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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王府交易

尾随队伍追到平王府时,百里弈再也站不住,扶着石狮子直喘粗气,好不容易抬起打颤的双腿跨进及膝的红漆门槛,便听到有女子腻声大叫:“铭哥哥——”

百里弈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墙角边忽地闪出一名穿着华丽,珠环玉绕的女子。那女子径直往这边欢奔而来,一头钻进沈铭的怀里,嘟着嘴,嗲声道:“铭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可叫我好等!我做了满满一桌你喜欢吃的菜,专等你回来好给你庆功呢!可都快未时了,你才回来!菜都凉了!”

“没事。”沈铭笑着扶起她的肩头,“凉就凉吧!只要是我师妹亲手做的,就是馊了、臭了也是最好吃的!”

百里弈低头见草鞋上粘了好大一块泥巴,于是无比嫌恶地伸脚一踹,想将泥巴甩掉,不想却粘得更牢。

那女子闻言扑哧一笑,轻轻一捏沈铭的鼻子,细声道:“就你会哄人!”

百里弈眉心一蹙,将脚一翻,就地一划,泥巴便蹭在了平整的青石板上。

那女子挽住沈铭的胳膊,转身便要走,忽觉沈铭身后还站了一人,于是探头斜眼略一打量:村姑装束,穿扮粗陋,粗布头巾草草地包裹着散乱的头发,脸上蒙着带着汗渍的纱巾,破草鞋上沾满泥巴。那女子“哧”的一笑,道:“铭哥哥,府里又不缺下人,你怎么捡了这么个人来?你看她的鞋子,多脏啊!把咱府里的地都踩脏了!喏!瞧那一排脚印!”

“含辞,她是弈儿的好友,我已经决定收留她。”

百里弈闻听“含辞”二字,立刻想起幽冥谷里那拿着匕首要挖她眼珠的少女。只因数年不见,又兼那含辞如今衣饰华贵,浓妆艳丽,远不是当初的素衣模样,百里弈一时竟也没认出来,此刻眼见含辞亲昵地挽着沈铭,想到这些年他们二人一直似此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不禁觉得心头闷闷的,胸口压抑得慌。

沈铭笑对百里弈道:“她叫含辞,是我师妹。”

“你是那小妖精的朋友?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含辞陡然圆睁双目,咬牙冲百里弈扑了过去,十指箕张,抓向百里弈的脸。百里弈早有防备,一个闪身,忙躲到沈铭身后。

含辞扑了个空,双手却被沈铭钳制住,又急又怒,高声大叫:“铭哥哥,她一定是贼丐帮的人!杀师傅,还抢走我们财物的一定有她的份!你放开我,让我杀了她,替师傅报仇!”

沈铭道:“弈儿哪是蛊毒圣姑的对手?她没这个本事!含辞,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长得有些像弈儿的人,并不是弈儿!”

含辞脑门一侧,直着脖子嚷道:“你总是帮她说话!我亲眼看到那个小妖精和一大群叫花子一起走出幽冥谷,大箱小箱的,抬走了我们幽冥谷的好多钱财!当时他们人多势众,我才不敢冒然冲上去阻止,可我进谷看时,却发现他们不但抢东西,还杀人放火!除了百里弈,试问天底下,还有谁能轻易出入幽冥谷?”

沈铭道:“偌大的中原,奇人无数,懂奇门八卦的也不止弈儿一个!”

“铭哥哥,据我所知,就是当年的那群叫花子创立了贼丐帮,又成了今日的正义帮!正义帮的魑龙已经落网,百里弈,”含辞指着百里弈道,“还有她的这个朋友,是不是正义帮的人,只要见见魑龙,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沈铭奇道:“你竟然怀疑弈儿是正义帮的人?这也未免太荒谬了!”说着回头惊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百里弈。

百里弈道:“既然含辞姑娘怀疑民女是什么帮的人,民女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愿意去见……那个谁?”

含辞得意道:“这边请!”

