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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能要人命的符咒

虎门销烟尽管销得解气,但它却使中英关系从此走向恶化。

在十九世纪早期,鸦片并不是世界公认的毒品。当时认为有四种东西,会使人乱性,依次是酒、茶、鸦片、香烟,鸦片只能排在第三,仅仅盖过一个香烟。

你要说有毒,英国人会说茶才有毒。他们还做过试验,找来两头猪,一头喝茶,一头不喝茶,结果一个劲喝茶的那位八戒兄后来就呜呼了(谁也没想过它是不是水喝得太多胀死的),茶叶因此曾被像海洛因一样,在英国上层社会遭到严禁。直到后来,茶叶普及了,你喝我喝大家喝,也没见有什么事,这才开禁。

在英国人的眼中,鸦片并非毒品,只能算是普通商品。

当时当地,要说他们理亏,实际亏在鸦片属于走私贸易,而走私即使在英国这样的“文明国家”也不合法,所以英国政府在公开场合对此也是羞羞答答,曾经对商人们强调,你们要贩鸦片是你们的事,赚了钱自然归你们,要是被中国海关没收了,对不起,也别来哭着找我们。

可是虎门销烟之后就不一样了,原因是那批被销的鸦片已经算是英国政府所有了。

谈生意的办法

当初商馆被围时,义律是像个英雄一样现身广州的。负责围困的官军不让他进去,这洋鬼子还精神头十足地拔出一把剑,做出一副要跟人决斗的架势,结果硬是挤进了商馆。

倒不是说义律的剑术有多厉害,大家纯粹是不想惹他,毕竟也是洋人的大头目,捅咕谁也不能捅咕他呀。

直到进去以后,义律才脑瓜子嗡嗡作响,发现英雄实在不是谁拿柄剑就能冒充的,里面的日子真的苦啊。

在雇佣的中国仆人撤走后,商馆里三百多号洋人,包括义律在内,只好自己做饭洗衣服,由于水源被切断,到后来他们甚至只能用洗澡水来烧饭。

义律的英雄梦被削得粉碎,他撑不住了,转而劝告那些商人:“脚再大也不能踩两只船,再不把鸦片交出去的话,咱们都得饿死渴死在这里。”

鸦片贩子们靠走私谋取暴利,虽然明知道政府除派义律前来交涉外,短期内不可能还有其他援救渠道,但他们牢记在心的仍是一个“利”字。

“我们收购鸦片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呀,又不是给海关没收,这么白白交出去,岂不是要把老底都给赔光了?”

义律真的后悔跑广州来了。对着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他也只好用谈生意的办法来解决矛盾。

“这样吧,你们把鸦片全部交给我,就算是交给了英国政府,然后我再上缴给中国人。”

有了这句话,洋商们乐开了怀。在商馆这么多天,大家全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巴不得早点解脱,担忧的仅仅是一个血本无归的问题。现在义律既然以政府的名义出面担保,那还怕什么?

交,全交,有人甚至把尚在路上或储存在福建沿海的鸦片也交了上去——眼看禁烟风头如此之紧,都是早一刀晚一刀的事,还不如早点放进政府这个保险箱呢。

义律上缴鸦片纯属无奈,他没料到林则徐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将那两万多箱鸦片毁个精光。

义律可以在洋商面前装聋作哑,含含糊糊,洋商们可不干了,他们抱定政府这条大腿不放,非得把损失捞回来不行。

西方国家好坏都在民主两个字上,政府得听从舆论。于是这些洋商就托人回国游说,至于活动经费,则采取搞摊派的法子,每缴一箱鸦片,就摊派一元,两万箱鸦片,一共集资了两万。

所委托的人当然都是有力道有背景的,他回国一讲,果然就把当地舆论给炒了起来。中英这两个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度,原本就互不了解,最易生出敌意,只要有煽动力的微博一出现,顶的人就海了去。

商人们的遭遇被无限扩大:他们如何在商馆里“无故”失去自由,失去饮食,“野蛮”的中国人还常常威胁要结束他们的生命。

偶尔也提到走私这桩事,立刻有人反驳:“走私,那也是没办法,我们是想跟他们正常贸易的,可他们又不允许,合着你能贩我茶叶,我就不能卖你鸦片?”

另有人煞有介事地进行考证,说中国人禁烟,假的。不过是那些贪官污吏的阴谋诡计罢了,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把我国的鸦片商赶走,然后好自己种鸦片做独门生意,用心何其毒也。

英国政府这下再也脱不了干系,伦敦的空气由此对中国十分不利。

但是其实林则徐并没有那么蛮不讲理。在收缴并销毁鸦片的同时,据说他还以一箱茶叶换一箱鸦片的方式,给了英国人补偿。问题是中国的陋规实在防不胜防,经办的官吏以次充好,在茶叶里面掺了很多砂石。

彼时的茶叶贸易已不比从前,英国也在印度大量种植茶叶,英国人喝的茶大部分是印度茶,中国茶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印度茶叶的价格也很低,你质量再不行的话,根本就卖不出去,所以英商最后又只好自己花钱将茶叶寄回中国。他们不仅没能捞回本,还又搭进去不菲的运费,不用说,火比原先还大,叫得也更凶。

在一些近代史家的笔下,虎门销烟无疑操之过急,而这是由林则徐性格所造成的。有人举例说,林则徐早在担任江苏巡抚时,就曾手书匾额,谓“制一怒字”,并挂在堂上用以警醒自己。

林则徐有些偏于急躁可能不假,但关键的原因显然并不在这里。

对销烟引起的后果,林则徐就算估到最大,他也会不以为然。翻翻史书,什么时候万邦来贺的中央大国怕过“夷”?

