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事情前所未有的顺利,齐文允很快去平铺化肥厂和平铺县办理了一切相关手续回来,顶替他母亲的位置去了本地另一个更大型的水电站上班。因为他的母亲交代过,去到那里一定要好好地上班,多请教多学习多工作,结果第三天他就打电话回来问西弟小漾面积怎么计算,什么是平方和立方。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可想而知西弟小漾是多么吃惊,语无伦次地不知该怎么给他解释:‘——你要说的是什么的面积,是长方形,还是正方形,还是其他图形的面积?’
“‘好吧,如果是长方形的面积怎么计算,是正方形的面积又怎么计算?’
“‘……’西弟小漾解释了很长时间,仍然认为齐文允不是很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或者我这是怎么了?’她着急地问自己。尽管她从齐文允的瘫子舅舅嘴里得知齐文允只是一个混出来的高中生,连初中也没有好好读,可是她也没有想到他头脑里的知识会如此贫乏,对知识和抽象概念的理解会那么吃力。不过这件事情还是很快就过去了,单是这一件事情还没有足够的影响和说服力让西弟小漾认为他的大脑是一个空白,也没有去想他们两个在一起为什么会因为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都会吵。
“婆婆成了一个四十几岁很年轻就闲职在家的退休人员。齐文允工作的顺利解决,使她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然而很快她又被另外的烦恼困扰着,挥之不去。这是因为她和西弟小漾亲眼看到了小幽在外面大街上偏僻的一个角落和人调情:一只手搭在一个男青年的肩上,另一只手把男青年刚抽了一口的烟放到自己嘴里抽了一口又放回男青年的嘴里,然后互搂着腰,喜笑颜开地说着什么让人羞红脸的事情。与他们这样的还有两对这样的青年,西弟小漾见过一两次她把他们带回自己的家里。
“婆婆很生气,强克制着没有冲上去,对西弟小漾说:‘我们回去,等她回来我再问她个明白!’
“西弟小漾没有发表议论,她知道这关乎婆婆的颜面问题,她还是小心。然而到吃饭时间小幽回来后却拒不承认有这样的事情。
“‘好,你不承认是吧!你不承认!’婆婆气得连连点头,表示佩服,而后不再说话。但是等到晚上小幽穿着打扮好涂了很鲜艳的口红出去后,婆婆却使了个眼色,对西弟小漾说:‘我们跟上!’
“西弟小漾心里说了一声:‘好,我今天倒要看你把她抓到以后怎么样?’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小幽的所作所为已经受够了:总是拿她的衣服穿,出去风骚了回来也不帮她洗;有些裤子她穿过了,西弟小漾简直不敢要;家里的事情也不做,什么都是西弟小漾的,就连她晚上回来吃完了夜宵的碗都不收,摆在桌子上等西弟小漾第二天早上起来收洗,如果西弟小漾负气不收,婆婆又说她对这个家里的事情不理;更要命的是,她晚上换下来的卫生巾总是不拿到厕所去丢,丢在床下一连几天忘记,有时不注意开门狗跑进来,把那些带血的卫生巾撕扯叼得满房间都是,连西弟小漾的房间也是!
“她们跟踪小幽到一个宾馆,在偌大一个歌舞厅里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找到小幽,看到她搂着一个男人跳舞。但这个男人又不是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她们所不熟悉的年纪大得多的男人。她们在旁边休息的椅子上坐下,看到小幽和各式各样的男人跳舞,即使中场休息,他们也不愿意回到座位上去。这些人无一例外的好色,摸她的脸和屁股,把手偷偷地伸进她的衣服。而小幽,她竟然把这看作是男人们的一种恩赐,很感谢地望着他们,假装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说:‘旁边人看着呢!’
“西弟小漾不忍看下去了。婆婆在旁边叹了一口气,痛苦地呻吟:‘我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女儿!我不是这样一个人啊……’
“不久,一个秃顶的男人似乎和小幽谈好了一笔交易,带着小幽从椅子上拿走衣服,打算离开现场到哪儿去。婆婆和西弟小漾赶紧跟上,在外面通往客房的过道把他们拦截了下来,伸手给了小幽一巴掌:‘你干什么来了?你说,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小幽捂着通红的脸没有说话。婆婆不由分说拽着小幽就走,差点把穿着高跟鞋的小幽拖到地上。出宾馆的大门后,小幽说:‘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把我的手弄疼了!’说着,甩开婆婆的手摇了摇手腕。婆婆本想再给她一巴掌,但这个时候外面人多了,有些还是熟人,不敢再打骂,只得低声说:‘你给我回去,回去我再收拾你!’