百里弈神态自若地与沈铭并肩步入王府大牢,眼见牢内各色刑具罗列,诡谲可怖,更兼腥腐之味分外刺鼻,中人欲呕,心中不免直打鼓,寻思道:“魑龙虽非软骨头,可酷刑难熬,便是铁打的人也要掉三层皮!魑龙终是血肉之躯,重刑之下,保不定将我供出来。那时,我又该当如何?”由不得百里弈多想,此刻她已被领至一间刑讯室。

百里弈打量起这间牢房,触目所见除了林林总总的刑具,便只有一个披头散发的血人。湿漉漉的头发和着血水,黏在脸上,根本瞧不见他的脸面。原本白色的囚衣已然破烂不堪,满是血污,而且几乎找不到一寸白。两条粗大的铁链洞穿了他的肩胛,透过破碎的衣衫,可以清晰地看到红肉中镶嵌着的黑铁。百里弈心头一震,就凭这个,便可以断定眼前的血人就是魑龙!自从那晚分开后,这是百里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浑身是血的魑龙,只一眼,便看得她心如刀割。

含辞舀起一瓢冷水,朝魑龙头脸上用力一泼。乱发被水冲开,百里弈这才瞧见魑龙惨白的脸,以及脸上绿森森的“淫僧”二字。

魑龙微睁双目,乍见百里弈,眼中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只一瞬间,便将目光从百里弈面上一掠而过。

含辞一把扯下百里弈的面纱,惊见百里弈满脸的脓包,骇叫道:“你!你的脸怎么回事?”

百里弈道:“我得了一种怪病!”

含辞嫌恶地后退几步,指着百里弈对魑龙道:“好好看看,这个丑八怪你可认得?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们不但立刻放你走,而且,你想要什么好处,我们就可以给你什么好处!”

魑龙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百里弈,点头道:“认识。”

百里弈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侧身不由攥紧了发颤的拳头,心下盘算着,一旦魑龙说出她的真实身份,她便拔腿就跑。途中若有人阻拦,她便扣动袖中机括,一一射杀,虽无十分把握,但只有殊死一搏,才有机会逃离平王府。

含辞颇为满意地大声追问道:“她是谁?”

百里弈已将一只脚的脚尖撇向牢门。

魑龙道:“丑八怪。”

“她还真叫‘丑八怪’?”含辞眉头一拧,逼问道,“她跟正义帮是什么关系?”

“她?”魑龙冷哼一声,不屑道,“我们正义帮素来只接纳英雄好汉,不收容丑八怪!”

百里弈松了口气,心下道:“我真是多虑了!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连寻梅都认不出,魑龙哪里认得出?”

“你不是说你认得她吗?既然认得,你是正义帮的,她也是!百里弈更是!”含辞说着一把抄起火红的烙铁,威胁魑龙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百里弈心中一紧。

魑龙谑笑道:“我又没说认得她。我不是聋子,听到你叫她‘丑八怪’,自然知道她是谁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啊!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对,行,您说一句,我学一句就是了!”说罢侧目看了眼百里弈,目光中流露出无限担忧,正与百里弈的双目相接,百里弈忙低了头,隐隐觉得魑龙似乎认出她了,心下更是忐忑。

含辞怒不可遏,口中叱道:“你耍我!我让你不说实话!”说着便将烙铁戳到魑龙胸口。只听“咝”的一声,魑龙周身为之一颤,却咬紧牙关,愣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百里弈不忍目睹,侧脸暗道:“魑龙大哥,你虽总说你救我助我,只为钱财,可如今,我便是奉上万两黄金,也酬偿不了!黄金有价,情义无价!”嘴上却忙怯生生地说道:“王爷,他是谁啊?怎么被折磨成这样了?”

沈铭道:“他叫魑龙,是匪首白老大的爪牙,帮着白老大恶事做尽,对他仁慈就是对天下人残忍……”

为了阻止含辞继续动刑,百里弈忙道:“王爷,这里太可怕了,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沈铭点头道:“好,我们这就走。”

百里弈临走时,颇为不忍地回头看了眼魑龙,却见魑龙正忧切地望着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那含辞本要再动刑,见沈铭转身离去,丢了烙铁急忙跟将出来,边走边道:“铭哥哥,你再等会嘛!我一定能叫魑龙开口说话!这个女人跟百里弈必是一伙儿的,不能信!更留不得!”

