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齐应忠下葬后的第二天,他的大女儿茜容买了一些东西过来,对西弟小漾的婆婆说:‘人不死都已经死了,看看他还留下多少个存折,找一找,实在找不到就去银行查一查,免得不知道,被银行私吞了。’
“婆婆知道她的用意,装病,装还沉浸在悲痛里,说:‘我也不知道,我这里是心力交瘁。他要是留下遗书留下钱的话,我还不分给你们?’
“茜容不好发作,只好说:‘我过两天再过来看你。你还是找一找。我爸他工作了几十年,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不可能不留下钱。’
“婆婆也觉得还不是和她撕破脸的时候,因此说:‘那等我哪天好起来,我找找看,实在没有,那也没有办法。’然后等她出门,马上啐了一口,说:‘呸!还想来分钱!你爸在的时候,你可曾出过一分钱来照顾过他一天?’
“然后齐文允说:‘她要是总来这里提这件事怎么办?我看她拿不到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婆婆说:‘她要是下次还敢来提这件事情,我就对她说,没有!她要是不信的话,就自己去银行查!’
“隔天,茜容又打来电话——这回改变了策略,说她住在乡下的弟弟打算到城里买房子照顾两个读书的孩子,还差五万块钱,希望她能帮着凑一凑。
“婆婆说:‘我哪里有钱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钱都是你爸爸管,我打麻将的钱都是向他要。你爸办丧事的两万块钱还是我找人借的。’
“茜容自然不信,碍于情面又不好反驳——她总不能说:‘我爸单位发的丧葬费就是两万块,还有补发的十个月工资也是两万多,还有你办酒收的礼都不止三万,怎么会没有钱?’——只得忍了忍,又说:‘既然这样,那房子是买不成了,只好喊他们先去你那里住着,等以后有了钱再买。反正现在你一个人住那么宽的房子也孤单,叫两个孩子过去热闹热闹,顺便小娥照顾他们的同时也可以照顾到你。’
“婆婆听了后心想:‘好歹毒的一个人!难道我还要受你的摆布不成?以前是你爸爸在,为了他我不得不容忍你们。现在既然你爸都去世了,我还怕得罪你们?总之这层关系早晚是要断的。’因此有气无力重病似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刚过世,我心情和身体都不好。我正希望的是清净,不希望有哪个人来吵我。’
“茜容说:‘那就喊他们分开来住,住楼上或医务室这边,自己开伙,这样既不会吵着你,你有什么事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
“婆婆说:‘不可能的事情。这房子很快就要拆迁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你喊他们过来,来不了几天又要搬走,这不是找麻烦事情做?’
“茜容说:‘没有那么快的,好几年前就听说过要拆迁。就算是要拆迁,那也是好事。拆迁费总不至于低下五万。你把这钱拿给他们在城里买套房子,以后你是要和我住,还是和他们住,还是和齐文允他们住,都行!不管怎么说,你养我们这么大,我们都有这个义务。’
“婆婆心下骂了一句:‘说得好听!你对你自己的亲爹都没有义务,还对我有义务?’因此说:‘谢谢了,我谁也不和,我就自己住。’说完把电话挂了。
“如此清净了几日,婆婆和齐文允正为他们的高明得意——‘她总算再不来问存折的事,也不再说搬来住的事。’‘我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她还不明白?想要到这里来住,占据着就不走,门都没有!’——这日却来了很多人,茜容和茜容的丈夫,她的三个弟弟和三个弟媳,八个人加上不知所措、站起身来让座的齐文允和西弟小漾,很快把饭厅挤满。
“婆婆溜到里面房间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然后出来,在一张椅子上靠墙坐下,一副重病的样子,看也不看他们地说:‘你们今天倒是来得很齐啊!商量好的吧?’打定主意今天要是讲不过他们、拼不过他们,就使出最后的撒手锏。
“茜容开口说话了——因为是有备而来,做好了要撕破脸的打算,已然是神色凝重了——说:‘我前面讲的,喊你找找我爸留下的存折,看还有多少钱,不知你找了没有?’
“婆婆听连自己的称呼都没有了,俨然是要和自己翻脸了,因此也绝不友好地说:‘找不到,没有!谁知道他是不是偷偷把钱转移了。反正他在世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管,他死后我也没见到什么钱。从他荷包里摸出一本党员证和一支钢笔都留给了你们。’
“茜容在市里上班的兄弟宝儿说:‘姐,不要和她废话了,就直说吧!’