“回到家时,婆婆整个人已经泄气了。她只是说:‘我想不通,想不通,小幽,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寒心地跌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西弟小漾也很气,说:‘小幽,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小幽站着,虽挨了骂,但还是不服气,她撇嘴轻声骂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西弟小漾知道这是她一贯的态度,除了她的母亲,没人说话会听,而这又正是婆婆一贯包庇的结果。但她还是忍不住说:‘是不关我的事,你要是没把妈气成这样,是不关我的事!’说完,上了楼去。
“婆婆依然还在哭着,说:‘小幽,你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到底是我做了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每次去上班前怕你在家没钱给你钱,你把这些钱用了不够还向你爸爸要,你爸爸虽然不高兴,每次也还是拿了给你,怕我回来说对你不好。可是你还在外面骗,假借我的名义向外面人借钱!为了你的名声,为了不让这些事情传扬出去叫家里人和外面人指责你、看不起你,我每次都是偷偷帮你还,连你的爸爸、哥哥、嫂子都不让知道!可你还在外面做出这种事情,你和外面那些卖淫的小姐有什么区别?你怀孕了,出事情了,没人管你了,你知道回来,我带你去打胎,我想办法买营养好的东西给你养身体,帮你洗那些脏的东西。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还是不听?家里不是没有给你吃的,给你穿的,你要像这样做。我知道别人是当面不议论我不说你,可你知不知道别人背后是怎么议论我、怎么说你——她家的那个姑娘不成——戳我的戳你的脊梁骨!’
“小幽依然是不痛不痒地嘟哝了一句:‘关他们什么事情!’
“这时楼上西弟小漾想着:‘怪谁呢?还不是怪婆婆你!孩子小的时候你恐怕从来没有关心过孩子的心灵,没有关心过他们的成长,你只知道把他们丢下自己去找钱。为了卖酒找更多的钱,你逢场作戏。因为你养成了那些不检点的行为,你恐怕不注意当着孩子的面也是如此。就像现在有亲朋好友来到这里也是如此,你当着我们的面,在你的家人面前和那些男人一起抽烟喝酒划拳行令,我开始还有些崇拜你。你不相信自己的男人,你生怕和你重组家庭的这个男人不会足够对他们好,教他们学会了间谍一样告密和离间你们之间的关系,从而也就是教他们学会了说谎,学会了不道德地利用你们之间的关系。当你发现你的孩子有错时,你不是和你的丈夫商议如何批评教育,而是一味地徇私包庇。你怕你的丈夫知道了看不起你,影响你在这个家的威信,你更怕外面的人知道了看不起你。你强装乐观,把你的儿女们说得很好,很懂事很孝顺,让我感觉你就像是一个患了色盲症的人,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缺点。结果就是事情越来越严重,你在教育他们的时候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可即便如此,你还是强硬地保守秘密,即便让公公和我知道了,你也不允许我们评论,更不用说插手管这件事情。所以,这能怪谁呢?’
“就在西弟小漾叹息着这样想的时候,婆婆忽然色厉内荏地道:‘从今以后不准再出去!’末了加上一句:‘你看你这个样子,像鬼!’
“小幽拖长了声音:‘是了——咧——我不出去!’
“小幽答应了她母亲的要求不出去,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以前也断断续续地监视过,不让她出去,都以失败告终。不过这次西弟小漾的婆婆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她退休了,有足够的时间,她要把对小幽的管教重新抓起。她似乎也反省了这么多年没有把小幽管教好的原因:在乡下上班,家里的事情她根本无法知晓,再说两个孩子和继父在一起,没有共同话题,总不能不让他们出去。她没有想到,齐文允交了很多好朋友,没有学坏,虽然只是成绩不好,小幽却在不经意中学坏了,再难能改过来。
“为了不让小幽出去和那些男人鬼混,西弟小漾的婆婆无论做什么事情或去哪里都把西弟小漾和小幽带着,让她做一些事情。比如在让西弟小漾洗衣的时候,她就叫小幽在旁边洗几双鞋;晚上到齐文允的外公家打麻将时,也会让她和他们一起打。
“但这样做,并没有产生好的效果,到第三天晚上小幽就偷偷跑出去了。她只不过是出去上了个厕所,结果就不见了人影。西弟小漾的婆婆气急败坏地声称一定要抓她个现行。她带着西弟小漾到处跑,所有的歌舞厅找遍,也没见着小幽的人影。最后还是西弟小漾说了句:‘谁说她一定要到歌舞厅里来呢?我们找不到她的,不管她是在什么地方。’因为她实在跑不动了。
“婆婆听了她的话,两个人回去。西弟小漾上楼去睡了,婆婆还坐在沙发上等。因为受这件事的影响,西弟小漾也是很长时间没有睡着,到后来好容易睡着了,又被婆婆的骂声惊醒:‘你告诉我,你去哪儿了?告诉我……我们把所有的歌舞厅找遍,也没见着你的人影……’原来小幽回来了,婆婆正压低了声音控制不住地审问。小幽很大声地解释,但因为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婆婆又骂了起来,说:‘你平时耳朵又聋又背,眼睛也瞎,说话还结结巴巴,怎么在外面和男人勾搭的时候不结巴了,说话也听得清楚了?你要不要脸?’大概是骂得多了,也骂得累了,婆婆最后只丢下一句话:‘我也不和你再在这里浪费口水了,我只告诉你一句,明天后天你如果要是还出去,你就不要再回这个家了。我会把门销了。’说着很疲倦地去她那边的房间。
“西弟小漾听到小幽上楼,心说:‘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啊?你怎么就不改呢?虽说你在外面死了都和我没关系,但是你怎么能让老妈这么操心?’她对婆婆是又痛又怜,心想:‘我要是有这么好的一个母亲,我不知道会如何珍惜,回报她的点点滴滴!’
