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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天才与疯狂(3)

迪奥梅德’雷奥尼找不到大师的图纸,十分起急,甚至说出担心图纸被盗的话。雷伯莱希特不得不运用他全部的说服能力,并且道歉说他大概是记错了。从此以后,雷奥尼对他总是带着些许不信任,不过雷伯莱希特总算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可以为他的重大计划积累力量了。

玛尔塔对爱人暗地里做的这些事一无所知。一段时问以来,她和卡尔瓦奇的年轻妻子图莉娅结成了友谊——由于她俩语言上的困难,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还会引起误会。图莉娅当然知道这埘情侣之问的复杂关系,而且卡尔瓦奇也告诉了她,玛尔塔的儿子克里斯托夫就作为耶稣会修士住在罗马,母子关系多年以前就已疏远。

玛尔塔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见到她的儿子,然而雷们莱希特担心两个人的见面只会揭开旧伤疤,带来新的麻烦。在一个阴郁寒冷的冬日下午,玛尔塔和图莉娅两人走上了去罗马学院广场的路,克里斯托夫就在那里教授数学。

和其他的教团不同,耶稣会修士并不生活在修道院里,而是在民众之中。玛尔塔的儿子住在圣乔吉奥路的一栋房子里,这条路是学院广场的一条侧街,离学院不过咫尺之遥。人们传说,自打这位教士住进这里,他的窗板就总是关得严严的,而且他们也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条街里时时有位曾经很为保禄四世看重的高级妓女出没,她在教皇死后却歇了业,说是她已经太习惯于教皇的皇冠了,头戴普通皇冠的皇帝在她这里都毫无机会。她虽然年纪已经不轻,步态和打扮却足以使那位耶稣会修士心神迷惑。

她们走进房子黑暗的入口时,玛尔塔恨不得转身走掉,她太激动了,图莉娅推着她往前走,并指指边上一扇黑色的门。玛尔塔犹疑地敲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她便加重了敲门的力量。终于,她按下门把手,打开了门。

街上的光线几乎不能透进来,昏暗的房问中央,一个男子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星盘,一架由铁环、铁球和刻度组成的令人眼花的仪器,由一支蜡烛照着,在天花板上落下颤动的影子,鬼影一般。男子双手支着他的大头,愣愣地盯着蜡烛的火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启示。玛尔塔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个男子正是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夫。

过了半天,克里斯托夫才抬起眼睛,转向两个女人。玛尔塔觉得克里斯托夫好像并没有认出她来,便把长头巾从头上拉下来,轻声说:“是我,你的母亲。”

耶稣会修士像是变成了一块石头一般,无动于衷地望着玛尔塔站的方向,目光穿过她,似乎这会面丝毫不能打动他。他也不伸手握住母亲甚至是有点羞怯地向他伸过去的手。

玛尔塔试着做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她说:“你变成一个高大聪明的男人了,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

克拉维不做反应,他好像根本没有听懂母亲的话。

于是玛尔塔改变说话的腔调,看了一眼她的陪同,说道:“这是图莉娅,卡尔瓦奇的妻子。你以前可能认识他,他是雷伯莱希特的师父,现在又让雷们莱希特当上了圣彼得大教堂所有石匠的头儿……”

玛尔塔刚刚说出雷伯莱希特的名字,克里斯托夫就跳起来,椅子飞到了房间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张破床,是室内除了那个放满书的粗糙书架以外惟一的家具。克里斯托夫对母亲怒目而视,努着下嘴唇,像一个要努力表现内心激动的演员。这个学者那敦实矮小、穿着黑长袍的形象和他剑拔弩张的架势充满了威胁,令图莉娅不由得抓住了玛尔塔的手。

玛尔塔并没有被儿子的威胁姿态吓住,她说:“我是和雷伯莱希特一起逃出来的。”她解释道,“我们不得不逃,宗教裁判所迫害我们。什么也不能改变我对雷们莱希特的感情。我爱他,他也爱我。”

听了这话,克里斯托夫像旧约里的预言家那样举起胳膊,指着门,咬牙切齿地说:“出去,魔鬼的荡妇,persona non grata!”

想到以前那场闹剧,这一反应并不出乎玛尔塔的意料。她虽然一个劲儿地在心里祈祷,表面上却保持着镇静:“那么你如何形容你父亲的行为呢,我的受上帝青睐的儿子?”

“不要叫我儿子!”克里斯托夫顶了回来,说道,“我再也没有母亲了。我的母亲死了,死了,死了,被肉欲的罪孽窒息而死。

Nullum est iam dictum,quod lion dictum sit prlus。”

玛尔塔不懂她儿子说的拉丁语,但是她猜到了他想说的意思,心巾生出无助的怒火:“你对你自己母亲的严厉超过对待教会里那些像猪一样行事的大人先生们。而你却禁止你的母亲与她爱的男人交往。当然了,我的儿子,生活走的是很奇特的道路,但你是不可能通过关紧窗户、和一根蜡烛对话而成为生活的主人。”

“Lquax loquacitas!”耶稣会修士嚷道。拉丁文的词语显然让他觉得,他根本用不着回答母亲的话,他比母亲优越。

他母亲却把话甩到他脸上来:“你躲在一问破书房里,斥责一切你那些耶稣会书籍斥责的书,难道不是很可怜吗?做你想做的事吧,但也要让我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如果你认为,你必须得把我作为通奸犯送到火刑堆上去,那你就到宗教裁判所那里去指控我吧。

谁都知道,那些大人们在执行他们的任务时才不会有所顾念呢。别了,我的儿子!”

