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莱希特先是找遍了梵蒂冈和天使堡一带,然后是两者之间的波尔戈区——这是罗马城中一个独身女人惟一可以居住的区。在寻找的过程中他发现,每当他向陌生人问起玛尔塔时,他对玛尔塔的描述就越来越充满激情。
最后——由于他不得不担心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他将寻找范围扩大到北城和南城的郊区。在那里他找遍了所有的废墟,却只找到了腐烂发臭的动物死尸和争夺战利品的猫狗。
自从玛尔塔失踪,十七天已经过去了,这是十七个充满痛苦的日日夜夜。雷伯莱希特在这期间找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迷宫似的罗马街巷里,他不由得一再想到玛尔塔是不是成了宗教裁判所的牺牲品。宗教裁判所对此否定的回答说明不了任何事情。经验证明,谎言和欺骗甚至谋杀,在穿红袍的先生们那里是家常便饭。三个星期之后,他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雷伯莱希特便把这个想法搁在了一边。
让他莫明其妙的是,罗马的气氛开始转变。没人能说得出谣言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但是在市场、街头巷尾和那些铺张的宴会上,人们又在交头接耳,说那个本来摆到大家眼前的世界末日又不会来了;哥白尼博士算错了,根本不存在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这些谣言的背后隐藏着诡计多端的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克劳迪奥·伽穆巴拉。他清楚地知道,只有用一个新的谣言才能把旧的驱除掉,寻常的基督徒相信每一个谣言更胜过相信教皇的训谕。于是,抢劫、谋杀和道德败坏都停止了。神父又想起了他们的职责,修士开始回想他们给自己定的美德,基督徒想起了他们以前的虔诚。圣彼得大教堂最早罢了工的宝石匠人最早回到工地上。在末日气氛浓重的那几个星期里被殴打、被赶出城去的宗教裁判所的刽子手现在又开始做他们的本职工作。
雷伯莱希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末日混乱的原因,现在则惊奇于混乱的突然结束。但他并不为此操心,他现在惟一关心的就是玛尔塔的命运。
他不止一次地诅咒哥白尼的那本书——它以某种无法说清的方式承担着玛尔塔失踪的罪责——他仍然这么想。他现在可以把书毫无条件地交给大宗教裁判长,虽然他也知道,那样的话他自己的性命也就一文不值了。但是没有了玛尔塔,他的生命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共度幸福时光的房子如今冷冷清清,令人恐惧,因为每样东西都让他想起自己热爱的女子。雷伯莱希特回到家里时真的会打冷战,不久他就更愿意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工棚里过夜了。雷伯莱希特几乎不说话也不再吃东西;他只是苦苦思索,想找出一个解释。
夜里无法入睡时,他就起来,穿上衣服,走过黑暗冷清的街道。他像恶棍一样尾随那些同玛尔塔的走路姿势或是身材一样的孤身女人。他数小时之久地守着离万神殿不远处的他们的房子,而不进去——他希望玛尔塔会悄悄地回来。但希望落空了。在这些夜游中,他发现了以前从不知道其存在的东西:一次他撞上了逃跑僧侣和修女的集会。离圣玛利亚大教堂不远处有一座颓败的宫殿,男子不许进去,因为据说那里以女诗人萨福为榜样,推崇的是同性恋情。在耶稣教堂后面,体面的男子甚至教团的修士在那里聚会,和在石头祭坛上奉献自己的不知羞耻的淫荡女人做黑弥撒。有的饭馆酒家供应的不是饭菜,而是年轻的、还是半大孩子的姑娘。在疯人院里,神志昏乱的男男女女被拴在带子、链子上,像被囚的动物。雷伯莱希特没在这些地方中的任何一个发现玛尔塔的踪迹。
在彻底的绝望中,雷伯莱希特下定决心去找他的死对头克里斯托夫·克拉维。玛尔塔毕竟是克里斯托夫的母亲,那个耶稣会修士不可能对她的命运漠不关心。雷伯莱希特愿意请求他原谅,也做好了跟他打架的准备。总之,他心情复杂地走进了圣乔吉奥路的那栋昏暗的房子。克拉维神秘兮兮的实验室就在里面。
克拉维戴着顶四角帽,更平添了他所做工作的重要性。雷伯莱希特走进来时,他不肯从堆成山的羊皮纸和纸张后面抬起头来。房间低矮,天花板下悬着粗大的木椽,这像是一个炼金术士的房间,那些仪器设备会让任何一个走进来的陌生人心生恐惧。毫无疑问,克拉维认出了雷伯莱希特,可他一声不响,继续无动于衷地做他的工作。
雷伯莱希特不事问候,直截了当地说:“是你母亲的事儿!”
“我没有母亲。”克拉维头也不抬地生硬回答。
“玛尔塔已经有三个星期踪影全无了……”
“你是说那个妓女?”
