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们的兴奋稍稍平息了一些,克拉维便冲口而出:“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陛下,大人们,我的继兄弟雷伯莱希特和我是——我找不出别的词来——是死敌。愿主原谅我。”
“死敌?”
“死敌?”
一张接一张的嘴重复着这个可怕的字眼儿。大宗教裁判长本来兴奋地摘掉了一只红手套,用它拍打膝盖,这时他问道:“你们是死敌——这是什么意思?也许您想解释一下吧!”
“我知道,”克拉维费劲地说,“如果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称另外一个人为死敌,那么他就活在罪孽之中。但是如果我这方面愿意埋葬敌意,对方却不是如此,那又有什么用呢?当我们在十年之后头一次再见时,他把我打了个半死。老实说,我害怕再次面对他。”
大宗教裁判长脸色严肃地说:“这么严重的敌意是怎么来的?”
克拉维沉默不语,愣愣地盯着地面。
“您无须在所有人面前解释。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对着我的耳朵说。”
耶稣会教士听从了。他走到大宗教裁判长身后,开始做一次耳语忏悔,会上其他人则盯着两个人神色的变化。到最后,多明我会的长老撕扯着他一直拿在手里拽来拉去的红手套。他火冒三丈而又显得十分迷惑。
这情景让在座的人更加莫名其妙。他们全都沉默着。只有卡珀乔红衣主教被突如其来的沉寂惊醒了,不知道大宗教裁判长和那耶稣会教士在干些什么,便激动地向左右问道:“他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了?”
没人理会这个老红衣主教。而那多明我会长老说道:“上帝会指引我们对付那个人的。相信我,基督兄弟们。”
这时,庇护又插话到讨论中来,他向大宗教裁判长喊道:“如果您有了能拿到那本书的主意,那您就直说吧,好让我们能够就此进行讨论。如果没有,就保持沉默。我认为这个哈曼非常聪明和危险,而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那些阴谋家把他选为头领的原因。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我们自己显得可笑,才能让出售赎罪券的钱再次流动起来,继续圣彼得大教堂的建造,让教廷与神圣的教会赢回原有的权力?发言吧,大人们!”
桑奇诺早就烦透了半天以来毫无结果的争论,此时用他的回答令全体炸了营:“我不懂神学,但是我纳闷儿,为什么宗教裁判所不能满足哈曼的愿望?那样的话,这个问题就烟消云散了,哈曼就会把书交出来,各方不是都得了好处吗?”
“那家伙太聪明了,他肯定早就为那本拙劣的书搞了一个复本。”庇护答道。大宗教裁判长打断了他上司的话头:“让宗教裁判所修正一个判决?永远不!除非地球围着太阳转,甚至围着月亮转!这事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这是您的执著。”庇护回答,“您没看见各地的混乱、对教会的叛逆、对教义的嘲讽吗?一辈子都遵循着教会戒条的基督徒如今对神圣的教堂犯了罪。在十字架下隐忍生活的教士如今开始反对自己的信仰。虔信的人开始怀疑,怀疑者觉得得着了证据,敌人一天比一天多。还要多久就会开始有教堂被烧毁,有教士被打死呢?而等着我的——你们的教皇,又是什么呢?”
一阵惊惧的沉默。
终于,红衣主教国务秘书轻声说道:“基督兄弟们,全人类的灵魂得救正处在危急时刻。离最后的一天——如果那个普鲁士教士预言得有理的话——还有六千五百次日出日落。不要认为我像女人一样胆小,但我一想到这个未来,我就说不出话来……就算这个日期过后哥白尼的预言被证明是错的,圣经被证明是真理,我们的神圣教会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了,它会失去可信度和权威,而将我们带人此境地的思想却会继续存在。”
“那么您的结论是什么呢,国务秘书先生?”这是列日来的反世界末日法令的博士菲利普·冯·特拉普的声音,他又在问题上加了一句,“说到底,我们的讨论其实没有任何进展。”
“那么请您提一个建议!”伽姆巴拉的反应十分恶毒。
冯·特拉普不说话。
于是教皇挨个点着十三个红衣主教的大名要他们发表意见,该如何把教会从进退两难的处境里解救出来。
教皇得到的只是十二次的沉默、耸肩或是“Nescio”的回答。
最后一个轮到的是说不了话的红衣主教弗朗切斯科·瓦莱赛。他递给教皇一块板儿,那是他的秘书常替他带着的。庇护把板子又推给司仪长约翰·库斯托斯,后者想念板上写的东西,但却顿住了。上面写的字念出来就是——VIII X AD MDLXXXII deleatur。
伽穆巴拉把板子从库斯托斯手里拿走,可是他也不懂上面的字,就又把板子给了伊苏阿尔利红衣主教。最后,板子到了保罗·桑奇诺手里。他轻而易举地读了出来:“删掉主年一千五百八十二年十月八日。”桑奇诺摇着头把板子交了回去。
教皇想要回到议事日程上来,伽穆巴拉却突然跳起来,走到瓦莱赛红衣主教面前,说:“基督兄弟,您是说应该把哥白尼定为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从日历上抹去?”