玛尔塔戴上头巾,往外走的时候,她注意到墙上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数字和数学符号,其中包括圈了好几圈儿的数目:“1582”。

很长时间里,玛尔塔对她与儿子那次毫无快乐可言的会面保持缄默。她不想给雷伯莱希特增添更多的不安,因为她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纠缠着他。她不敢问,她猜雷伯莱希特不会告诉她实情。

她选择了沉默,直到雷伯莱希特自己耐不住说出来。

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牢牢地攫住了雷伯莱希特。他当然拿不出证据,证明壁画里的秘密信息指的就是哥白尼的那本书,这一点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疑问了。他从迪奥梅德·雷奥尼那里得知,大师在这幅画上几乎用了八年的时间,最后一笔是在1541年的年底画上去的,在哥白尼《论灾星》出版后的一年。雷伯莱希特想要——不,他非得和米开朗基罗大师谈谈不可;他要告诉大师,书在他手里,并且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雷伯莱希特几乎每天都向雷奥尼打听大师的健康状况。消息越来越不好。据说大师在三年以前已经在工作当中晕过去一回,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而每当他醒过来,他便说出一些无头无绪的糊涂话来。他头脑清醒时,想的就只有两件事情,一是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一是死。说到那穹顶,他让雷奥尼和他的另一个得意门生沃尔泰拉对天起誓,一定要监督它的建造工作,绝不允许对他的图纸有丝毫改动。至于死,他让人知道,对于他死后被埋在哪儿,他根本无所谓,反正他死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圣烛节那一天,雷伯莱希特走上去考尔维屠宰场的路,米开朗基罗的家就在那里,那是一片由更老的房子围在其中的老房子,中间是一座塔楼,两边都有房子加盖出来,还有一个种着月桂树的茂密花园。这不是一个上等居住区,住的也不是上等人。大师曾经抱怨过,有人竟然喜炊在他的房子外面拉屎。到了房前,雷伯莱希特却又丧失了勇气,最终一无所获地返回家去。

二月中旬,迪奥梅德·雷奥尼报告说,米开朗基罗大师又说胡话了。他要人拿他的拐杖来,说他得做一次长途旅行。随后他又把迪奥梅德叫到跟前,对他耳语道,趁还来得及,他应该把地球的运行止住一段时间。

雷伯莱希特听到此话,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向考尔维屠宰场跑去,一边在路上斟酌着要对大师说的话。他抄了条近路,结果迷了路。当他在晚祷的钟声之中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时,却看到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房子入口两侧都燃着火炬,女人们跪在台阶上哭泣。不一会儿,广场上就聚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

雷伯莱希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房门前。这时,一个长胡子的高个子男人走出来,他身穿黑色长袍、头戴三角帽,证明他的职业是医生。他将一张手写的纸贴在门上,就又消失了。雷伯莱希特读着那上面用弧形的佛罗伦萨字体写成的字斟句酌的句子:“无与伦比的自然之奇迹米开朗基罗·波纳罗蒂大师度过了九十年的尘世生涯,于今晚辞别了人世,去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本人及其他医生——其中包括杰出的费德里格·多拿第医生,为他进行治疗,极为欣赏他超凡的美德,在此宣布他最后的愿望——将他埋葬在佛罗伦萨,这位世上最伟大之人的遗骨应在那里永远安息。罗马,一千五百六十四年二月十八日,经佛罗伦萨仁慈与自由之公爵阁下任命的医学博士、来自皮斯托亚的杰拉尔多·费德里希米。”

那些字母在雷伯莱希特眼前模糊起来。有片刻工夫,他觉得地球似乎真的停止了转动。那座方形塔楼上的窗户里透出暗淡的灯光。从他来时走的那条街上赶来的哭丧的女人们发出凄惨的哭叫声,还有更多的人加进来。后来,考尔维屠宰场变得如此拥挤,让雷伯莱希特觉得还是快快离开为妙。

自从他敬仰爱戴的父亲死后,没有一个人的死如此切近。虽然雷伯莱希特从不曾和米开朗基罗交换过只言片语,但对他来说,那位佛罗伦萨人是一个偶像,一位精神上的父亲。他觉得费德里希米医生的话毫不夸张:米开朗基罗是这世上孕育出来的最伟大的人。

现在,雷伯莱希特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试图与这位大师交谈。

雷伯莱希特满腹哀伤地回到家里,今天第二件出乎意料的事正等着他,不过这一次是件好事:从蒙特卡西诺回来、在罗马做停留的鲁伊特格修士来看他了。

雷伯莱希特虽然并没有开玩笑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鲁伊特格修士,您把您的那块圣包皮送到了?”

鲁伊特格举起手指说:“你应该以更庄重的态度对待神圣教会的圣物,否则可有遭到教会最高惩罚的危险!”

“遵命,大宗教裁判长先生!”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雷伯莱希特述说了米开朗基罗大师的死,却似乎不太能打动那位本笃会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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