在平定张格尔之乱之后,也曾冒出个想来捣乱的“夷”,那就是浩罕。浩罕王同样是因为贸易,策动了边境争端,结果被道光三下五除二地予以摆平。

都是“夷”,浩罕尚且知道方位,英国平时都不知道蹲哪个旮旯。跟这样的“夷”打交道,你还要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除非私下收了好处,否则非得被别人笑话不可。

说这是无知者无畏也并不过分。半个多世纪后,梁启超游历美国,参观了美国独立战争时凿沉茶船的遗址,这时候他想到了故乡发生过的虎门销烟。

两者是可以类比的,都是一种力量抗拒另外一种力量,但它们又是不可比的,因为作为反抗力量,林则徐和他身后的国度对于世界的认识实在是少得可怜。

梁启超感慨系之,赋诗云:犹忆故乡百年恨,乌烟浮满白鹅潭。

三个世纪的距离

可以说,那时的中英两国谁都不怕谁。英国是明知自己力气大,中国是不知道自己力气小,哪怕是已经把天给捅了个窟窿,那嘴还张得老大,乐呵着呢。

虎门销烟之后,洋商对广州产生了畏惧心理,外国商船经常停泊的地方也换成了香港九龙的尖沙咀一带。

1839年6月20日,水手们到岸上的尖沙咀村去游玩。就像遭查禁的鸦片贩子里,既有英国人,也有美国人一样,这帮水手里面,同样是英美混杂。美国水手喝了酒,跟村民吵起架来,水手人少,看看打架也不一定能占便宜,就溜掉了。

溜也没溜远,他们钻进了村里供奉神像的小庙。这帮家伙打不过人,就拿神撒气,把庙里的一座神龛给捣毁了。这还不算,临走时又顺手牵羊,偷走了神像头上的装饰金叶。

村民们发现后非常生气,拔脚就追。没追上美国水手,却碰到了一大群英国水手,而且这些水手也喝得差不多了。

谁也搞不清楚美国人和英国人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蓝眼睛高鼻梁的洋鬼子,又全是一个个酒气熏天,村民便将英国水手错认成美国水手,双方发生了一场拳脚加棍棒兼石块的大冲突。

在冲突中,有个叫林维喜的村民倒了下去,最后不治身亡,这就是“林维喜案”。

听说出了命案,义律急急忙忙地赶到现场进行处理,他对水手们打赢群架可没有一点高兴劲。

真够闹心啊,销烟还没处理,又出这事,就不让你心里有宽绰的时候。

义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钱来堵住嘴。他拿出一笔钱,除了赔偿村民和打点底层官吏外,还企图和死者家属“私了”。

中国人的人命本不值钱,村民们也并不难打发,林维喜的儿子写了张字据,证明他父亲纯属死于意外,与洋人无关。

拿到字据后,义律如获至宝,他为此一本正经地贴出悬赏,宣称谁能提供证据指证凶手,将重重有赏。

似乎一切都已漂白,天衣无缝的样子,但林则徐那么精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被轻易骗过,他下令当地知县重新查办。

一查下来,原来是英国水手干的。交人吧,至少交一个。

蒜你狠,义律同意继续给死者赔钱,但他拒绝将凶手交出,理由就是英国人要由英国人自己来审判,这叫领事裁判权。

义律以为,林则徐什么都不懂,抛些新名词出来,跟玩似的,不料对方竟回以“国际公法”。

林则徐被称为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诚非浪得虚名。到广州后,由于经常要跟洋人打交道,他也意识到不能老是鸡同鸭讲,必须了解一些国外的法律知识。

“林维喜案”一发生,他就让身边担任翻译的幕僚,再加上一位美国传教士,用合译的办法将《万国公法》的相关部分翻译了出来。

搞清楚了,英国在中国并不享有领事裁判权,英国的法律只在自己的国家才生效,现在别说区区一英国水手,就是英国女王来了,也要遵守中国的法律。

义律很是狼狈,但又不甘心。他知道按照大清律法,以一命抵一命,交出去的水手难逃一死。

还是我自己来吧。1839年8月12日,义律在英船上开庭,对五个打人的凶手分别处以罚金和监禁,并送回英国监狱服刑,之后他才通知中国官方。

林则徐大怒。三天后,他下令中止中英贸易,同时派兵进入澳门,将在澳的英国人也驱逐出境。不走的话,就仿照围困商馆之例,停水停食,撤出所有中国佣人和买办,困死你。

这个办法最为有效,英国人乖乖地撤出澳门,全挤船上去了。

船上的日子很不好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义律也没了退路,何况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可以证明其“无辜”的字据哩。