“西弟小漾的婆婆也说:‘对,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好,那我就说了。’茜容说,‘我们是这样想的:柱子他现在遇到了困难,想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照顾两个读书的孩子,他自己和小娥也好在城里找点事情做,现在还差五万块钱,您要是肯出手帮一帮,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您老了病了,我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还有齐文允和小幽有什么事情,我们也可以照应着点儿。您看是钱重要呢,还是我们的亲情重要……’
“西弟小漾的婆婆不等她说完,就明白了,说:‘那对你们来说,是钱重要,而不是亲情重要了?你老爹才死多少天?你们就这样!’说着竟哭了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你们的亲娘,你们就这样?你老爹在世时,你们谁来好好照顾过他一天、拿出过一分钱?他病了,要死了,你们还在打电话向他要钱!你们谁问候过他、关心过他?那时候你们工作忙,现在有时间了?一个个从贵阳、从文山跑来,为的就是向我这个刚死了男人的老婆子要钱!你们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对我谈亲情!’
“茜容不说话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忽然茜容骂了起来:‘知道为什么我们不拿钱出来吗?知道为什么我们不来看望他吗?因为他有大把大把的钱,他这把老骨头都卖给了你们!你们把他当牛马一样磨,退休了以后还喊他开诊所!养着你不说,还养了你的儿子孙子!不说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你现在就是死,为他陪葬都是应该的!’然后其他的人也都跟着骂,婆婆回骂:‘你们要是觉得他好,觉得他钱多,为什么不把他喊去和你们住啊?……’
“西弟小漾忽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了,如果去掉了小幽,婆婆现在所争的一切也都是为齐文允和她,她为什么就不感激她、不能帮着她一点呢?她看到婆婆一忽儿指向这个,一忽儿又扑向那个,嘴里不停地骂着,就像动物世界里一头捍卫自己领地和孩子的母狮,只觉得扭捏和尴尬得要命。齐文允也和她一样,不知所措地不知该怎么办。因为这件事看似和他无关,实际他却是利益的所得者,只要他帮腔,对方的人会毫不留情地指向他、控诉他。
“茜容说:‘我老爹就是一头猪,被你们称斤计两地算,还不肯离开你们,被你们当牛当马一样磨!’
“大哥厚民的痞子媳妇翠英很恶毒和下流地说:‘嘿,他不去,是因为这里还有一个老×给他日啊!’
“婆婆也忍不住了,说:‘那你就该拿你的嫩×给他日啊!’
“翠英一听,马上挣脱了她男人拉她的胳膊,冲上前来想要给她一巴掌,但是被柱子和小娥两口子拉住了。茜容也劝,说:‘这句话她说的不是你,正好说的是她们自己。’
“翠英明白了,说:‘是啊,恐怕你们就是像这样做的,老娘、儿媳妇都上,所以他才不肯离开你们。’
“西弟小漾仰天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一些怎样恶毒的人啊!枉自公公在世时他们还能装得这么和睦!’在这些赤裸丑陋的人和事之间,她是不是应该马上去死呢?
‘说不定还摊上她的女儿呢!’宝儿的媳妇说——本来她是不怎么说话的,这次也说话了。
“西弟小漾的婆婆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拉住宝儿媳妇的一只胳膊,指着宝儿说:‘你在说话之前,应该问问你的男人,问他是怎么被×出来的:他是你老妈在苞谷地里被别人×出来的!否则,你老爹为什么和她离婚,你老妈为什么会被开除工作,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坐牢,到现在还都没有出来!’
“西弟小漾想:婆婆这次是真的疯了,她怎么会把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呢?果然,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地就像陷下去了一样静。但是,忽然,宝儿和他的媳妇、翠英全都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按臂膀的按臂膀,揪头发的揪头发,要把挣扎的婆婆摁到地:‘我叫你乱说,我叫你乱说!’
“见此情景,西弟小漾和齐文允也顾不得了,喊着:‘你们谁敢——’用力地去推那些人。茜容和茜容的男人、柱子和柱子的媳妇也都上前,想阻止宝儿和宝儿的媳妇下手。但是这样一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所有的人都蹭上前去把婆婆按在地上打。而婆婆偏偏又很会装,索性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又哭又喊:‘你们还是不是人啊!你爸刚死,就上门来逼财产……’
“这个时候齐文允的外公刚好赶到,见此情景,喊了一声:‘住手——’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顺着门框跌坐在门槛上。
“然后齐文允的姨妈赶到,喊着:‘住手!我看你们今天要是把老外公气死,你们就是横着尸出去,我都不会放过你们!’
“宝儿和宝儿的媳妇、翠英都知道她是整个麻山县里最泼辣厉害的,因此放了手,扭扭手腕说:‘我今天就不和你计较!’