沈铭怫然道:“弈儿跟正义帮毫无瓜葛!弈儿的朋友也是!我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铭哥哥!你……你一定会后悔的!”含辞摔下一句话,扭头愤然离去。

沈铭忙唤:“师妹!”

百里弈抬头见沈铭正望着含辞远去的身影神色恍惚,不觉心中一沉。

此时,二人已走出大牢。迎面走来一群娉婷的女子,个个华衣美服。当先一人被众女簇拥着,头上珠翠堆盈,周身玉珂环绕,动摇有声,更兼雪肤花貌,光彩射人,宛若天人。

百里弈正看得出神,那沈铭迎上前道:“妍妍,你怎么往这边走?”

那朱妍妍面含忧色,娇喘道:“允煐哥哥,我有急事特意来找你。含辞说过百姓不会和正义帮的人接触,因此毒蛊不会传染给百姓。可如今,城中有很多百姓得了怪病。这可如何是好?”

百里弈立在一旁,瞪视沈铭,心道:“你锦衣玉食,身边美女如云!看来这些年过得甚是惬意!”

沈铭双眉一锁,道:“我真是低估白老大了!”见朱妍妍香汗淋漓,又道:“你打发个人来传话就行了,何必自己辛苦跑一趟?”

朱妍妍面上一红,赧然道:“我怕误了你的事,一时慌了,不及细想。况且在一个府邸里住着本也不远。”

百里弈冷冷一笑,心道:“什么不及细想!根本就是为了见你的允煐哥哥!”

沈铭道:“如此,我这就下令分发解药。”

朱妍妍忙道:“可是,你不怕正义帮的人也混在百姓之中吗?”

沈铭叹道:“事已至此,防不胜防,也就无需防备了。不过,有魑龙这大鱼饵在,不怕白老大不上钩!”

百里弈低眉侧目略一斜睨,心下惨然道:“我碍着你什么了,你就这么想除掉我?”

朱妍妍目视沈铭,柔声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沈铭忘了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百里弈,径自与朱妍妍并肩离去。

百里弈正自黯然神伤,却听到一声冷哼从右侧传来,不觉吓了一跳,却见含辞正怒视朱妍妍与沈铭远去的身影。

“丑八怪!”含辞冲百里弈喝了一声。

百里弈只得站住。

“你想去哪儿?这平王府岂是你这等人可以自由来去的?”含辞绕着百里弈气愤愤地走了一圈,“你想留在这里做贵宾?休想!你只配做下人!来人——”含辞话音刚落,两名侍卫跑上前,垂手敬候。

“以后这个丑八怪就叫阿丑。你们把阿丑带到伙房去,所有的柴都交给她一个人劈,谁都不许帮忙!你们两个还要给我看紧她,不准她偷懒!不准她到处乱走!”含辞气呼呼又带着几分得意地看着百里弈的反应。

百里弈淡淡一笑,冲侍卫道:“带路吧。”

含辞一跺脚,“你等着瞧好了!有你受的!”

劈柴于百里弈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她手脚利落,轻轻松松,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劈好了一大堆,把两侍卫看得直瞪眼。两侍卫一阵耳语,便走开了一个,不多时,那走开的侍卫便领着含辞来了。含辞手拎一柄长满锈斑的斧头,将斧头往百里弈脚边一丢,“用这把!”

百里弈提起那把又锈又钝的斧头,竖起一截木头,而后高举斧头,只一下,那木头便一分为二。

含辞和两侍卫都看傻了眼。“这怎么可能?给我,让我试试!”含辞不可思议地拿过百里弈手中的斧头,对着木柴也是一劈,不想手震得生疼,木头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斫痕,骇然道:“你……你有深厚的内功?”

百里弈微微一笑,徐徐道:“我连拳脚功夫都不会,又怎会内功?凡事都有窍门,有句话叫‘劈柴不照纹,累死劈柴人’,我只不过顺着柴的纹理来劈,自然事半功倍。柴有纹理,人有情理,有些人找不到情理,自然只有妒火焚心,拿我们这些下人出气,对‘上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百里弈看了看左右的侍卫,含辞忙道:“你们两个退下。”

侍卫远去后,百里弈方道:“你刁难我,只不过是因为我和百里弈有些交情,你迁怒于我。其实,我跟你并没有什么过节!何况,我只是个丑八怪,并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只有那个美若天仙又身份高贵的郡主,才是你的情敌,会抢走你的铭哥哥!”

