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
我们正说着话,便有人扣帘道:“司礼监掌印太监郑怀恩叩见。”
我偏过脸向怀梁道:“去让人换一盏红茶上来。他成日里这么东奔西走的,也不容易。”
怀恩进来,站着饮了一盅大红袍,跪下谢恩毕,才起身对我道:“万岁,方才有件事,臣自作主张了。”
我听着便笑了,朝韦尚宫和怀梁道:“你听听他说的,他自作主张的事儿还少么。这会子鼻子里插上大葱了。”
怀恩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道:“方才小黄门进来报,说阮掌印将国师拦在了东华门外不许放行。臣过去调停,到底让国师进来了,这会子估计已在太极殿前的夹道上了。”
我略有疑惑道:“阮直今儿个是怎么回事?朕还不曾听说有谁拦得住陆云修呢。”
怀恩这才笑容一顿,道:“若在往常,自然。只是今日陆大人不是一个人进来,他驾了一辆车……也不许守卫检查。照这样的事儿,自然是要上阮掌印那里过,司礼监插不了手的。所以臣才说,是臣自作主张了。”
我迟缓一笑,慢慢道:“原来是这样。只是,这皇城的治安固然是他御马监在收作,宫禁到底还仗锦衣卫。锦衣卫的事,也就是东厂的事,东厂的事,就是你司礼监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闲闲将怀恩话语中的重点略过,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躬身道了是。
“陆云修是怎样的性子,朕知道。由着他些就是了,你们和他计较,必然讨不得好的。这样,一会儿他事情忙完了,让他上这儿来一趟,朕替你们问问便是了。”
我话音方落,却听闻门外通传,韦尚宫道:“万岁才说着,这就来了。”
我拢了拢衣袖,道:“让他一个人进来便是了,你们都退下。”
韦尚宫并怀恩、怀梁,听了我这般吩咐,却行尽退。帘栊挑起来,云修正立在门外,一身素白道袍,有几分不同于往常的出离于世事的姿态。
空留一室静默。
他向室内走近几步,自己寻了椅子坐下,便找茶喝。我指指桌上,还有方才怀恩所饮的那壶大红袍在。他自己寻了茶盅满上,饮尽,道:“也就是在这里,盛夏天气饮红茶,如此自然得体。”
我摇摇团扇,懒懒道:“有什么事,快些说了罢。朕也乏了,想要歪一会儿子。”
陆云修放下茶盅,雪白的面庞上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万岁既然一点儿也不担心,又何必吝惜这一点时间呢?你是不知道,我这几日,是费尽了力气,搭上平生所学。万岁不来谢我也罢了,倒是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凉凉一笑,道:“你都带他入宫了,朕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那是万岁知道了如今始政安好,才这样安然的么?您忙着大业,恐怕这几日也无暇去照管他的死活罢。东厂耳目遍布天下,我未曾遮掩行迹,却未料万岁真是铁石心肠,竟然可以做到不闻不问。”
我半霎沉默,再开口时已经换上了一种未经遮掩修饰的语气:“云修,你无需同我这样拐弯抹角。你也知道,我此时尚未考虑好,究竟是让他生还是让他死。你何必拿旁事来扰乱我心神呢?”
云修指尖轻轻地扣着茶盅,长眉深蹙,长而密的睫毛下似乎盖着波光粼粼。“其实,你若赐死他,让他出宫去,从新开始生活,也未为不可。”他似乎纠结良久,才这样对我道。
我却只是笑:“我不想要废黜他,也不愿意他死。但是我更加不愿意的是,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他。”
陆云修叹了口气,道:“何必这样执着?如果我说,你们缘分尽了,你又当如何?你看似很不容易,但却不会缺少男人,对于房选,也不过是一时的痴迷。但是对于他来说,生活太过于痛苦了……既然你还喜欢着他,为什么不能放手呢?”
“陆云修,你莫不是忘了,房选所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难以赦免他。你让我放手,且不说小殓时那么多人看着,即便是死遁可以躲过众人的目光,我也无法接受。我情愿一个冷冰冰的房选在皇陵里等着我,等着我百年之后去躺在他身边……我也不愿意,他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你!昭和,你不知道,有时候你多么自私——”陆云修一改往日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出人意料地激动起来。他曲起手臂,咳了一声,才道:“有些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只是我想着,万一你日后哪一天知道了,希望你不要为今日作出的决定后悔。”
我惨淡一笑:“后悔?我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还是你以为,我和房选,时至如今,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那天瓮城之中,他自己已经作出选择了。他要我永远记住他,这个是必然。既然他自己可以弃生命如敝履,我又何必为他珍惜?”
说完,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转过插屏去,到自己的床上去躺一会儿。
却听到陆云修的声音在我身后道:“那夜瓮城之变,他求死心之切,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一直无法想象,那是怎样深重的感情。其实当我发出第五个暗器时,有那样一瞬间我想要成全他……可是我想到了你,昭和,如果房选真的自刎于你面前,你接下来的漫长几十年,究竟怎么度过呢。”
我停住了脚步。
“他现在,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