“茜容说了一声:‘我们走!’然后率先从齐文允外公的身边跨了过去。但是宝儿和翠英临走之前还不甘,为留下后患,以证明自己绝非是善罢甘休的,虚张声势地说:‘既然协调不成,那我们就法庭上见!不仅是钱,就是这房子我们也要争!’
“婆婆说:‘这房子是你们该争的吗?这是我结婚时老外公给我的陪嫁。要想争,去把你们的父亲喊醒来,问问这个房子是不是他的、有没有他的份!’
“‘不要脸!’站在门口外的齐文允的姨妈也骂了一句。
“‘我看你们才是不要脸!’茜容回过头来说,‘明明就是我爸拿钱从老外公的手里买下来的。我爸一死,你们就想独吞?幸好老天长眼,把那本党员证送给了我们,那里面就是证据:我爸买这房子的证据!’
“齐文允和婆婆都一愣。等他们走远了,齐文允才问:‘你不是说你已经把那张纸烧了吗?怎么会到他们手里?还在那本党员证里?’
“婆婆也纳闷,说:‘我是烧了的啊。难道他还伪造了一份?’
“齐文允的姨妈上前来说:‘我看他不只是伪造了一份,还把他伪造的那份给你们看了,让你们烧了!我看你们当初就不应该把那本党员证给他们!如果不是藏着什么秘密,他会随身携带在口袋里?也不检查一下里面有什么东西!’
“齐文允和婆婆懊恼得要命。
“‘我看这场官司是避免不了了。’齐文允的姨妈说,用脚踢了踢坐在门口的齐文允的外公说:‘喂,爹,他们都已经走了,起来吧。’可是连喊了几声,睁大一双眼的齐文允的外公就是没反应。这个时候他们才反应:他是真的死了,被茜容他们气死了。
“婆婆和齐文允哭得要命,没想到这么一闹,竟要了她亲生父亲的命:‘爹啊爹啊,都是女儿害的你啊!早知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和他们闹了,我也不和他们争了,把所有的钱还有这房子给他们!’
“齐文允的姨妈也说:‘都怪我!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是真的心脏病发了呢?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
“西弟小漾想到的是:他们怎么就以为他是装的呢?为什么就没有及时地上前救助他呢?
“果然,一抬上去,齐文允的外婆就骂了:‘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害的你的父亲!’
“齐文允的姨爹姨妈本来是主张把老人的尸体抬到茜容家去的,在县政府上班的齐文允的舅舅没有同意,说:‘这是他急火攻心,自己气死的,又不是他们害死的。你抬了去,找不到台阶下,还不是要把他抬回来!何苦呢?现在只能是说,以后这层关系就没了,他们要是想要钱,一分钱没有,要想争房子,也更是不可能!’
“齐文允的姨爹就说他是胆小鬼,如果是他的父母亲的话,他早就喊人抬上尸体打上她的家门去了。西弟小漾的婆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跪在她父亲的面前,简直要哭死过去,也确实想哭死过去。因为在她的心里,她的父亲确实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几岁的时候就跟着母亲一个人,母亲饿死的时候,是他回去把她带了出来;后来因为后母的关系,他没少护着她,为她担当罪名;结婚后婚姻不幸,几次离异,也是她父亲不顾后母的异议,在最困难的时候收容了她;和齐应忠结婚后,生怕齐应忠对她不好,也是时时提醒他;有一次因为她告了状,竟然没问青红皂白就打了他;因为只有他知道她是命苦的,她再受不得别人的欺负,他也不允许还会再有人欺负她;可是现在他竟然为她而死了,还有谁是这样疼惜她、爱护她的人呢?她又怎么担当这个罪名,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如果不是因为想到还有齐文允和小幽需要她的保护,她真想以死谢罪。
“那几天,在齐文允外公的灵柩前看着婆婆和齐文允哭,西弟小漾想了很多事情。最多的,她竟然是同情他们,为他们而流下泪水:最爱他们的人离他们而去,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公公过世了,老外公过世了,齐文允的舅舅姨妈们因为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关系,也不是和她真的很亲,婆婆和齐文允真的要相依为命了;而她,看在他们是这样处于弱势的情况下,是不是应该帮着他们呢?与此同时,她又为自己感到了难过,一个有爱的人失去爱的人是这样难过,那她没有爱呢,是不是应该更难过?她甚至因为这个而感到了自卑,感到了凄楚的寒意,因为在她的生命里,没有这样的东西,没有这样的父母和亲人这样偏袒和爱护自己。如果有,那也是在她受着她自己亲生母亲的虐待时,她父亲的小心翼翼的辩解和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日记他会哭。因此,她不明白地想着,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她才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她为什么反而还要为他们而感到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