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得慢的兵卒们隐隐约约听得几个字:“护卫……千岁……剿歼……”不过还是头也不回的,没命的逃了。
来人足有两、三千之巨,二话不说一径歼敌,不过歼的却不分敌我,山贼,连同轩王侍卫上下人等,有一个算一个,全成了歼灭对象,狠下杀手,竟是要除杀干净。
侍卫们是酣战方过,都统兵卒却是锐气正盛,这样一来,倒显是有了压倒性优势。何况,东宫的精干侍卫,王府侍卫们见得熟了,一望即知,这次又打什么府卒的名号?勾起旧怨,新仇旧恨迭加,眼内冒火,更是拼死力的杀过去,杀一个够本,多杀了赚几个,竟是多抱了这种心思。
好在援救的不止他们一批,谷口又是一声高喊,“平府提统奉平府尹之命,护卫王驾!”
又是几千人,一色军戎整装,不过这次倒真像是护卫之兵,冲了过来,同之前的“救护”兵卒漫杀成一片。
双方,皆不死不休。这个小型战场,说是血流漂杵也不为过了,大雨浇注,将那血色冲漫了出去,方圆几里之内,俱是一片腥红。
酣战良久,冲天的嘶杀声渐息渐弱,终,已平府卒险胜。
几十个兵卒漫身浸血,歪歪斜斜疲惫不堪地跪拜见礼,“参……”
“见”字还未出口,“咕辘辘”的,极轻的一车轮声响起,接着,一声连一声,嗗嗗噜噜,一片声响,巨大的飞石箭镞战车如凭空从地下冒出一般,密密麻麻的,将谷口堵得严严实实。车上置石重百斤,镞如巨斧,万钧齐发之下,众人是定成肉泥无疑。如此精强战备,为皇家特有,或者不如说,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也许有人大胆冒制,但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轩王目光阴测的望着那崭新恢宏的巍巍战车,那直欲噬人的黑漆油亮的油滑车泽,脸上竟现出似喜似悲,欲哭欲笑的神色:他,终于动手了。是再也忍耐不住?早知如此。
他于怀抱中手把手的教习字,教骑射、教治策……儿时温馨种种,一闪而过。“你是朕的皇儿……”他说得最多的,便是“你是朕的皇儿……朕怎会不疼爱?”只是这疼爱,从何时起消靡殆尽,或者说,那份疼爱,是否情真?
早知如此。却还存着一丝些毫的希冀。
轩王忽然仰天大笑。笑过,眼中换了狠意的绝决。
所谓的父子情,尽于此。
万钧齐发中,云烟飞身而上。
“云烟……”
轩王话圃未出口,足尖几个点落间,云烟已至几百米高崖顶。
如蝗的箭雨飞过来,手中的冰蚕丝绡飞旋如眩,水光流漓的雨珠四围漫洒,雕翎箭簇汇入旋涡似的成了捆束,扬手间,掉转头疾驰回射。对方应声而倒,云烟已轻灵似箭的飞身前越。
这三、五里的峭壁,被人暗动了手脚,大雨冲刷下,整片坡都似摇摇晃晃的,似要随时倾落……瞬间有如天塌的坍覆,方能置人于死地。那么,主要的机关,应该只有几个。或是拔一连三的,一连串的相接连绕……
崖下,天罗巨网的片布惊石巨镞轰然砸落,砸得脚下颤动震播。
一支支钢锐雪亮利箭自上飞啸而下,穿过甲盔,直入战车兵卫后脑。
看来无懈可击的庞大阵车,只气壮山河的袭了一轮,便悄无声息的归于寂灭。
恢宏巍巍的战车阵,降得住前面一众血肉之躯。驾驭的战车手,却抵不过头顶树丛石壁间早经精密踌算、筹谋已久黄雀在后的神射手。
寂静只是一时。
“轰……轰……轰……”
惊天崩裂中,整个崖壁连歇不停的轰然塌颓,土尘冲天弥漫,大雨浇涿,亦不减那份浊硝。山谷倾间填平,两壁炸得支离破碎,一片颓墟狼藉。
大势刚过,余威的烟硝尘土零星滚石掉落里,云烟似失了重心平衡的下坠物,寻死般的直落落砸下。
红箐、竹玉同时纵身而起,挥掌急接,轩王却先她们一步,轻挥一掌卸了云烟下坠力道,斜滚着欲撞向山壁,轩王电掣般迅疾欺身近前捞起,拢抱于怀内,回身落于马上。
一行人狠挥马鞭,马蹄飞卷带起团团水花四溅,头也不回直线向前,没命的奔了出去。
身后又是崩天震地轰烈声……
须臾回首,谷口山径方圆几里,俱是硝烟弥漫,炸起连天,片刻停消,烟尘污浊里,满目疮痍。
轩王低头,怀中云烟面色灰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那些微的鲜艳欲滴的红,却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命悬一线的生死之间,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痕迹,“你就这么不计自身安危?”