“第二天,西弟小漾发现,婆婆更加紧了对小幽的看管和监视,就连小幽去上厕所,她也跟着。她听到婆婆在外面厕所的过道对小幽说:‘你休想出去!’小幽说:‘我不出去,我上厕所!’觉得这母女俩真是滑稽透顶。公公也发现了这母女俩的异常,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晚饭过后,小幽对监视她的母亲说:‘我不出去!’说着上了楼去。
“婆婆对西弟小漾说:‘你上去看看!’西弟小漾假意去了自己房间一趟,下来后对婆婆说:‘她在写信。’过了一会儿没动静,婆婆又亲自爬到楼梯上悄悄看了一眼,对西弟小漾说:‘确实是在写信。’
“她似乎很有理由相信今天晚上小幽是不会出去了,因此很自由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是等西弟小漾再一次上楼去的时候,小幽却不见了。
“‘是从外面楼梯跑的,因为声音太轻,我们都没有听见。’西弟小漾说。
“‘不,我是听到外面楼梯的门有轻微响动的,我只以为是那只狗。’婆婆很失望地说。她原以为自己还是可以信任她的,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能对自己的女儿这么不信任,可是她的女儿小幽却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否决了她的这种信任。她把门销了,对西弟小漾说:‘不管她了,你去睡吧。’可是她自己却并不愿意去睡,而是坐在沙发上等。同样,西弟小漾也是睡在楼上等。虽然这不关她的事情,但是她已经体会到了一个母亲痛苦并且无能为力的心。她为此感到了和婆婆一样无能为力的痛苦。她想:如果小幽是她的亲妹妹的话,她真想狠狠地给她几巴掌啊。
“深夜,婆婆等了又等,等不到去睡了,西弟小漾还在激烈的亢奋中不能入眠。她听到小幽回来后开门的声音,但是并不能开门进来。她不相信自己的母亲真把门销了,所以换了一把钥匙继续开,不停地开。西弟小漾想:‘我到底要不要下去给她把门打开呢?’不用说,婆婆是听到的,她绝不会睡得着,但是她既然已经把门销了,她就不能还起来给她开门。然而她一定也是为难痛苦的:这么寒冷的天,把她关在外面,万一她又回去找那个男人呢?那样一来不是等于把她赶了出去,把她推向那个男人?
“西弟小漾几乎能够想象婆婆第二天早上起来会对她说:‘钟凝啊,你怎么会是这么狠心啊?我不能起来给她开门,你不能起来给她开一开吗?’
“‘但是我为什么要妥协于这种指责?我为什么要为你们的过错担当责任呢?’她激愤地想。这时,她听到小幽开外面厨房门的声音——她知道门是开不了了,竟然要在厨房里过夜!
“‘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一张板凳都没有,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也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她只有躲在门背后那堆杂物堆里。’
“她想象着小幽蹲在厨房角落的情景,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决定下去开门。但就在这时,她听到门开了,是婆婆打开的——她和西弟小漾一样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了。她打开厨房的门,用沙哑的声音喊:‘小幽,你起来。’听声音是那么冷静。可是突然间,她听到婆婆一扁担又一扁担地打下去,一边哭一边喊:‘我叫你不听!我叫你跑出去!我叫你到外面去鬼混……’以及小幽一声又一声的叫号。西弟小漾眼泪都出来了,不是为小幽被打在身上的痛,而是一个母亲心里的痛,泣血含泪比打在儿女身上还要痛苦无数倍的痛。——她是这么理解这种痛,理解人类身上的任何一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