1839年9月5日,他派人与林则徐进行谈判。可是双方的要价根本就拢不到一块去,没说上几句,中英就在九龙打了起来,史书称之为“九龙之战”。

作为鸦片战争的前奏,这次战役小到不能再小,但却成为两国海上军事力量的首次碰撞和测试。广东水师尚不能称之为海军,所有舰船几乎就是武装了的民船,不仅吨位小,而且船上也没什么炮,相反,英国海军船坚炮利,早在十七世纪中期就跃升为世界第一海上强国,曾经的海上霸主西班牙、法国无一不是其手下败将。

在这样的对垒中,广东水师即使以多打少,也占不到任何上风,观察家甚至称之为“16世纪与19世纪的冲突”,双方军事力量的差距,有三个世纪那么远。

仗打得异常难看,但是林则徐接到的战报却是一片飘红,这也导致他在给道光的奏折中,给出了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的描述。

道光看到报告,更是兴奋得不能自己。他头脑中浮现的,分明就是在南疆擒住张格尔或成功击退浩罕时的情景,亢奋啊。

说八百回了,让这些“英夷”小心点,不听,脑袋瓜豆子似的,非要往我枪口上撞,这回尝到苦头了吧。

给林则徐的批示是:既然打都打了,就不要跟他们客气。我不担心你们冲动,就怕你们胆小(“不患卿等孟浪,但戒卿等畏葸”)。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林则徐就算是想“客气”一些也不行了。中英双方至此枪来炮往,冲突不断。1839年11月3日,更发生了“穿鼻之战”。

“穿鼻之战”跟“九龙之战”并没什么两样,损失的都是广东水师的人船,然而最后放到林则徐和道光案上的仍是捷报。

林则徐是以讲求实学,倡办实政闻名的大吏,做事又十分细致,虚假战报或许可以骗他一次,但绝对骗不了第二次,对前线真实战况不可能一点数没有,只是事情既然开了那么好一个头,不是说改变口吻就能马上改变的,这就叫骑虎难下。

他决定采取分化战术,一方面宣布停止中英贸易,另一方面对答应“改悔”并写下保证书的英商区别对待,准许他们在广州经商,所谓“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

可是皇帝批评了他,主要还是批评他“畏葸”:什么区别对待,不用他们交保证书,统统的,全部的,都赶走!

到这个时候,道光已经完全不把英国放在眼里了。

真的是“边夷”,瞧这软蛋样,分明与张格尔和浩罕还差着一大截子哩。

道光给出的方案是一刀斩断。

“我知道会因此损失一点海关税收,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区区税银,何足计论。倒是英国人惨了,他们卖不成鸦片,买不进茶叶,岂不是死路一条?”

接到谕旨,林则徐只好改“畏葸”为“孟浪”。

1840年1月5日,他宣布正式封港,完全断绝中英贸易。这下子,真把英国人给惹急了。

好萌的爵爷

英国的民主程序很繁琐,可是反应并不慢。

早在1839年10月1日,英国内阁就作出决定,为恢复贸易,将派遣完整的海军舰队前去中国海,“林维喜案”由此成为鸦片战争的直接导火索。

这尚是威慑性的,等到中方封港,内阁议案便被提交国会,进行激烈辩论。维多利亚女王及外相均站在了对华用兵一方。

1840年4月,国会进行正式投票,在女王的影响下,最终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多数通过军事行动,但不称为战争,只认定为报复,即对中国拒绝向世界打开贸易大门的报复。

支持者的理由之一就是:中国听不懂自由贸易的语言,只听得懂炮舰的语言。

1840年6月28日,英军总司令懿律下令封锁珠江口,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了。

直到“穿鼻之战”,与广东水师作战的都只是少数英国军舰,林则徐就此认为,这“一小撮”军舰远道而来,兵饷补养都要依赖于商船,我现在封了港,断了贸易,只需再守上几天,到时你必然攻又攻不动,吃又吃不饱,除了打道回府,再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让林则徐料想不到的是,他即将面对的不是义律的“一小撮”,而是懿律的一大批,整整40多艘军舰呢,对方也并不需要商船提供补给,随船而来的粮草已经足够。

就在广东局势陷入无比紧张之时,又一个意外出现了:懿律没有进攻广州,除了留下几艘船继续进行封锁外,主力随其北上,到浙江定海去了。

当时及后来的很多评论,都想当然地作出判断,以为是林则徐防住了懿律,让他无机可乘,又不能干坐着,就去钻别的缝了。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早在出兵之前,英国内阁给懿律下达的指令就是占领定海,因为觉得定海处于广州与北京的中段,不仅能直接给予中国皇帝以震撼,还能作为继续北上的根据地。

尽管林则徐之前曾通知包括江浙在内的沿海各省,要他们防备英军进攻,但江浙官员承平日久,没人相信火会烧到自家门口。当英国舰队抵达定海时,当地政府还以为来者是被风吹迷了路的商船,其战备状况,可想而知。

1840年7月6日,懿律对定海发起进攻。战斗毫无悬念,几个小时之内,定海即告失陷。

道光获知这一消息后既吃惊又纳闷,不明白那么软蛋的英国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坚挺。左思右想,得出结论,恐怕还是浙江官员太熊包了。这些人平时养尊处优,像个木偶人一样,也不做好准备,临到打仗就张皇失措,当然只有挨人揍的份,革职,全部革职。