“你怎么知道……”

百里弈从容道:“我又不是瞎子,早看出来了。其实你根本犯不着跟我过不去。相反,你对我的所作所为若是叫你铭哥哥知道,他会觉得你气量狭小,连个丑八怪也容不下,更让他觉得郡主的雍容大度,令人敬慕。想必那郡主也巴不得你如此待我呢!”

含辞道:“可朱妍妍是燕王的女儿,是铭哥哥的堂妹,他们的婚礼已经作罢!他们之间根本没可能,她抢不走铭哥哥!”

“是啊,她是抢不走你铭哥哥的人,可她偷走了你铭哥哥的心,你铭哥哥会因此永远不能接受你!”

“不对,铭哥哥喜欢的是百里弈,不是朱妍妍!”

百里弈心头一颤,少顷,凄然笑道:“天底下不会有男人一生只喜欢一个女人!何况百里弈托我送还‘暗飞声’便是断绝之意。她跟你铭哥哥早就没有情分可言,而且,她下落不明,生死难料。你又何必因为她——一个根本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人自寻烦恼?”

含辞想了想,道:“算你说的有道理,这次我姑且饶了你!”

百里弈心下道:“我是个朝不保夕之人,有一日,且欢欢喜喜过得一日。今生能再见到他,已是上天格外眷顾,只可惜这相见还不如不见!”

是夜,人皆熟睡,四下寂然,百里弈以碗蓄水,敲击作《香消英雄老》,叮咚之声在空寂的黑夜里显得尤其清亮,响彻四野。她相信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可心里又害怕那个人出现,但是如果那个人始终不出现,她又将觉得无比悲哀。

一曲终了,百里弈侧耳倾听,四围寂静得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所发出的沙沙声,百里弈吁了口气,又敲了一遍,可力度小了些,声音明显比第一遍低多了。她忐忑地静坐片刻,微微叹了口气,心下道:“五年了,他早就忘了这支曲子了。”

百里弈缓缓地站起身,颓然转身,却惊见沈铭正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月光下,他就像一位白衣翩翩的仙人。他的眼睛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明亮,温柔的目光投在百里弈身上,就像冬日里温暖的阳光。百里弈飘飘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融化了,只管痴痴地望着他,似乎忘记了整个世界。

“是弈儿教你的吧?”沈铭用略带苦涩的声音问道。

百里弈猛然记得此刻的自己不是百里弈,想起今夜奏曲的目的,浑身发抖,连心也跟着颤抖。

“刚才……我差点把你看成了弈儿。可惜,你不是!”

百里弈苦笑道:“你欺骗了她,又害得她家破人亡!如果是她在这儿,一定会杀了你,为家人报仇!”

沈铭一怔,“你说什么?我害得她家破人亡?”

百里弈双目一翻,扬手一指,道:“你看,那不是她吗?”

沈铭扭头顺着百里弈手指的方向去看,却听到有暗器激射而出的声音,双目一凛,将身一侧。百里弈的袖箭擦着他的衣襟掠过。百里弈双手一翻,银针从袖口鱼贯而出。沈铭一个虎跳翻身避过,闪身躲到树后,惊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杀了你!”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百里弈气血上涌,不住地扣动袖中机括,泣道:“无冤无仇?我跟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树干上登时排满密密麻麻的银针。

沈铭剥下一小块树皮,劲力暗吐,轻轻一弹,树皮“嗖”地飞射而出,正中百里弈胸口。虽是块极小的树皮,但夹带内劲,百里弈似中了一记重拳,闷哼一声,立足不稳,随即摔倒在地。

沈铭不慌不忙地从大树后走出,奇道:“我和你有何深仇大恨?”

百里弈不应声,勉力站起,抬掌便又要发射银针,被沈铭一把扣住手腕,百里弈猛一抬脚,鞋底便又有银针飞出,沈铭挥落银针,将百里弈一带,令百里弈背对着他。

百里弈双手交剪着被沈铭拿住,动弹不得,又急又恼,眼珠一转,忙讨饶道:“好痛!王爷饶命!我只是想给百里弈报仇,我发誓再也不敢了!”

