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房选道:“如此说来,我们两人算是‘小同’了。往后我们都是这样用膳,可好?”
我微笑着抬眸望他,心里温暖之意满满。我十六岁与房选结婚,他每每离我这样近,我仍然觉得他离我很远。然而此时夕阳下的他,虽仍披有神祇般的辉光,却显得咫尺可触。我终于觉得他实在地在我身前,不会消逝。
不知何时,我已经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去触摸他。房选隔空握住了我的手,笑道:“昭和,我在这里。你要找什么?”
我便指了指餐桌边缘那盘雪白的凉糕,说:“我要那个,够不着。”
他便轻轻放开我的手掌,转而用自己的筷箸并汤匙取了一块放在我碗中。凉糕晶莹欲透,外裹着如雪屑一般的椰青,入口爽滑甜腻,滋味千转。
然而房选还是不忘关照道:“原来三月里才许吃这个,今日是破例。此物偏凉,只许吃两块。”
最后,他还是无奈地把第三块放在我碗中,道:“这是最后一块。”
用膳后,六尚内人持巾栉膏沐服侍沐浴。末了,我半依在美人榻上听房选念本朝修葺已半的“太祖实录”。
实录是记述父皇时代最详实的编年体史作,以各部院所呈上的题本、批件为本,又以遣往各省官员辑录的事迹作为补充,逐年记录皇帝的诏敕、律令,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大事而成。这样的大部制著作,无论是修纂还是研读,都是有关国家命运的大事。修纂者需将各种文件逐月逐日地排比整理,并加以检讨。这样的工作无疑对于增实修纂者的阅历、工作能力大有裨益。一旦日后进入中枢部院,甚至内阁,因为熟悉历年文件的处理方式,往往表现的更为熟稔干练。而之所以要修纂实录,是用以通鉴后人。特别是对于皇族后代的教育上,如果有这样一部书来给他们研读,无论是对于现世的功用抑或仁义道德的教育,都具有长足的意义。
房选声音低沉和缓,选段而读。司饰内人半跪在我身后熏烘头发,再为引导。听了一处,我向房选道:“实录所叙的捕鱼儿海之战,辞章过于繁丽,这种笔法父亲不喜。是谁写的?”听我出言说话,身后卫司饰手下一停,继而才继续。
房选一停,微笑道:“是禇秦。”
我想了想,才道:“哦……原来是他。他如今还在翰林院做编修吗?”这禇秦便是去岁新科进士传胪名噪一时的探花了,因他与房选有故旧,倒是比当年状元南直隶苏州府严维何还要有名一些。如今南直隶虽名亡,他们南方人到底还是有中气,在朝中派系实力也愈加雄厚了。
听我如此说,房选放下手中书卷,微笑着问我:“状元授修撰,探花、榜眼均授编修,他不在翰林,还能做什么?”
我一想,原来也是多次一问了。便向身边徐成泽道:“朕这些话不必记录。”他自然躬身答是,我才向房选道:“并不是我不喜他。他原先锋芒太露,才不被点为状元。现在看来,入了翰林那也终究是清贵的衙门,不如就照着宋顾庭的例吧。你寻个由头,让他去……江西,也不必太偏远的地方,让他待个三四年回来再看。”
房选摇摇头:“伯瑜之才如翠玉难折,他是天生清贵的人,让他去做外官,恐怕难有宋相公的卓尔。”听闻房选旧时与禇秦私交甚厚,他此时以字称之才不为见怪。
我望着房选,颇有惋惜之意:“可若他本性不能改,恐怕此生都无腰玉补鹤的际遇了。”文官正一品的仙鹤补子、玉带,往往授予能善始善终的内阁大学士。
然而房选却是毫无芥蒂地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去岁策士,你不是选了严维何么,那样的人才应有平步青云的际遇罢。至于伯瑜,兴许他所求本来不是高官厚禄。而让他在翰林,不定十几二十年之后也能有新的际遇。”
我一想也是,比如我的老师钱之孝,他一生从未做外官。
“有没有严维何的文章?”我问道,房选便亲自取了予我看。交谈之间,卫氏已为引导术毕,默不作声地退下去。少顷,阁中侍立之人皆已退避。我与房选两两相对,只觉时光轻暖无比。
暮色已合,内外明灯迟歇,窗户上映着宫人高耸的鬏髻,隐隐绰绰。
屋内暗香绵软,空寂岑静。只有房选低沉质若丝绒的声音,缓缓叙述“实录”中那些华彩辞章。他眉目清华,近在咫尺。不知何时我心绪已然不在他所口述的实录上,一会儿抬手抚摸他的眉骨,一会儿又只顾盯着他的细腻的耳垂。然而这些若有如无的举动,均被他以温柔的眼神制止。男色惑人,莫不如是。
见我实在无意再听,他附身吻了吻我眉心,道:“早些安歇,明日大朝、晚宴,你又才回来,身体该受不住了。”
我轻轻拉住他即将离开的手,道:“不会受不住。”
“嗯?”房选的疑问略带笑意。
我遂轻咳一声,道:“方才令清荷去取我的熏球。她遍寻不着,我恐怕难以安枕。”我入睡时,常常喜欢在被褥内放置两个熏球,熏球中机括添置香料却不点燃。自幼年时即以此为乐,不知疲倦。然而熏球失踪之事,确是真的。
房选默然听我语毕,良久方道:“这件事当责问司设内人,并早令宫正知晓。御前器用失窃,并非小事。”
我近乎气恼:“始政。”其实熏球在哪里,我并非不知道。只是难以寻摸而已。
听闻我语意微嗔,房选才笑着摸了摸我披散的青丝,莞尔道:“莫不是找不到新的熏球替代了么?”
我一愣,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你不能与我一起么……就像在行宫一样。”
房选笑容和缓,并无异色,想来是早就知道我的想法,然而却还是道:“宫闱法度森然。若还是像在行宫那般,明日尹宫正就当对我有所申饬了。”
我脸上略有急色,摇着房选手臂道:“她并不敢。这样,你仍旧宿西暖阁,这宫中每一间屋子都是我的,我想宿在哪里都可以,好不好?”
他清凉的手掌抚了抚我的脸颊,终于无奈道:“万岁令臣侍寝,直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