暂时的受挫,并没有能动摇道光的自信心和优越感。

这帮小丑,不过凭借着他们船快,小小得逞了一下,等我的军队开过去,他们还不是该咋的就咋的。

与道光不同,远在广州的林则徐则表现得忧心忡忡。英军攻的是浙江,起源却是广东,说明他事情没有办好,革职的人里面虽然暂时没有他,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责任。

在林则徐递上的奏折中,他向道光“自请治罪”,并要求把他派往浙江前线,以便戴罪立功。

道光的回复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君臣间极其微妙的情感变化,尽在“知道了”三个字中。过去道光曾把林则徐列为最宠信的大臣,他百分之一百地相信这位能吏可以把广东那边的事摆平,就在定海被陷之前,还下旨要将林则徐调为两江总督,以接替病逝的陶澍。

直到浙江送来报告,道光才知道,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林某还是那个天下第一能吏吗?得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信任度一旦有了折扣,态度就完全两样。林则徐在奏折中发出警告,指出英军极有可能再北上天津,提醒皇帝做好防范,但道光不以为然地笑了。

定海被偷袭一把也就算了,天津是什么所在,那是国都卫城,还能让“夷船”占到便宜?

道光的轻蔑尚未从嘴角消失,对方就来了。

1840年8月6日,英国舰队到达大沽口外。

你可以瞧不起“夷船”,但人家的船快却是个硬道理,现在别说收复定海,连防守天津都成了问题——根据直隶总督琦善的报告,天津方面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好防守准备。

琦善并没说假话,因为他也是个有名的能吏。

如果要给周星驰版《武状元苏乞儿》中的“苏乞儿”找个原型的话,琦善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他属于含着金钥匙出世的清朝贵族子弟,一生下来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就已经是一等侯爵了。

别人拼着命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我们的爵爷不用那么累,托老祖宗的洪福,他天生就拥有朝廷赏赐的荫生资格。

这个荫生乍一看字面,还以为是“萌生”,而做“萌生”根本不用读书,只要假模假式地考一次试,过一下场,就能做官了,果真是好萌。

琦善得到的官职是刑部员外郎,成了副司局干部,这一年他才十六岁,在大人的世界,还是个娃娃。

年纪小,又没怎么读过书,毫无疑问是纨绔子弟和不学无术者的代名词。同一个部门里面,好多汉族官员从寒窗苦读开始,胡子熬到了白,都还没能爬到这个位置,你要想让别人心理平衡,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些老资格的前辈有时就不免借用工作之机,对其暗中奚落几句:“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除了身上那件大人给披的马甲,什么本事都没有,估计官也做不长。”

你还别说,爵爷的自尊心很强,听到议论后气得不行,要面子要脸,非得做出点名堂让你们瞧瞧不可。

他花了三百两银子,用重金从部里请来一个退休老吏,拜其为师,专门学习做官的技巧和本事。两年期满,“尽其技”,把能学到的都学到了。

出师后的琦善果然不同凡响,从员外郎升巡抚,又从巡抚升总督,尤其是直隶总督一职,在清代督抚中最为显赫,乃疆臣之首,连两江总督都要排在后面,至此前辈们的预言彻底破产。

尽管这样,琦善经常告诉别人的身份,仍是“本大臣爵阁部堂”——请叫我爵爷!

爵爷之所以能飞黄腾达,一方面是由于他善于“阴探上旨”,像韦小宝那样,知道怎么对上司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另一方面也与其敢于任事有很大关联。

与陶澍、林则徐之类的知识型能吏不同,爵爷走的是古灵精怪路线,所谓诡道怪行,脑子里可以哗啦哗啦,冒出各种各样新奇的点子,而且常常能歪打正着,把事情给办妥。别的不说,当初漕粮海运的成功,实际就少不了琦善的一份功劳,他从始至终都参与了海运的谋划和运作,连陶澍本人也请教过这位“点子大王”哩。

史书上因此称琦善“明干有为,政声卓然”,是一个精明强干且有不错政绩的官员,乃至于“宣宗至赏之”,道光皇帝特别赏识他。

在道光时代,尽管“模棱官员”到处都是,但道光看人的眼光并不差。除曹振镛这些需要摆在桌面上给人看的元老外,他真正欣赏和重用的人极少是平庸之辈。

道光知道琦善在天津防务这些大事上不会,也不敢胡说八道,所以心里立刻虚了起来。他不是一个没有军事经验的皇帝,当然清楚在敌方大兵压境的情况下,防务空虚意味着什么。

摊大事了

事到如今,不改变态度都不行了。道光告诉琦善,只要“夷船”不先开枪开炮,我们也不要急着动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双方接触一下再说。

这可以算作是道光的缓兵之计。因为在此之前,别说皇帝,就连浙江巡抚对英国人都爱理不理。

琦善奉旨前往大沽口,表面是去拿懿律递交的公文,暗地里也有刺探“英夷”舰队虚实的目的。

不看还好,看了心怦怦直跳。

英国那“夷船”一看就知道是高吨位的大家伙,其船舱分三层,每层都有百余炮位,军舰首尾还各有一门重炮。在速度上,“夷船”更是了得,按照琦善的形容,它们不管顺水逆水,都能飞奔来去。