沈铭松了手,百里弈突然跪拜在地,口中道:“多谢王爷饶恕!”说着将头一低,似要叩头,突然又有暗器从她后背激射而出。

沈铭翻身一个后仰,躺在地上便不动了。

百里弈愣了愣,迟疑着蹲身伸手去探沈铭的鼻息,竟然没有一丝气息。百里弈缩手颓然歪坐在地,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沈铭……”她哽咽着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抚沈铭的脸庞。

沈铭突然睁开眼,右手已锁住百里弈的咽喉,这时才慢悠悠坐起,吐出口中的银针。百里弈大惊,却来不及收起眼泪,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直落到沈铭的手背上。

沈铭看到百里弈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泪光闪闪,似秋水般澄澈,怔了怔,诧异地问道:“你进府的目的不就是杀我吗?刚才你以为自己成功了,为什么不是高兴,却哭上了?”

百里弈顺下眼,不予作答。湿漉漉的长睫毛帘幕般盖住了乌黑发亮的眸子。

沈铭越发疑惑,“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是谁?你刚才说想给弈儿报仇?此话怎讲?”

百里弈突然睁眼,愤然道:“少废话!要杀便杀!”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弈儿的事,你要为她杀我报仇,我不明白。”

“哼!你为了鬼公子的书,冒充秦诤,混入百里山庄,又在山庄的井里投毒。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害得我……我的好姐妹家破人亡,怎说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弈儿是这样告诉你的?”沈铭惊愕无比地站起身。

百里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怔怔地望着神情悲痛的沈铭,心中跟着一痛,“你一会儿是姑苏秦诤,一会儿是幽冥谷的少谷主沈铭,一会儿又是平王。你到底是谁?”

沈铭目视远方,悠悠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自我记事起,蛊毒圣姑便告诉我,我是她和沈万三的孩子。我的父亲是被狗皇……先帝流放云南,抑郁而终的。从小到大,我牢记蛊毒圣姑的话,誓杀先帝为父亲报仇。直到有一天,蛊毒圣姑听到‘得鬼公子的书者得天下’的传闻,又听说鬼公子的书在百里山庄,于是我们抓了秦诤,由我冒充秦诤进了百里山庄。我的目的只是偷书,得知百里不器没有这本书,我便飞鸽传书,把真相告诉了蛊毒圣姑。可没想到,蛊毒圣姑回书让我劫走弈儿。我原本不想这么做,可当时弈儿被四个蒙面人带走,后来还受了重伤,为了救她,我只能把她带回去,因为只有蛊毒圣姑的那半株血灵芝能救她,我别无选择。怎么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百里弈低了头,“你接着说吧。”

“弈儿伤愈之后,骗得蛊毒圣姑放我们去寻找鬼公子的书。蛊毒圣姑怕我们一去不回,走之前,让弈儿服下毒蛊‘思君如流水’。回大阙城后,我们暂时分开了,可等我回到百里山庄,却看到弈儿嫁给了尤诗泓。我不知那是纫兰所扮,信以为真,悲痛欲绝,尤诗泓趁机以毒镖伤我……”

“什么?”百里弈猛然抬头。

沈铭接着说道:“亏得含辞,我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为了解去弈儿的蛊毒,我答应蛊毒圣姑,向朱妍妍提亲,然后在婚礼上伺机刺杀先帝……”

“朱妍妍?”百里弈又打断了沈铭的话,“是那个叫你‘允煐哥哥’的人吗?”

“是的,她是燕王的女儿。先帝很喜欢她,不但赐了座府邸作为贺礼——就是如今的平王府,当初叫郡马府——成婚那日,他还御驾亲临。”

百里弈不解道:“你向郡主提亲,燕王为什么会答应?你是江湖人,你们身份悬殊……不对,你是平王,你和郡主是堂兄妹呀!”