“随你怎么叫她好了,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关心。每个罪人早晚都会受到他该受的惩罚。”
“你有没有把你的母亲出卖给宗教裁判所?我必须要知道!”
克拉维把羽管笔放到一边,漠不关心地回答:“没有。倒是我应该那样做。”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耶稣会的恶棍?”雷伯莱希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挺立在克拉维面前。
修士不安起来。他怕这个比他高一头的对手。他缩在桌后,像是做好了随时跳起来逃的准备,眨巴着眼睛从下往上望着雷伯莱希特说:“向宗教裁判所通报犯了罪的基督徒,这是僧侣的义务。”
“即使这人是自己的母亲?”
“甚至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你的母亲被送上火刑堆烧死,你大概还会心满意足呢!”
克拉维沉默不语。
雷伯莱希特的眼睛此时习惯了屋内的昏暗。房间的窗板都关着,桌子上有一块抛了光的绿宝石在闪烁发光——很多僧侣都随身带着这么一块。照炼金术士的智慧学说的说法,这种石头有束缚欲望的特殊力量。雷伯莱希特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克拉维看到他的对头看出了这块石头的意义,便反应激烈地说道:“我希望你那个妓女也带了这么一块石头,那就会省掉你我的很多麻烦了。”
雷伯莱希特刚要回答,目光却落在墙上的一个数字上,是红笔写在白灰墙上的“1582”。克拉维注意到了,冷笑道:“你要挟宗教裁判所的尝试看来是白费劲儿了吧?”他指着墙上的年份数字说,“第十个月的第八天不会有了。哥白尼算错了,这是教皇的意愿。”
“教皇的意愿?”
“是的。陛下委托我编制符合新时代的新历法。你就放心吧,哥白尼所定的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不会在这一历法中出现。”
“但事实并不能被人从世界上抹除!”
“这是你和你那种人的想法!大多数的基督徒仍然会相信教会规定的事情,因为圣灵使教会洞悉一切。不,那个哥白尼是个假预言家,他对你再也没有用处了。你可以把他的书烧掉了。”
“烧掉?这种混事儿只有教会才干得出来,至少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另外有哪个机构会烧掉一本书。”
克拉维不快地在他的纸卷堆里翻来翻去。“大多数书来自魔鬼,该当被烧。修道院藏在图书馆里的那些书足够让地狱之火烧上一千年。美茵茨那个发明了印刷术的根斯弗莱希真该遭到诅咒!书籍只给人类带来了祸害!”
“书籍让人类变得更聪明,而这就是教会的灾难,因为知识是信仰最大的敌人。”
耶稣会修士从头上扯下他的四角帽,把它甩到地上,手指着雷伯莱希特嚷道:“总有一天宗教裁判所会抓住你,看你在火刑堆上被烧死是不会让我很遗憾的。上帝不会让你这类人不受到惩罚的。
你也许又高又强壮,但比起宗教裁判所,你仍然只是个弱者。你难道真的以为你能要挟宗教裁判所、撼动整个世界吗?你之前有很多更伟大的人物都失败了。你父亲被作为异端分子遭到焚烧,而你,哈曼,你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克拉维还没说完,雷伯莱希特就一个箭步跃过了桌子。他用两手卡住仇敌的领子,令后者喘不过气来。耶稣会修士的眼睛像牛眼一样突了出来,除此之外他动弹不得。直到快要憋死了,他才试着从对手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克拉维怕得要死,开始胡乱击打,结果右手碰到了照亮桌面的蜡烛。蜡烛倒了,转瞬间,纸张和羊皮纸便着了起来,但雷伯莱希特毫不放松。
“你不是喜欢火吗!”他发出魔鬼般的笑声,“看到这个你肯定很快活吧。”
克拉维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对手的掐握之中挣脱了出来。他掀翻了挡住去路的桌子,冲向门口。当他扯开门时,一股气流闯进了房间,地板和墙顿时都烧了起来。
雷伯莱希特从门里跃到外面,脱离了险境。他的头发和衣服被火苗烧焦了。他又咳又吐,用袖子抹着脸。
这时,人们已从四面八方涌来观看燃烧中的房子。火被认为是上帝的惩罚,谁遭了火灾,是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的。看客们高声欢呼,老婆子们甚至跳起舞来,就是没有人试图救火。雷伯莱希特虽然亲眼看到克拉维在他之前离开了房子,但没有在看客之中找到他。雷伯莱希特离开火场返回工地时,一种压抑的心情折磨着他。
这一夜,雷伯莱希特很久以来头一次睡得很沉。若不是在日出后不久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可能就会把这个早上都睡过去了。
卡尔瓦奇站在门前,告诉他图莉娅生了一个儿子。卡尔瓦奇兴奋得像个孩子,两手在空中比划着孩子的大小——按他的划法肯定是个巨人。图莉娅很好,甚至从未有过的美;让雷伯莱希特做孩子的教父是他们共同的愿望。雷伯莱希特同意了。
雷伯莱希特费了好大力气阻止卡尔瓦奇的计划——他想今天停下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工作,和泥瓦匠、石匠、车夫等等举行盛大的庆祝会。可教皇是不会对卡尔瓦奇的兴奋表示理解的。最后他们说好下工之后一起喝酒。
这一天,雷伯莱希特像往常一样做他的工作,但他的念头不只是围着玛尔塔,而且也在围着克拉维打转。虽然他恨谁都比不上恨克拉维,但后者的下落不明还是令他不安。
临近中午,突然来了一个梵蒂冈的信使,说是红衣主教国务秘书伽穆巴拉要与他谈话。雷伯莱希特觉得不会有好事。他认为,这次接见毫无疑问与克拉维有关。
“什么时候?”雷伯莱希特简短地问。
目光虔诚的信使答道:“如果您可以的话,马上。”
雷伯莱希特看看自己满是灰尘的衣裳,考虑这副外表去梵蒂冈是不是合适,但随后就气冲冲地说:“我可以,我们走吧!”
