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厕所没门儿
说起“道在屎溺”,我的思路还真是跟屎尿摽上了,摆不脱,下面就说说农村的厕所吧。
农村是旱厕,没水冲。北京现在有些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也是旱厕,蹲坑下面一溜沟,里面积满了屎尿,掏粪工人定期来掏。
农村就没有专人掏粪了,蹲坑下面是一口深埋的大缸,粪由自家攒起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农家就不可能定期掏粪,要满了再掏。
这样就有些问题。一下雨,雨水也流进粪坑里去,形成一缸粪水,排泄的时候,粪水很容易溅上来。在农村上厕所,得有技巧,怎么“投弹”能避免粪水溅上屁股蛋,你就琢磨吧。
另外,长期不掏粪,那个味儿,“情到浓时情转薄”,别提了!上厕所,得学会憋气。我要是在北京的胡同长大的,可能会好一点。可惜不是。这样的农村厕所,一低头,整个一“酱缸文化”,里面绿头苍蝇乱低温很难有零下40度的,所以“家伙儿”还不至于冻坏。夏天嘛,就难免有苍蝇爬得痒痒啦。
农村厕所,还有一大尴尬——没门儿。我们集体户好说,东西两个山墙后各一个厕所,男女有别。老乡家的厕所就一个。一个也没啥,你总得有个门啊,没门,也没有遮挡物。
上老乡家的厕所,你就得小心,要慢行。里边要是有一大姑娘正蹲着,她会咳嗽一声,你就得赶紧止步、回头。
如果稍一疏忽,恭喜你,可能就会看到艳照。有一次我跟生产队长,一位特英俊的年轻人,一起去办事,从他家东房山头绕到后面的大路上去。走得急了,没注意,他家厕所里正蹲着一位工作组的美少妇!
撞个正着,不说话吧,太尴尬;说话吧,说啥呀?
我和生产队长脸憋得通红,硬着头皮向前走。要是往回撤,那就更尴尬了——那不成耍流氓(偷窥)了吗?
还是那女工作组员态度大方,蹲在那儿说了一句:这农村的厕所,没门哈,多不方便。”
生产队长哼哈了一声,我俩就低头匆匆而过。
五、擦屁股用棍儿刮
继续说“道在屎溺”,这一节说说厕纸。厕纸这玩意儿,南方叫“草纸”,北方叫“手纸”。在我们那时候的农村,是“没纸”,一概是无纸化作业。
那时候艰苦朴素,就是城里也很少有卖厕纸的。像今天这样雪白的卷纸,闻所未闻。
那时候城里人就用报纸、稿纸、裁开的书页做手纸,这很正常。不过,用之前要揉搓揉搓,避免扎屁股。
在农村,我也坚持用报纸、稿纸擦屁股。有一回,忽然对农民的如厕发生了兴趣,问他们怎么擦,有农民告诉我:棍儿刮呗。”
他跟我说了具体方法,农村遍地都是秫秸(东北话音“树该”),就是玉米或高粱枯了的杆子,随手就能找到。掰下来圆珠笔那么长一节吧,劈开,瓤儿是软的,皮儿是硬的,就用硬的那个边儿去刮。一节刮秫秸是废物,也是自然物,用完了往野地里一扔,降解极快,很环保。可惜我的卫生观念不行,接受不了。
据我所知,俺们的古人和古代日本人,也是用棍儿刮。古代的棍儿,是竹木做的,叫做“厕筹”,一片一片的。是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传入中土的,到20世纪初才失传,有老鼻子长的历史了。
我在农村,也算体会过“厕筹”的滋味吧。改革开放之初,进口了日本电影《望乡》,美丽的女演员栗原小卷有个镜头,是在野外方便被惊起,露出了几秒钟雪白的屁股。我当时看了想:这样精致的屁股,是绝对不能用棍儿刮的。
六、华美的蚤子
上面的话题不能再说了,要转换一下,来一个雅的——张氏语录:“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张爱玲毕竟是南方人,分不清虱子、跳蚤。我估计她原来想写的是“虱子”,一不留神写错了,写成“蚤子”,成了当今小资的经典用语。
这说的都是寄生虫,跟了人类不知有多少万年了。当时在农村,这类近身附体的虫子有三大类——臭虫、跳蚤、虱子。
其中,臭虫最厉害,咬的包又大又红。北方很罕见,那时我在南方的旅馆里被咬过,简直恐怖!