这么不计自身安危,罪魁祸首,是他!云烟漠然,一笑:“王爷是指臣妾攀上崖顶?”
“你明知故问。”
“臣妾知道。”满蕴不屑笑意,“其实即使臣妾不多此一举,王爷也已有万全之策,只不过,臣妾使令在身,分内该做的事情,自是要尽力而为,不然,您以为,那个主子会白白养着一个废物么?况且。”云烟淡笑,“臣妾觉得,在崖上,虽是炸火环绕的,也并不比崖下危险多少?”
刚刚激战的同时,云烟,更加加意的防着商君。大敌当前,混战中她若暗相击袭,最是危险致命的。她对自己的恨意显然已是侵骨,这些,全得归功于轩王,归功于他的人前人后时不时的做出的亲密碍眼的举动。不过,商君未向自己暗下杀手,或许在她的心里,轩王的安危始终排在第一位吧!云烟松了口气,自己,目下,多少还有点儿用处呢。
她依旧将她与自己划得分明?在她心里,她的安危与自己毫无关系?她不会知道,她飞身而上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是何样的惊惧,那种行将失去她的、脚下抽空天翻地覆的迷眩,他从未如此恐慌过。
他情愿换做崖上的是他自己。但是他不能。皇上、太子的目标是他,他若上去,对方马上会下令引爆炸药,全部人都要炸成飞灰。谷口,来得及逃走,是还有一线光亮的生地,而崖顶,是毫无生还可能的死地。
那么危险,在她眼里,依旧好过这里……同商君一处。商君?自己要如何同她讲,自己是一定要顾惜、保护着君儿的?她可会听?她肯听?轩王眸色深沉,她的身份是杀手,杀手?主子的提线木偶,傀儡而已。静静望着他,感觉到她隐压于心的厌倦与木然。她刚刚那样不计生死?轩王暗沉的墨玉眸子满蕴毫不掩饰的深情,投入于她冰冷双睛,不管不顾的吻了下来,空气有瞬间的凝滞,云烟只觉不能呼吸。
一夜狂风骤雨过后,第二日已是雨过天晴,阳光明媚,万物被洗得纤尘不染,雨后无比清新的气息弥漫充盈,天地间一片清冽、明净。
轩王一行人轻装上路,悠闲的行着。仪仗队六百人已逃得一个不剩,余下的,只十几名王府侍卫,没了之前的萧整肃严,悠哉游哉地,倒颇似主仆几人游山玩水的样子。
红箐心情颇好,眉梢眼角俱是欢快笑意,“雨过天晴呵……”
“阳光明媚。”竹玉接口,“这都是我家小姐的功劳!”
“是哟!”红箐嬉笑。
竹玉笑:“收起你那乌鸦嘴。昨日好好的天被你一顿说的,差点没被大水漂走,你再说,我还担心天上下雹子呢!”
“那也不能怪我吗!”红箐笑嘻嘻的。
“那要怪谁?怪我们家小姐?”
“怪君妃。”红箐笑言,“你看她那难看脸色,别说大雨,就是现在马上落了雹子冰凌,都不为过!同她一路还真是倒霉,我们还真得加小心些。”
竹玉也莞尔,君妃?虽然在小姐,轩王是可有可无,但轩王,也太不顾及君妃面子了?种种过分举动,连自己这个事外人看来都刺眼,更别提君妃?这就是世人传言的轩王独宠君妃,一往情深?貌似君妃似乎还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这就是痴心错付,爱上浪荡子的代价。”竹玉轻言,“虽不是活该,也是自找的。”她虽对商君主仆极厌恶,但对此,却并未感到幸灾乐祸,只是,觉得不值罢了。
“两情相悦的,能有几个?”红箐话圃出口,见竹玉已是神色黯然,忙笑说,“好啦,不用再伤情了,你一定早日得佳婿,恩爱胶漆白头到老的。”
竹玉听了,忍不住一乐:“要张狂就趁现在,省了将来没了你说嘴的!”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红箐言,“看本姑娘我像痴情种子?”
“你不是?”
“我是?”
“但愿你不是,可要坚持下去……可别转了性啊?”
“我会么?”
“谁知道……”
二人言笑着打马跑了开去,轻声笑语远远传来,有红箐隐隐约约的悄声,“我好像,刚刚,看到梦晴小姐了……”
无忧无虑?云烟笑笑,那是正属于她们的活泼年纪的。只是,不过比她们大了两岁,自己怎么好像老了许多?