他跟着信使前往教皇的宫殿时,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念头。在圣彼得大教堂巨大的工地上,那座四方建筑显得很不起眼。它既不美也不给人以庇护五世所希求的那种敬畏感。然而,一穿过主大门走进宫殿,印象就完全变了。无数的走廊,大厅里交替着红色、白色和绿色的大理石,悬挂着湿壁画和镶在金框里的油画。而由于那无数的门上(门把手安在比来客的脑袋还要高的地方)没有任何数字或标记,这座神圣的迷宫非常容易让人迷失在里面。身穿包红边的法衣和黑色法衣的长老、官员们永远是两个人走在一起,像幽魂一样在走廊里游荡,罪恶的手藏在袖子里,对陌生人看都不看一眼。
他们在漫长的路上拐了好几个弯,像是在绕着圈子走重复路。
雷伯莱希特觉得自己很惹眼的高个子此时似乎缩成了侏儒一般。终于,、默默无言的信使在一个双扇门前停住了。进去以后是一个空荡荡的前厅,墙上是红色的锦缎。厅里什么都没有。门咔嚓一声关上后,雷伯莱希特便一个人站在大厅中央了。他还从来没有身处过这等豪华处所,却觉得自己像个囚犯。
失去玛尔塔令他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若能重新得到玛尔塔,他愿意放弃给他父亲亚当平反的要求。这次接见肯定就是为了这事。
这时,一扇他到目前为止根本没发现的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穿紫红法衣的大人对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雷伯莱希特这次进入的大厅名叫“标志大厅”。雷伯莱希特是从厅里的壁画上认出它来的。那是拉斐尔的杰作,表现的是异教的一幕:阿波罗神站在纳尔帕斯山上,妩媚的缪斯们环绕着他,不管一个红衣主教的口袋里装着多大的绿宝石,她们也能勾出他的罪恶念头。
缪斯的脚下就坐着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克劳迪奥·伽穆巴拉。他由另外两个营养很好的教士簇拥着。他们穿着严肃的官服,面部表情也是同样严肃。说到富态,伽穆巴拉只比两个陪坐的稍逊一筹。
不过,他苍白肿胀的脸上至少带着些友好的表情。
在一个恰当的距离,雷伯莱希特站住了。四周的豪华之中,他肮脏的衣服显得很寒碜,这是一种像铺张炫耀一样令他厌恶的感觉。
伽穆巴拉好像并不在乎他的寒碜外表,还没有开口,就以头示意,让两个陪坐出去了。
惊奇的来客看着那两个显贵的背影,他们的肥胖和令人反感的顺从很像在吉乌利亚大道上遛的逗人开心的狗。雷伯莱希特很怀疑让两个陪坐走开是不是一个诡计,因为他的感觉告诉他,有看不见的门的墙上肯定也有看不见的耳朵。
那两人刚走,红衣主教便用格外的友好语气发话了:“我让你来你大概很惊奇吧。”
雷伯莱希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不仅是一个出色的手工艺人,”伽穆巴拉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据说也非常聪明——即使你对神圣的教会抱有批判的态度。
这毫不奇怪,你来自那个盛产新教徒、自以为是的人和哲学家的国度嘛。”
雷伯莱希特蹭蹭鼻子,小心地不让自己说出气愤的话来,答道:“如果您这么看的话,大人!您叫我来,不是向我解释这些的。
请您像跟一个普通人说话那样跟我说话。”
“那我就不绕圈子了,你想让宗教裁判所收回一个异端判决的计划——这不用我解释——可怜地失败了——虽然你十分精心地设计了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