瓦莱赛满意地点点头。
“我懂了,”伽穆巴拉说,“陛下应该宣布,那一年的十月八日根本没有了,这样哥白尼的预言就没有了任何根基,一旦教皇宣布,就成为绝对的真理,因为上帝和主使他明晰一切。”
大人们、教授们、学者们全都惊讶地相互对视,犹如圣灵降临到他们身上一般。甚至庇护五世也震惊于用如此简单的办法就解决了这个神学问题。他用拉丁语表示自己的愉快:“Vide ut timidusille,caritate suscitante,leone quovis animosior evadat。”
只有那耶稣会的学者克里斯托夫·克拉维在路易吉·利利奥教授的支持下审慎地提出,这个神学上的问题变成了一个数学问题,只是从一门科学被推到了另一门科学中;而论证一个新的神学定理比论证一个新的数学定理要容易,因为在神学之中往来的是人的信仰,而在数学中逗留的却是知识。
对这一异议,庇护五世不能理解。他几乎是愤怒地转向两个历法改革家:“您两位研究异教历法已经研究了多久了?”
“七年四个月二十三天。”利利奥教授答。
克拉维答:“两年零十七天。”
“那么,”教皇问,“您们的进展如何?”
“用秘密启示录中的比喻来说,”克拉维回答,“我们还没有研究到第二支号角吹响之后。”
“那好,那我就正式命令您们,在您们计算新的基督教历法时把哥白尼预言的那灾难的一天从日历中删掉,使它不会成为教会和虔诚教徒的灾难。不,最好删掉那一天前后的至少整整一个星期,以排除任何怀疑。”
克拉维和利利奥偷偷对视。这要求在他们看来几乎是无法实行的,但两人却同声答道:“如果这是您的意愿的话,陛下。”
出人意料的讨论结果使本来很冷静的数学教授保罗·桑奇诺激动起来。他一跃而起,从左侧走到两个天文学家面前,高举双手说:“睿智的先生们,您们怎么能幼稚地相信宇宙的秩序能被一个神学上的小计谋欺骗呢?您们可以把那灾难性的一天从日历上和人们的记忆中删除一百次,而那颗灾星仍然会毁灭一切生命。您们的计划对大自然来说毫无意义……”
“闭嘴!”教皇声音洪亮地插进话来,“您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请您相信,在艰难的日子里只有想象力才能让人们忍受生活。有人称它为愿望,有人称它为信仰。”
坐成半圆的红衣主教之中,只有很少的人明了教皇的言词意味着什么。伽穆巴拉和说不出话的弗朗西斯科·瓦莱赛听到教皇说出此话,便不为人注意地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摸索着他们的法衣。
但两人谁都不敢问教皇,他到底对教会的学说有多当真。
他们也用不着问了,因为教皇又开了口,用魔鬼附了体一般的腔调疯狂地喊道:“我,庇护,因上帝的仁慈而代表他的第二百二十二名教皇;我的名字永远与无助和混乱联系在一起,就像亚历山大六世的名字与淫乱放荡联系在一起——这一想法时刻折磨着我。
抬起你们的眼睛,看看大厅的天花板吧。在这里,世上最重要的艺术家使自己变为永恒,虽然它不符合我们的趣味,在我们心中引起的不是崇高而是厌恶的感情,但这一切也永远与犹利二世的名字连在了一起。而我却承担重负,受着指责,说我没有完成同样的伟绩。如果哥白尼的事不能圆满解决,我,第五个庇护,将比某些红衣主教先生的宠妓更快地被世人遗忘。当我是个修士时,我像修士那样思考。做了大宗教裁判长,我想的就只有宗教裁判所。现在作为上帝的代表,占据我心的就是上帝的思想。梵蒂冈的这座宫殿配得上上帝的代表、最高的教会首领及门徒圣彼得的继承者吗?你们中的大多数,红衣主教先生们,你们住得不是比你们的教皇更豪华吗?难道您的看法与我不同,戴尔蒙特红衣主教?还有您,卡珀乔红衣主教?还有您,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先生?”
点到名字的人都深感震惊,哑口无言。伽穆巴拉尴尬地耸耸肩。
“因此,”庇护五世继续说道,“圣彼得大教堂要在最短的时问内建成,并且比基督教任何一座教堂都更大、更辉煌,用其他人取代那些怀疑我们地球继续存在因而罢工的人——这是我的愿望和身为教皇所下的命令。工人的数量要加倍,不够的话用上犹太人和异教徒。在一座建成了的大教堂里,没有哪只眼睛能认得出这里边有异教徒干的活儿!”
“陛下,”伽穆巴拉反对道,“问题出在钱上。是您本人禁止出售官职、变卖转让牧师权、主教区权、望族家长权和红衣主教的尊号啊,您甚至禁止出售赎罪券。您的正直将毁了神圣的教会啊!”
“正如我刚才说的,我那时候是像修士一样思考。”教皇勉强答道,“今天我要像教皇一样思考。一个修士可能犯错误,而一个教皇从不会犯错误!那么就让我们恢复实行老法律吧。”
就这样,开了五个小时的红衣主教秘密会议结束了。它的结束和开始时一样,再次强调赦免参加人的全部罪愆,再次指出所有说出来的话语都权当没有说过,所有决定了的事都权当没有决定过。
医学博士及天文学教授路易吉·利利奥和数学家及天文学教授克里斯托夫·克拉维得到特殊任务,即计算新的历法,使得救之一千五百八十二年十月八日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本日历里。
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克劳迪奥·伽穆巴拉得到的任务是将普鲁士天文学家尼古拉·哥白尼的错误公之于众,即他算出来的世界毁灭的那一天根本就不存在。大宗教裁判长则要格外严厉地追查一切宣传哥白尼异端行为的人。
西斯廷教堂里,人已经走空了好一阵子了,老红衣主教卡珀乔还坐在他的椅子上哭泣。虽然事关Finis mundi,却没有人问他的意见,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