琦善的报告,就像在给道光放一部文字版的资料片,一直困扰他的一些疑惑顿解。

原来英国人的船速和机动能力根本就不是他所能估测的,即便他可以在平定张格尔之役中做到几乎一步不乱。

原来英国人“船坚炮利”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难怪守备本来就差劲的定海会在几小时之内就让人给解决掉。

早先林则徐曾从广州发来捷报,言称海上作战“七战七捷”,如今道光可算知道其中有多少猫腻了。

还“七捷”,要做到“一捷”都不容易。

天津之战显见得是打不了,再看琦善拿来的英方公文。这实际上是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发来的一份通牒,但你要真这么说,皇上面子往哪里搁,所以爵爷的解释是,它是“英夷”的申冤书,洋人像窦娥那样受了冤屈,连三伏天都下起了大雪,所以才不远万里上访,让您这个“大皇帝”来给他们洗冤昭雪。

洋人提出的条件也并不高,就两样,一是要“雪冤”,也就是处理查禁和没收他们鸦片的林则徐,二是要“乞恩”,请求您能够恢复广州贸易,给他们这些可怜的洋人一点活路。

话得分怎么说,这么一说,道光心里就顺溜多了。

对林则徐在广东禁烟的效果,道光本来就已相当不满。说的也是,让你查查鸦片,怎么最后弄到大动干戈,让人杀到皇城门口来了?

当然最惨的还是,由于来不及准备,一时间似乎还打它不过。这不光是谁赢谁输的问题,还关系到“天朝上国”的体面。

就在道光辗转反侧,考虑要不要扮演“清正廉明”的大老爷,给“窦娥们”一个公道,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的时候,不识相的林则徐又发来密折,上面讨论的仍然是如何跟英国人干到底的事。

道光再也忍不住了,冷淡和不睬也终于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冲冠一怒。

“我这连耍猴都快用上了,就怕再打起来,你在那还要说空话,瞎呛呛,嫌我还不够闹心是不是?”

林则徐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决不会因为外来压力而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接到道光怒气冲冲的批复,他立即意识到,皇帝在和战策略上正动摇不定,所以紧接着发来第二道奏折。

在这道奏折中,林则徐再次重申,禁烟是没有错的,“鸦片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就算尧舜那样的圣人穿越到我们大清国,也会力主严禁。

“英国人船坚炮利不过是用来吓唬我们的,只要我们拿出银子来打造船炮,制服他们绰绰有余。如果不早点动手,只怕祸患将无穷无尽。”

可是这份“主剿”的奏折在道光那里激起的,只是更多更大的愤怒。

“我要不要动手,早点还是晚点动手,还用你来教吗?你说英国人在吓唬我,我看,是你学英国人来吓唬我才对吧。”

道光提起笔,刷刷地给了个上联:无理,下联:可恶,最后是横批:一片胡言。

林则徐在道光心目中的位置至此一落千丈,曾经“才略冠时”的光环也黯然失色。

1840年9月28日,道光下旨将林则徐予以革职,罪状为:“受人欺蒙,措置失当”。虽然是朝廷内部的处罚,其实也是做给洋人看的,告诉他们,皇上替你们“雪冤”了。

换下林则徐,道光要起用一个更好的能吏,那就是琦善。

见皇帝如此看重自己,爵爷也来个精神,胸脯一拍,看我的,凭咱这片嘴,就够洋人们喝一壶的了。

他首先派人给懿律送去好吃好喝的,什么牛啊羊啊,鸡啊鸭啊,为的就是套近乎。近乎套够了,才跟对方商量:“眼看北方天凉了,要不我们到广州去谈吧。”

英国人没觉得这个提议有什么不合理,当即就同意了,于是海军舰队原路撤回广州。

能够靠嘴上功夫就把巨无霸式的强敌给哄回去,道光认为琦善太有才了:“你的片言片纸简直可胜十万之师啊!”——在古代,那是只有诸葛亮这样的神人才可以做到的。

1840年11月29日,琦善作为最新版的钦差大臣到达广州,取代林则徐。

曾几何时,琦善是和林则徐站一排的,都是坚决的禁烟派。在道光宣布第三次禁烟后,他所查获的鸦片数量居于全国第二,比林则徐还厉害许多倍。

不过这里必须说明一点的是,琦善禁烟禁得狠,并不表示他跟鸦片有多过不去,那纯粹属于官场技能,就是特能猜皇帝的心思,而且猜得既准又快。在各方大吏还大多摸不清风向的时候,他便知道道光要对鸦片动真格的,所以大事小情无不使着劲上。

等到道光把态度摆明,封疆大吏们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禁烟派,上来的奏折清一色要痛打落水狗,可这时候你已经迟了,因为人爵爷早就凭着禁烟的政绩排第二了。

现在重新站队,林则徐因“主剿”,下课,琦善改了“主抚”,上岗,不能不说,随风而变有时也是官场生存的一大法则。

1840年12月4日,琦善正式接任两广总督一职,中英谈判也在同一天启动,由于懿律己患病回国,英方担任谈判的代表是那个义律。

总督大人跟帝国所有督抚一样,不通洋文,英国人递上来的文件怎么看都像是一堆道士画的符咒。不过等到有人把它们翻译出来时,琦善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摊大事了,那真是能要人命的符咒啊!