“也许燕王觉得我有利用的价值,也许是妍妍的缘故。很多年以前,蛊毒圣姑为了研制毒蛊,曾叫我去燕王府偷血灵芝。当时我未曾偷到,还受了伤,我挟持了妍妍才逃出燕王府,我因此认识了妍妍。为了拿下我,燕王之后便设下陷阱等着我,妍妍怕我再去偷血灵芝中埋伏,每天夜里在宝库周围徘徊,直到三个月后,我才第二次去偷血灵芝,是她再次救了我。我骗她说血灵芝是拿来救我母亲性命的,她让我打伤她,然后她从她父亲那里骗来血灵芝送给我。”

百里弈黯然道:“想必得知你要向她提亲,她便是拿性命要挟她爹,也要嫁你吧!”

沈铭道:“她是个好姑娘,却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我和她成亲只为在先帝参加婚礼时刺杀先帝!我那时料想此行无论成败都是个死!在行刺之前,我带着解药去山庄见弈儿最后一面。可那晚,我没能见到弈儿,只有将解药交给纫兰,由她代为转交。也不知弈儿收到了没有……咦?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呢?”

百里弈回过神,道:“她当然早就服用过解药了!不然,她早就死了,哪能遇上我?”

“也是,”沈铭继续说道,“举行婚礼时,先帝就坐在我面前,我瞅准机会,一掌打向他,原本当场便可以打死他,也是他命不该绝。他当时正好端起杯子喝茶,我那一掌只打翻了茶杯。我再出掌时,他身边的大内高手已出手制止。我终究寡不敌众,被他们拿下,押进大牢。”

“什么?你被押进大牢?”百里弈无比震撼,“这可是杀头大罪!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沈铭道:“他们对我动刑时,发现我后背有块龙形烙印,说我是太子朱标的长子朱允煐,当年尚在襁褓中便被江湖人掳走。那时先帝怕被人要挟,不便四处张扬,便声称那个孩子已经夭折。他们还告诉我,沈万三的几个妻妾中没有一个是苗女。他们还找来沈万三的后人作证,如果我是朱允煐,那么妍妍就成了我的堂妹,我和她的婚礼自然作罢。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便去幽冥谷问蛊毒圣姑,她见我还活着,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她说,当年她掳走朱允煐没几天,那朱允煐就病死了。我是她偷来的孩子,我背上的烙印是她照着朱允煐背上的烙印依样画葫芦刺上去的。我问她我是谁,我的父母是谁,她说除非我提着先帝的脑袋去见她,否则她绝不相告。

“我离开没多久,幽冥谷便来了一伙持刀的乞丐,他们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当时含辞恰巧不在谷内,因此逃过一劫。蛊毒圣姑一死,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没想到的是先帝不但赐封我为平王,还视我如嫡亲孙儿!他那么大岁数的人,对于我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他都亲自过问。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对待我,何况他是九五之尊!不管我是不是朱允煐,我都愿意以朱允煐的身份去孝敬他,可我还未曾好好孝敬他,他却因病驾崩了!”沈铭语罢仰面望天。

借着月光,百里弈吃惊地发现沈铭泪光点点,心下道:“他对朱元璋有如此深的感情,难怪视我正义帮若同仇敌。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心里有我,这就足够了!只是,魑龙因我身陷囹圄,我必须先救出他,才能安心地跟随沈铭远走高飞。那时,我纵然时日无多,但能与沈铭朝夕相伴,此生无憾!”因道:“你想见你的弈儿吗?”

沈铭一愣,惊道:“你知道弈儿的下落?”

“我知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你须答应并且照办,我才能告诉你。”

“你说!只要能让我见到弈儿,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看着沈铭急切的神情,炯炯的目光,百里弈心中似翻了五味瓶,诸味交杂,悲喜交加,半晌方挤出一句:“放了魑龙。”

“什么?你要救他?难道你和魑龙真是一伙的?你是邪教的人?”

“不!我不是!我只是觉得那个人被你们折磨得太惨!他太可怜!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会支持我这样做!”

“魑龙是朝廷钦犯,我不能擅自放走!换个条件!”

“可你刚才却答应我了。王爷金口已出,怎能反悔?”

沈铭沉默片刻道:“你当真知道弈儿的下落?”