跳蚤,狗身上多,我们那时候只是偶尔遇到。有的老乡家的炕上有,我们集体户从来没有。
最常见的,是虱子,白的,小米粒大小,生在贴身衣服的接缝里。
虱子会跑,一个人就是再讲卫生,只要在有虱子的炕上睡一觉,都会染抓虱子,那是很有派头的,在太阳底下,脱光了膀子,在衣缝里低头找,找到了,就抓出来,放在嘴里咬,嘎嘣一声,再吐掉。早年间在延安那时候,虱子叫做“革命虫”。要革命,就别怕生虱子。
生虱子,主要是不卫生。在农村,穷啊,也忙,不常洗衣服、洗被套,就易生虱子。
我在集体户那会儿,有时候回家。我姥姥怕我身上的虱子到处乱跑,每次都把我的汗衫放在铝盆里用水煮,确保杀虫。
我姥姥在“文革”期间,也跟着我爸妈被下放,下过两年乡,住在房东的一间房里。老人家冬天洗澡不方便,几个月后,身上奇痒,喝了中药也不解决问题。有一天我妈脱下姥姥的汗衫看,我的妈!长了一百多只虱子,都成团了!赶忙把衣服拿去烧了,烧得噼啪作响。
我后来回城上了学,回城后第三个月,在大学宿舍里偶然一低头,发现床上掉了一只虱子,赶紧碾死,又把衣服脱下来找,再没找到。此后,就再没染过虱子。
听说现在,就连最偏僻的农村,也没有臭虫、跳蚤和虱子了,因为卫生状况大有改善。当然也有人说,是人吃的残留农药太多了,大家体内都带毒,跟了人类几万年的寄生虫,全部给毒得死翘翘了。
——这也不错吧。
七、抠鞋泥
不怕脏,不怕累,是那时的时代精神。再说一个不怕脏的。
那时候,我们夏天都愿意穿解放鞋,也就是低帮运动鞋,黄色的帆布面,黑色胶底,因为是仿解放军的装备,故而名之。
解放鞋很廉价,也不算好看,但是结实耐穿。穿久了,大脚趾会把鞋尖儿顶出一个窟窿来,找鞋匠补一下,还可以继续穿。
夏天雨水多,穿布鞋不方便,穿解放鞋就不怕泥泞和浸泡。
但这鞋也有一个弊病,就是不通气,穿完了奇臭。
在农村,人一般四季有三双鞋,夏天就是解放鞋,天天穿,穿坏了拉倒。这样当然不如多几双鞋经穿,但人穷或者节俭惯了,没办法。
晚上干完了活儿,回到集体户,男生一脱鞋,那味儿,打鼻子!用文雅语言说,是“令人窒息”。
解放鞋还有一个弊病,因为它是低帮的,所以容易进土。干一天活用手抠!抠得满手指臭大酱味儿,有时候还忍不住闻闻,再去洗净。
多年以后我读张爱玲散文,才知道她老人家也有闻奇异味道的嗜好,比如爱闻汽油味儿、油漆味儿,我这才释然。
科学啊,就是好。我想,人要是不进化出两只手来,而是进化到偶蹄类,长了一副猪爪,那怎么对付这解放鞋呢?
八、他要住厕所
大概有朋友一看本节的小标题,就拍了桌子:糟了,又拐回来了!
别急,这里我说的是住房,与厕所基本无关。
那时农村的住房,是土坯墙、木头举架、茅草顶。
土坯就是土砖。从低洼地里挖出质量极密实的黑胶泥来,扣在木头模子里,掺进谷草屑子加固,然后阴干。不知你是不是见过扣煤饼的,就和那差不多。
集体户的房子略微先进,是平顶房,房顶用了油毡纸,可保长年不漏雨。
为什么农户都是坡顶的茅草房呢?因为坡顶可以防雨、防晒,还能防暴雪压垮,很科学。而集体户为什么不采用坡顶呢?因为农户的房子,每过几年要换草,因为草时间长了会烂。换房顶草这活儿,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一家换房顶,要八九个好劳动力帮忙,忙乎多半天。上级考虑到集体户的人缘不一定行,到时候没人帮助,就会尴尬,于是采取了不必更新的油毡纸。
那房顶的草,是特殊的草,我们村子附近是没有的,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叫做“洋草”,又长又有韧性。
老农手巧,一捆一捆的草,从地面扔上房顶,上面几个人一摆布,一层层地就铺好了,相当漂亮。我也给老乡帮过忙,那时候身体棒,负责在地上往房顶扔草,站在马车上,一叉子举起一捆来,有60多斤重,“嘿”一声就扔上去,老农还直夸。
若干年后,我研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发现我们的老祖宗起码在6000年前,建筑方法就是这样的——泥巴、谷草、木头,是建筑的主要材料,只不过最早的房子是圆形的。那是什么社会?原始氏族社会。现在是啥社会?中间跨度6000年,这让我大大震撼了一把。
东北人讲话——啥也别说了。
当然,也还有不同。
我在农村那几年中,我们生产队通了电,有了电灯,有了有线广播。此外,屋子内墙上糊了报纸,也吊了顶(用秫秸搭天棚架),吊顶也是糊报纸。
电灯、广播喇叭、报纸,这就是当时“现代化”的印记。别的,满眼是黄泥、谷草、秫秸、木头,全天然,几近原始社会。
农家的前面和后面,有小院,是自留地,用秫秸扎成篱笆。白天壮劳力都下地干活去了,村里就只能见到“篱笆、女人和狗”。
汉字的“家”,是房架下面有猪。远古时候,猪是养在半地下一层的,所以“家”下面的“豕”就是猪。到我下乡那时候,时代早就进步了,猪圈移到了房子前边,在小院的角落里。猪圈,那也是气味最浓厚的地方。
猪兄弟,几乎就生活在粪坑里。我起过猪圈的猪粪,那味儿,绝对能把人熏死。至于远古时候猪在地板下睡觉,上面怎么能受得了?不知道。
为什么骂人要骂人家是猪,我看了猪圈的情况之后,也才明白了。
这样的住房条件,小喇叭里就是把“形势无限好”唱上100遍,农民好的,人人都梦想进城。有一个年轻农民说:你就把城里的公共厕所让我住,我也干。收拾收拾,那多好!”
那时农村把厕所叫“茅房”或“茅坑”,上厕所叫“蹲茅房”。厕所,是城里的建筑,标志着现代生活。
“住厕所”,是当时那位青年农民的世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