出京时,道光和琦善所定的谈判底线是“雪冤”和“乞恩”,更具体一点,就是惩办林则徐和恢复通商。孰料义律对办不办林则徐毫无兴趣,他要做的是生意:除了通商外,还提出了割地赔款。

这可把琦善给难坏了,他做不了主,只能含含糊糊地向上汇报。

琦善犹豫,谈判中止,义律马上拿出杀手锏,下令英军向广州发动进攻。

讨价还价

作为广州的门户,虎门即将经受考验。

经过前面几次的较量,即便林则徐可以将错就错,不揭开真相,呈送假战报的广东水师也已有了自知之明,那就是自个的舰船没一艘可心的,平时搞搞海岸巡逻,追追走私船,打打海盗,或许还能凑合,要在海上跟人家正规海军作战,等同于白给。

在此前提下,连林则徐也不得不承认,与英军“交锋于海洋,未必即有把握”。不过他转而想到,既然海上打不过这些洋鬼子,那么不如“诱擒于陆地”,把他们诱到陆地上来斗。

在被革职之前,林则徐采取的是一种“以守为战,以逸待劳”的古老战术,他特意对虎门炮台进行了检查和加固,力图以陆上炮台的优势来克服海上力量不足的弱势。

按照林则徐的预计,英军只要敢登陆,有一个削一个,准保让他们鸡飞蛋打,连根毛都捞不着。

1841年1月,英军向虎门的第一道防线沙角炮台发起进攻。

中国炮台所使用火炮,大多是明朝时的火绳炮,好一点的是经火绳炮改良的所谓“红夷大炮”,都是两三个世纪前的古物了。这些东西看上去体量不小,其实笨而无用,既瞄不准又打不远。在双方火炮对射时,根本就是你打他不着,他打你却一打一个准。

英军一直在现代战争中厮混,其战术也与中国军队拉开了长长的距离。登陆后,他们才不会傻乎乎地往你火网里钻呢,而是直接就从炮台侧背摸了上去。

虎门炮台都有一个致命缺陷,即防前不妨后,侧背全空在那里,似乎就等着让人家钻。

没人想到英军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包括林则徐在内。大家都以为,洋人之所以不会下跪,是因为膝盖不能打弯。这些只能直着走路的英国鬼子,怎么可能想象他们如猿猴一样攀爬炮台呢?

可是英国人就那么爬了上去,而且极其麻利。

有人说,沙角之战时,琦善拒绝向虎门增派援兵,是战败的主要原因。其实当时琦善已向虎门调派了足额的兵力,交战时,中国兵勇超过一万人,每座炮台都给塞得满满的,后来者连插都插不进去。

沙角之战,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的中国军队死伤达到七百多人,副将陈连升战死,英军方面仅有不到四十人挂彩,死亡一个也没有。

这一战让琦善大为惊骇。

据清末笔记记载,琦善并不是完全不懂兵法之人,胆子也不小。在他后来被起用与太平军作战期间,完全称得上是一个督师有方的大帅。据说当太平军优势兵力逼近时,“众咸栗栗”,旁边的人都在发抖,而他则指挥若定,毫无慌乱之色,结果那一仗还打赢了。

太平军与清军,虽然也差着级别,但双方还够得着,看得见。英军与清军之间,只一个悬殊了得,琦善踮着脚,仰着头都看不到,不惊才怪。

既然还是打不过,那只有先谈一谈了。

林则徐在虎门销掉的那些鸦片,如今算是英国政府的财产了,这些得赔,义律的开价是两千万两白银。

好个爵爷,当年请家庭教师的那三百两巨额学费真不是白花的,这么多的宦场生涯也没有白混,两千万,愣是让他给压到了六百万。

谈判犹如做生意,起价高,还价狠,乃正常现象,可是足足三倍的差距,生意又好像不是这么做的,只能说,跟油头滑脑的爵爷在一起,英国绅士还是有些吃不消。

在谈判时,爵爷给自己设计的角色定位,一会像是义律和道光之间的劝架人,一会又像是义律的中国朋友,还是很知心很诚恳的那种,反正就是不像一个正式的谈判代表。

琦善说,我赔这些钱给你,不知道要给皇上讲多少好话,没准皇上一不高兴,还会重罪治我哩,而且我告诉你,其实皇帝也拿不出这笔巨款,得靠我自己想法子另外筹措。

“现在你开高价勒索我不要紧,辜负我一片苦心也没事,就怕我被弄走后,整个天朝上国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事事替你们着想的好人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考虑其中的得失轻重才行。”

义律长年累月跟中国官吏打交道,哪个不是高高在上,又哪个不是妄自尊大,如琦善这般低调,而且口口声声替他着想的大吏真不多见。

那六百万就六百万吧。

对于爵爷来说,菜市场买菜的事情好搞,最让他为难的是割地。

义律坚持,葡萄牙有澳门,英国得取香港。给不给?不给的话,定海和沙角你们也别想要回去了,而且我们还会继续进攻,拿更多的地,都不用你给。

彼时的香港,不过跟澳门一样,是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不毛之地”,定海和沙角要比它重要得多。假使一定要拿个地方出来,琦善无疑只会选香港。