百里弈断然道:“当真。”可心下却惴惴道:“倘若叫他知道我就是百里弈,而百里弈就是白老大,他会做何感想?他会不会和我恩断义绝?我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若胆敢骗我,我决不轻饶!”沈铭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四周又恢复了沉寂。凉飕飕的夜风吹动了棉絮般的浮云和点点星辰,夜空是如此静谧、美好。可百里弈却无奈地望着星空,只觉得一种难以名状的薄薄的凄凉正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层层包裹。

次日,天一亮,百里弈便坐等魑龙逃走的消息,不想,直等到日中,既没见沈铭出现,也不曾听到任何风声。她再也等不了,便走出下人房,急欲寻着沈铭问个明白。

百里弈穿廊过巷,一路打听,才找到沈铭面见贵客的议事厅。但见厅门紧闭,只有两侍卫远远地守着。

“是什么贵客这样神秘?竟把侍卫支得远远,难道和释放魑龙有关?”百里弈心生疑虑,避开侍卫,绕到厅后,蹑手蹑脚地走近,附耳聆听。

内中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您真的不再考虑?”

沈铭道:“劳将军回去替小王多谢皇叔错爱,就说恕小侄不敢不尽心皇事!”

“那您是要和我们王爷兵戈相向喽?”

沈铭道:“郡主对我有救命之恩,皇叔对我有知遇之恩。将军只管放心,我会当将军根本就没有来过。”

“恕末将多言,王爷何苦呢?小皇帝庸懦无能,您便是败给大邪教,他也奈何不了您,何况能结好我家王爷。小皇帝如今内忧外患,难以久居大位。燕王英明果决,有天子气!识时务者为俊杰啊王爷!”

“小王心意已决,彦将军不必再劝。”

“好吧。我不多说了。不过,依我看,火攻羁縻山未必有大的胜算!”

沈铭惊道:“将军怎知我欲火攻羁縻山?”

“我来时,见途中有几星火药沫子,想是贵属下搬运时所留。”

沈铭赞道:“将军明察秋毫,皇叔有你,如虎添翼,只是此事还望将军务必守口如瓶。”

“你守得,我自然也守得!时候不早了,末将得回去复命了!刚才所言,王爷您还是再考虑考虑,末将恭候佳音。”

厅门“吱”地开了,沈铭和一名身穿铠甲的军官并肩走出。

百里弈心下嘀咕道:“区区燕王家将怎敢劳堂堂王爷亲出相送?这姓彦的将军到底是何来头?”

那军官走了几步,转身道:“王爷留步,末将去也。”

百里弈这才看清那军官黑瘦的面容,心下惊道:“呀!这人我定是在哪见过,好生眼熟!就连那说话的声音也似在哪里听过……”

“出来!”沈铭一声乍喝,打断了百里弈的思绪。

百里弈惶恐地走出来。

“你是什么人?”沈铭目露凶光,一个箭步冲上前,右手一把掐住百里弈的喉咙。

看着沈铭杀气逼人的可怖神情,百里弈一时被震慑住了,又兼脖子被死死掐住,说不出话来。

“是你!”沈铭认出窃听者是村姑阿丑,手上劲道稍减。但他的手却真切地感觉到纱巾下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疙瘩,还清楚地看到百里弈正用她那双长满脓包的双手掰着他的右手。沈铭眉头一皱,忙嫌恶地松开手,顺势甩掉百里弈的手,想起昨夜黑暗中自己也曾掐过她的脖子,心里更觉不自在。他甚至觉得此刻他的手上正粘着无数只蠕动的蛆虫,左手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净的锦帕用力擦拭右手,边擦边警惕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百里弈看着沈铭擦红的右手,歉然道:“我……我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放人?”

沈铭将帕子往地下一丢,冷道:“我需要时间安排。不管刚才你听到了多少,不可泄露一字,否则性命难保!今夜我便会放人,不过,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所以,在我凯旋归来之前,你只能呆在王府里,哪都不能去!还有,府里守卫森严,你是出不去的!”沈铭说完举着右手匆匆离去。

百里弈怔怔地站着,看着沈铭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如果不是有交易在,他一定会杀了自己灭口,就算此刻他不会杀自己,一旦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他还是会毫不留情地杀人灭口。想到这儿,百里弈不免打了个哆嗦。转念一想,他之所以如此冷漠,皆因不知情,倘若他得知自己便是百里弈,断然不会如此,心下又觉释然。

