
在岁月的屋檐下
我想低下头来，看看
流水没有带走的事物
看一看
那些爱过的，错过的
一度为之叹息过的小小时光
能让我反复回忆的
我会一直带着它们
继续逗留人间
在命运的台阶上
我总是想再踏上一步
把一颗高傲之心
继续带到高处
我低着头
天空，在一汪清水里
与我相遇
内心的高处，其实就是这样
你看见什么
什么就高如星辰
看树叶落在水里（组诗）
莱明
[作者简介]莱明，本名蒋来明，1991年生于黔俯贵阳；四川大学材料科学系博士研究生在读；诗作见《诗林]《星星》《中国诗歌》《天涯》等刊物，有作品收入多种选本；曾获第五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第二届“元诗歌奖”等；参加第八届“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第五届“《中国诗歌》新发现夏令营”；主编诗歌刊物《途中》。
[请在枕头里藏只羊]
辛达，今夜你又失眠了，对吧。
我知道，你就站在帘布背后
回忆木匠的儿子们
那么多年，墙上的夹克
还留着我的体温
一个少年需要吞食多少尘土、车鸣
才能长成男人
长年累月，你穿过的鞋子
又埋在哪棵柠檬树下，生根发芽
辛达，没什么可值得留恋了
一只羔羊曾在安岳小镇的柠檬树下
睡着了，它曾是
我们的伙伴，木匠牵着它
咬断了你院中的幼葵
我很抱歉，未曾像抚摸树皮般
抚摸你的皱纹，辛达
墙头开花，屋檐落草，我们
都再难逃脱什么，你钟情细雨
今夜偏偏是月明
干燥的水泥地，让我记起
那年，我逃票的火车撞伤的两朵云
辛达，莫再怜惜了吧
熟悉都曾变为陌生，我们能做啥
木匠的手推车换了皮卡，他的妻子
在副驾驶丢了右腿
所以，辛达，你是幸运的
我知道，你就站在帘布背后
回忆木匠的儿子们
“麦穗两歧，云淡风轻。”
而你的木匠在梦中为你做了只羔羊
去牵着它吧，辛达。
[青山瘦]
日子是反复的。青山瘦，落日肥
多年不见，你只顾整日整夜地端坐廊檐，抽烟
将半截脚趾埋在土里。你胸口宽阔
容下半座小城。你年轻，细腻
却不慎被一棵树伤了脾胃——柠檬酸涩，柚子
甜美，葡萄还在枝头，如蒋姑娘的齿印
在肩胛骨，生疼，拨动凡心
你就是手捧火焰的男人，眉骨高耸
满目清风。那蒋氏的屋顶在火光中宁静
河水倒映出死者疲倦的碑文
她与你本不相识，只顾见你，一遍一遍地
修炼山水，修炼青山瘦与落日肥。
[七月之沫]
公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记忆的
缝隙间驶过。雨宁静而神秘
我们手中的伞，也再找不到它的钉子
时近八月，滨江公园的商贩们稀少起来
一条木制的公共座椅上，你曾
用发情的牛仔裤把夏日摩擦得肥胖
温柔就此产生了。当从一篇日记走入
另一篇日记，我像一枚破壳的鸡蛋
再回不到浑圆。我的马鼻子也曾这般爱过
循着七月的味道，遁入一滴雨水中
迷了路。而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模仿
一只盘中的死而复生的鱼
回音让大海变得饱满
人间烟火又到了退潮的时刻
[祖父]
我在等一个人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用头发拴住整条河流
在一首诗中
长眠的人
石头
这些坚硬的棱角
已破裂
我在等一个人
完整如雪的人
把帽子挂在树上的孩子
扶不直炊烟的鸽子
我在等一个人
爱笑的人，爱哭的人
屋檐下
抚摸羊耳朵的人
池塘里鸭子成双对
公鸡打鸣，母鸡下蛋
枇杷树在风中转
我等的人
是那丢下一切
不顾的人
他要回来了
他带着满身的雪
带着整条激动的河流
遍野的花草树
满山的羊马牛
他蹲在玉米地里
他看上去很瘦。
[离题诗]
家，
一个你未曾到达的地方。
它一定很美。“我的家”
你再次提及。
仿佛下一刻，
你就会置身其中。
远或者近，幸或者不幸，
这都是你。你迫不及待。
但愿你能轻松前去，
不过高期望，
也不低沉消极。
旅途漫长啊，要有
足够的耐力和信心——
把心高高提起，
身体接触大地。
像黄昏时候的薄雾，扶着小径
轻轻地滑过田野、集市和街区。
落日是美的，
不要去打扰它。
遇见别的人就是遇见你自己。
忘记他的名字和身份，
丢弃他的知识和技能。
像一场雪，轻轻松松地去，
这样的旅程，
一定更美。
毕竟，你独身一人，闪着光，
“被吹向比烟斗更细的陆地。”*
但当你到达那儿，
你才发现，你放下一切
只为这朴素的接纳：
家，一个死亡的必经之地，
没有谁比你提前到达，
所有人都是迟到者。
只要你去，
你就不虚此行。
注：*引自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水手长的故事]。
原文为“沉默的水手/被吹向比烟斗更细的陆
地。”
[忆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给她写信
岁末的贵阳，城中下着小雨
我写信，写细雨入药，可治相思
她一定记得清楚，那是个
糟糕的天气。路上行人散落
我们绕过小山的积水
咕噜咕噜往湖边去
我的旧情人，如一块薄冰
冒着寒气。我没有牵她
也没有吻她，我们之间隔着
几棵树，后来也被人砍掉
我们绕着湖边走了几圈
在雨停的时候，又回到起点
树桩，假山，喷泉
我们一次也没有破坏过
水在湖里，湖在山上
再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得
但我肯定清楚，信中有一幢
木头房子，房子后面有片竹子林
如果你沿着贵阳的天气
往里走，你就会看见我
那年，我十八岁
在一场细雨中，擦洗身子。
乙未之诗（组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