可是再偏僻,如果皇帝不点头,琦善也不敢说割就割,毕竟这不是他家的私产。于是爵爷耍了个滑头,他将“割让”改成了“寄居一隅”,英国人择块角落住住可以,但无产权,而且税还得交给中国政府。

这就是“穿鼻草约”,属于谈判草案,不是正式文本。在未得到道光同意之前,琦善一直改来改去,而且以种种借口拖着不肯签字或盖印,其中仅笔墨官司就打了一个多月,双方来来往往的照会发了有十五通之多。

义律也不是一直都有这种耐心,可他一旦喊打喊杀,爵爷马上就会说,我这就写报告,“代为恳奏”,好好地劝一劝皇上,你不要着急。

等到义律真急了,爵爷索性装病躺倒在床:“我病了,而且病情很重,不过你放心,只要一息尚存,我爬也要爬过来给你签字。”

让琦善这么一说,义律不心软都不可能。事实上,“穿鼻草约”即便真的实现,距离英国政府的心理价位也还差着老大一截,这位全权代表之所以会弃政府指令于不顾,很大程度上倒真的是因为爵爷的表演太成功太感人了。

可是有一个人看不懂,不仅不懂,还为此大发雷霆,这个人是道光。他同时收到了两份奏折,一份是关于沙角战败的报告,另一份则是琦善的密折。

作为一个主持过重大军事行动的皇帝,道光并不缺乏对战场的基本判断力。他相信,如果中英海战的话,己方可能确实不是英方的对手,但陆战则未必,过去平定张格尔和阻击浩罕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化了这种印象及自信。

海战不行,陆战行,在这一点上,他与林则徐算是想到一起去了。可是如何解释沙角之败呢,道光认为,这与琦善有关。

琦善在密折中描述了英军陆军力量的凶猛,强调了自己倾向于和谈了局的不得已,这在道光看来,纯属被英国人吓破了胆,有你这样的主帅,难怪打不了胜仗。

至于琦善提到的一些谈判细节,英方的要价,中方的还价,则更让道光来火。

在道光看来,除了“雪冤”和“乞恩”,其他都是非分要求,捡出其中的任何一项,大清立国以来都从无先例,而答应其中的任何一项,今后见到列祖列宗也注定得给脸子看。

就这,你还跟他们谈,以至于“代逆恳求”,究竟安的什么心?

道光给琦善下了结论:“林则徐是学着英国人来吓唬我,你琦善是助纣为虐,帮着英国人来诓骗我,十足的丧心病狂加丧尽天良!”

感情色彩如此浓厚,敢情这皇帝捧人跟毁人都一样厉害。

道光指示琦善,立即跟英方摊牌,关闭谈判的大门,通商也不给了,而且“朕志已定,绝无游移”,我下了最大决心,决不会再动摇。

他要改“主抚”为“主剿”,在陆地上与对手好好地较量一番。

三重门

道光的这道“关门谕旨”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发出,半个月后,它到了琦善的手中。

皇帝的脸扳到如此可怕的程度,琦善就算远在广州,也能体会到那种不寒而栗兼如临深渊的感觉。

但他并未照皇帝说的办,不仅没有关闭谈判大门,反而更进一步,改变了先前由专使从中间说项的做法,亲自前往虎门,与义律直接会谈。

这已经属于抗旨不遵了,琦善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他不能不这么做,因为他的部下、负责军事防务的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也有这一需求。

关天培是武秀才出身的将领,胆略过人。当初在办理漕粮海运时,因风险太大,一开始没人敢督运护送,琦善和陶澍为此都十分头疼,“颇难其选”,关天培以区区参将身份毛遂自荐,“力请身任”,主动要求担任押粮官。当他护送船队到达天津时,百万漕粮完好无缺,由此得到道光的垂青,成了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如海运这种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毕竟少,关天培因此老是觉得不得劲。有一年,他出去跟朋友喝酒,喝醉了,忽然说,前几天有算命的给我算过,说我“生当扬威,死当庙食”,也就是活着的时候可以扬名天下,死了也会受到人们的纪念,如今我都四十多了,哪里有啊?

命运这个东西似乎早有前定。你想它的时候它不来,不想的时候偏偏来了。驻守虎门时,关天培已经六十岁了。

关天培胆大,也不怕死,在战绩虚妄的“七战七捷”中,这位老将的英雄形象并不虚妄。

身边的水师舰船一艘接着一艘沉没,惊恐的水手们纷纷跳水,然而作为指挥官的关天培毫无惧色,他拔出腰刀,大喝一声:“敢退后者立斩!”