当夜,沈铭以死囚换出魑龙,又将死囚杀死,毁去面目,草草掩埋,对外只作魑龙熬刑不过,自尽身亡。为避免百里弈将火攻羁縻山的消息传给魑龙,沈铭令百里弈与他并坐车厢前驾车位,魑龙则坐车厢内。马车载着他们三人一路奔驰。百里弈在袖子里将拳头攥得紧紧,一路无言。

至郊外,沈铭让魑龙下车。魑龙忍着剧痛,勉力支撑着站起。百里弈要去扶魑龙,沈铭眼快,一把将百里弈拽到一边,冷道:“他自己会走。”

百里弈目送魑龙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远,心内却万分焦急。那魑龙只顾前行,并不回头。百里弈顾不得身边的沈铭此刻正狐疑地看着自己,疾呼:“魑龙……”

魑龙这才回过头,惊见百里弈冲他挥动的手掌心里赫然写着一个白晃晃的“水”字,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百里弈松了口气,高声道:“路上小心!”待她将手掌缩回袖中,却见沈铭正一脸严峻地逼视着自己:“你一定认识他。”

“当然认识,只不过还没几天呢!”百里弈不敢抬头,目光无意中瞥见沈铭拇指上的龙纹白玉扳指。

沈铭正微转着扳指,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就算你是邪教中人,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谁让你是弈儿的朋友!人,我已经放了。告诉我,弈儿在哪?”

百里弈心道:“我怎么能告诉你坐在你身边的丑八怪就是‘弈儿’!”

见百里弈迟疑不决,沈铭勃然大怒:“莫非你不知道?你竟然敢骗我!”

百里弈忙道:“不,我没骗你!只是你说过你现在不会放我走,那么我一旦告诉你,必定性命不保!你不是出征在即吗?等你回来再说,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沈铭猛地一拽缰绳,掉转马头。百里弈未提防,险些被甩出去,忙缩身坐进些,两手则牢抓车厢。沈铭微一侧目,一挥马鞭,驾车奔驰起来。

百里弈想起几年前她也曾和沈铭并肩坐一辆马车,这情形似曾相识,不禁扭头去看沈铭。他的相貌和几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但他的眼神变了,没有了昔年的温柔和关切,有的只是寒冰似的冷峻,还有难以窥测的深邃。百里弈心道:“我就坐在你身边,可你却不认得我!不过,能够坐在你身边,对于此刻的我,已是莫大的幸福!前途难料,未来不可知,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我就可以一直坐在你身边。那该有多好!”

百里弈不敢久视沈铭,怕被他发现自己盯着他看,于是赶忙顺下眼,凝视起沈铭那双攥着马缰的青筋薄现的大手,心下叹道:“我若是那条马缰该有多好!那样就可以被你攥在手心里了!”

沈铭忽道:“跟我说说弈儿吧!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百里弈不料沈铭突然有此一问,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发起呆来。

沈铭将马车的速度放慢,正要责问百里弈为什么不回答,却见她双目莹然。那目光不知为何竟令他心头为之一动,他忘却责问,不禁柔声问道:“她过得好吗?”

“不好。”百里弈用出奇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听说,她做过苦役,也做过乞丐,甚至还做过医魔的药人,好多次想一死了之,不过都没死成。”

“医魔?”沈铭颤声道,“师伯怎么会……那她现在……”

百里弈眼中蓄泪,凝望沈铭,深情款款地说道:“她现在很好。你放心,不管多难,她都会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有你。”

沈铭的手一滞,“你……叫什么名字?”

“……白小七。”

“你在家中排行第七?”

百里弈浅笑道:“是啊。”

“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百里弈微微一怔,苦笑道:“您是王爷,民女不过是个乡下村妇,八竿子打不着,怎么能见过?想是王爷阅人无数,偶尔碰到一两个感觉像的,也是有的。”

“回府后,我请御医过府为你治病吧。”

“不用不用!我的病……过阵子自会好的,无需医治。”百里弈低下头,心内却喜滋滋地想道:“他没变!还是原来那个他!对陌生人依然关怀备至!对我更是一片真心,多年不改!我果然没看错!世间唯他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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