轩王不时的目光灼灼的望过来,云烟淡淡的只作不见,他这个样子,别人看来,或许真以为他是对自己深情如斯,闹不准钟情的到底是商君还是自己。他这么有意的混淆视听,暗地里若有埋伏的刺客杀手见了,或许真的转而将目标由商君转换为自己,没准自己倒真糊里糊涂的成了商君替罪羊。
而轩王,感觉得到的却是云烟置身事外的漠然,对刚经过一场生死打斗的漠然,对之前王府生活的漠然,对自己……从来就如此的漠然。仿佛,这一切本就与她毫无关联的,而此时此刻,随时即要抽身离去,她的冰冷……轩王对此竟是要起了十足的怒意,恨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各怀心思的,不知不觉的进了旧京。旧京,这座前朝古都,亦是天启旧都,曾是辉煌萦耀的至尊古城,如今,已被遗弃,只是静静、默默的矗立着,红砖青石的磊磊城墙,巍峨肃寂的琳琳重宫,人来人往热闹喧嚣的酒肆茶楼大街小巷,仿佛早离去了昔年的刀光剑影,而无形中的,并未被风雨洗涤去的,是依似透出的煞气重重。
向例住于小行宫。小行宫亦是飞檐斗拱、殿阁恢宏,奢华仪制比起皇宫来不差什么,不过略小了些规模而已。轩王自宿了明昭殿,安排商君、云烟各宿了殿西、东暖阁。
轩王这晚破例的没召云烟侍寝,却自来了东暖阁。经了昨日一战,似更加泾渭分明的划分了二人的主仆身份,也更加了几分,生疏。见云烟只是一副淡淡的听凭吩咐行事的模样,轩王倒添了几分不安,流涟半晌,倾情达意的话终是一句没出口,外面陆雨已回禀:“王爷,京兆尹已带着众官员在议事厅恭候多时,请王爷议定明日祭祖事宜。”
轩王听了起身,“你先歇息吧。”走至门边,又转回身,看了云烟,“明日,随我同去?”
云烟低首无言。
“云烟?”轩王柔声轻唤。
“王爷。”云烟抬头,“正妃无大过失不可轻废。明日我若与你同去,等于昭告天下,我是轩王妃……那么以后,我要如何于世存身?连带着亭之、云飞俱要隐姓埋名。罪妃之族,这对于萧家,似乎不公?”
“你还想着离开?你从来就没有分毫想留下的心思!”轩王脸色难看。
“何不叫君妃同去。”云烟自顾自的说下去,“祭过祖,便是嫡妻身份已明,他日你若登基,她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母仪天下,正遂了你们心意,何乐而不为呢?”
“或者说,是拿我装幌子来替君妃挡挡明枪暗箭?”云烟接着道:“这在平时也没什么。只是要强加我这份尊荣,这在我,牺牲的未免太大了。”
轩王压住心头奔涌的火气,自己的心意,自己对她种种,她究竟是一毫不察,还是故意装作不晓?连君妃自伤体面假意小产嫁祸于她,自己都压了下来,这样轻轻的饶过了她,对于君妃,是何等伤情?
在自己身边,她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云烟只是淡淡。
轩王看着她,忽而一笑,目光犀利逼视她双眼,似要将她心思望穿,一字字说得绝决:“云烟,本王已然与你上了皇族谱,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本王名正言顺的王妃,他日本王登基,你便是皇后。别再妄想着休书……若敢私逃,本王拿萧府满门与你陪葬。或者……”
“你食言……”云烟抬眼直直望着他。
“是你太天真。”轩王笑,“本王当时并未想着骗你,不过是现在改了主意。”说着笑意越发邪肆,“本王倒想着,你该给本王添个世子了。”
“本王不说第二次……本王允你,即使登了帝位,后宫也绝无其她妃嫔。”
望着轩王决然离去的身影,红箐哀叹,“他这次来真的了。”忽而愤恨,“这个食言而肥的……”
“有谁会天真到相信他。”竹玉道,“难道你信了?”
“没有。”
“是没有。”云烟苦笑,与其说相信他的诚意,不如说劝慰自己希望他说的是真的罢了。
皇室祭祖亦免不了一番隆重的繁复仪祀。虽是京兆尹连同属下各官员们早已俱安排好,仍免不了轩王象征性的过问察视一遍。议完,已是深夜。
头昏脑胀的出来,轩王神色甚是低沉。陆雨见了,问,“王爷,可要属下去请烟妃娘娘?”
“不必了。”轩王沉默。这么晚了,让她好生歇着吧。明日祭祖,祭祖,以夫妻之名行祭祖礼,昭告她轩王妃的身份于天下,是此次祭祖之行,他惟一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