在关天培的督率下,已经破损不堪的旗舰仍然连续不断地开火,尽管炮弹根本就够不着对手。

在当时的情况下,关天培几无生路,但他这种自杀式的英勇举动,却深深打动了英方担任指挥的义律,后者挥挥手,让下属不要再开炮,听任关天培突围而去。

如果可以坚持,关天培决不会轻言放弃,他觉得坚持不住,是沙角之战以后的事。

沙角沦陷后,英军将第二门户上横档岛也围困起来。上横档岛是虎门防御体系中最关键的一道,近半炮台设于此处。让关天培感到格外焦虑的是,上横档岛也有跟沙角一样的软肋,即侧背空虚,只要英军从那里突破,正面的炮台就失去了作用。

所以这个时候琦善喊停,正是关天培最需要的,他需要时间喘息休整,需要时间弥补漏洞,甚至如果可以实现停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沙角之战是守军准备最充分,也最英勇的一战,但结果的惨烈,使得官兵士气大挫,一部分士兵甚至因此“闹赏”,不多发奖金,就不打仗了。

谈判期间,在琦善的支持下,关天培一方面增放饷银,以鼓舞军心,另一方面,不顾英方的反对,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进行补漏。

琦善的“公然抗旨”,实质上起到了拖延时间,为关天培打掩护的作用。

如果说以前与义律谈判,还有几分诚意的话,此后由于道光表明了“主剿”的态度,爵爷就只能完全靠说谎和扯淡来维持了。

那段时间,他不停地变换各种能想得到的招数,往往到关键时候,身体就出现“状况”,然后顺势要求会议延期举行。

有一次,两人连谈十二个小时,条文都重新拟好了,义律以为大功即将告成,结果竟然又让琦善给泥鳅一样地溜掉了。

爵爷从虎门溜回广州,迎接他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道光的最新谕旨,言明会有新的“主剿”将军来广州就任,这表明他遭到罢黜只是时间问题,另一份是义律的照会,告诉他,按照两人的约定,英军已经从定海撤出,所以这次他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签字,否则再也不会客气。

两边的债主气哄哄地都来了,夹在中间的爵爷再也支持不住,顺着椅子就滑了下去。这回真不是装,整个人到了天旋地转、“心神恍惚”的程度。

可他还想靠扯淡再拖上两天。

“重病缠身”的情况需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义律,不然人家不知道啊,所以爵爷让专使给义律送去一个照会:请个假,顺便通知会议延期。

在专使身上,另外还带了一份琦善草拟的文件,这份文件上将“只许香港一隅”,改成了“可许全岛”。琦善叮嘱专使见机行事,如果义律见了照会后情绪不错,那就把这件“优惠”了的文件给他,继续讨老小子高兴高兴,反之,则不要给。

专使返回时,把“优惠文件”原样带了回来——看来义律真的挺不开心,也是,一天天就这么跟个“病人”干上火,正常人能开心得了吗?

不开心,就要找别扭。

义律算是给足面子,在限定时间到来后,又多等了三天,三天一过,见不着琦善的影子,他动手了。

1841年2月23日,英军舰队向横档岛进发。

虎门防御体系由关天培亲手设计,称得上是整个大清国最强大的海防工程,其特点就是形成三重门户,即由分隔三地的炮台对来敌实行层层堵截,以达到御敌于广州之外的目的。

不过这一设计针对的只是像“七战七捷”中出现的少量敌舰,自鸦片战争以来,英军舰艇的数量和攻击能力远远超出了虎门炮台所能承受的限度。

世界第一海军的称号不是自封的,当攻击虎门炮台时,英国海军指挥官第一时间就改换战术,他不直接去广州了,而是一座座炮台来,挨着个地跟你玩,沙角炮台就是这样被眼睁睁一口吞掉的。

短时间内,漏洞可以想法修补,整体布局却无法改动。关天培只能吸取教训,争取让自己不重蹈沙角战败的覆辙。

趁着琦善谈判休战,他在上横档岛侧后加建了隐蔽式炮台,并增派兵勇,这样确保英军无法再抄袭后路。

可是他在补住一个漏洞的同时,另一个漏洞又被对手给紧紧抓住了。英军抢先攻占关天培未能设防的下横档岛,并以该地为制高点,设立了野战炮兵阵地。

战斗开始后,下横档岛的野炮居高临下,火力齐开,完全覆盖关天培主防的上横档岛,打得岛上官兵一片混乱。

中英军事上的差距,不仅仅体现在武器和兵员素质上,技战术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方面。要知道,在西方的近现代战争中,无论理论还是实践,建立制高点,凭借野战炮火实施打击,都早已成为一个常识,绝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倘若把背景放到冷兵器时代,关天培绝对出类拔萃,但在横档之战中,他仅仅在军事思维上,就差着人家两到三个世纪。

战斗一天就结束了,关天培英勇战死,“身受数十创以殉,天下痛之”。这位老将再次以自己的无畏表现赢得了对手的尊敬,当家人领走他的遗骸时,英舰特地鸣放礼炮致哀。

关于他个人命运的预言则分毫不差:“生当扬威,死当庙食”!

可是与沙角之战相比,横档之战也输得更加无话可说。中国军队死伤三百余人,被俘千人,英军仅有五人受伤,还是擦破点皮,只要涂涂红药水的那种。

十多天后,“病”着的琦善被革职,并锁拿回京问罪。主要原因不是打了败仗,而是有人上密折,控告他“私许香港”。

爵爷早已知道会遭罢黜,可是真的想不到仅仅因为谈判桌上的讨价还价,自己就会沦落为罪人一个。

“私许香港”,没有皇帝的认可,如何私许法?

曾经的“主剿派”林则徐,后来的“主抚派”琦善,不管他们曾经如何精明强干,又怎样在对付英国人的过程中动足脑筋,想尽策略,最后的命运无一例外都是披头散发地被装入囚车,其间相差不过几个月而已。

在帝国官场,似乎只有曹振镛那样的人才能太平一世,安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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