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天阴雨连绵,圣彼得大教堂的建造工作却对此毫不理会地继续进行着。祷告的钟声敲响,暮色笼罩在整座城市,卡尔瓦奇让人燃起火和火炬,一来可供大家取暖,二来又照了亮,把夜晚的工地——他们的工作是以三班倒的形式进行——
变成了舞台上鬼影憧憧的一幕。德国来的朝圣者把梵蒂冈的钱箱塞得满满的,加上从德国运来的出售赎罪券得来的钱,使教皇庇护四世根本用不着为建成大教堂的资金操心,这与他的几个前任相比很不同。
雷伯莱希特成了卡尔瓦奇的左右手,卡尔瓦奇让他当上了圣彼得大教堂石匠的工头儿,让很多人恨得咬牙,尤其是那些年纪较长的,因为他们之中的好几个本来希望自己能得到这个职务。卡尔瓦奇没有忘记雷伯莱希特借给他的使他得以逃出德国、在佛罗伦萨落脚的那一百个古尔登。雷伯莱希特到罗马后不几天,卡尔瓦奇就把那笔钱加上利息和利息的利息还给了他。
在师父的帮助下,雷伯莱希特成功地在万神殿和智慧教堂之间租到了一间原来属于教皇犹利二世的一个女儿的房子,也就是那位铁一般强硬的教皇、米开朗基罗最大的(即使不是付报酬最大方的)赞助者。那位教皇死后,他的女儿在这个区的好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从那以后,这栋房子三易其主或是四易其主,最后一个主人是宗教裁判所大祭司保罗。
圣路易吉教堂的神父坚持要用樟脑、熏香和针对魔鬼的虔诚话语清除这栋房子里的一切不洁(除了地下室里的几个蟑螂),玛尔塔和雷伯莱希特并不反对。祝福结束时,神父在那年轻的一对儿之上画了个十字,用拉丁语念道:“Deus benedicat hunc mansionem.Libera nos,Domine,de morte aeterna in die illa tremenda,quando coelimovendi sunt et terra.”这句话令雷伯莱希特想起了哥白尼的那本书。他把书藏到了屋檐下的两块椽木之间,他也觉得这对于躲避那些宗教裁判所的密探来说还不够保险,所以仍在考虑有没有更好的藏匿地点。
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现在过着像夫妻一样不事张扬的生活,要不是每人都得扛着各自命运的重负的话,他们的幸福几乎是完满的。
说到玛尔塔,最折磨她的是,她该不该去见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夫,也就是那位耶稣会修士克拉维。玛尔塔自觉对儿子的命运她负有一定的罪责。但是走这一步却很危险,因为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容易使她落入宗教裁判所的手心。
至于雷伯莱希特,圣彼得大教堂建筑工地的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他要监督五百多个石匠,主要是意大利人,也有很多德国人和从那不勒斯来的西班牙人、佛罗伦萨人、米兰人和萨伏依公国来的手艺人——那里寒冷的冬天把他们赶到了南方。
即便年纪还很轻,不久雷伯莱希特就得到了建筑工人们的尊敬。这其中有不同的原因:一是因为他懂石匠手艺,另外他的语言天赋对他也很有好处——这种天赋使他可以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和人们聊天。最后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出众的外表——这位工头儿比他手下的大多数工人都高出整整一头。
雷伯莱希特最最渴望的,就是在工作时能与米开朗基罗相遇。
然而,自从他踏上这个工作岗位,大师再也没在工地上出现过。卡尔瓦奇说,这位大艺术家在一次发烧之后,身体虚弱,不能站起来走路。他有时候更是处在一种无法正常说话的状态中。
这使得雷伯莱希特对于出自大师笔下的图纸、笔记更加崇敬,它们每天就铺开在工棚里他的桌子上。那上面有大师用红笔画出的有力的线条、轮廓,也有不少细节,不比手掌大,就好像他画的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建筑物,而是一块墓碑。
工棚离皇宫后面的地下宫室入口处不远,可以看到教皇西斯都四世教堂的南墙。在那座教堂里,米开朗基罗把自己作为画家画进了壁画。那里的画作,尤其是《最后的审判》,特别令雷伯莱希特感兴趣。卡尔瓦奇给他讲了很多——关于那些赤裸的身体,关于那些在朴素的祭坛后包含秘密信息的场面。这件艺术杰作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件艺术品一争高低。
普通的基督徒,哪怕他是圣彼得大教堂建筑工地上的一个工头儿,也不能随随便便进入教皇自己的教堂。但这个念头像有魔力一般强烈吸引着雷伯莱希特,为了能进去一次他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
灵魂,因为命运早已为他定出了路线——雷伯莱希特在玛利亚受选日的第二天(他一生都记得这个日子)’在洛伦佐红衣主教的帮助下(后者在梵蒂冈还是有一些友情是可以指靠的)他终于踏进了西斯汀教堂。
陪同他的红衣主教和卡尔瓦奇都不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景象,所以远不像雷伯莱希特那么激动。当他们踏进那高耸而昏暗的大厅,雷伯莱希特的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上帝啊!一个人怎么能在短促的一生之中创造出这一切呢?
雷伯莱希特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堂中央达几分钟之久。对他来说,米开朗基罗并不陌生。早在他承担起把大师的图纸、速写变成坚硬石头的工作之前,当他还在米歇尔山本笃会的修道院里学习时,他就听到过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聪明和博学的传说,以及这位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注入的深邃思想。雷伯莱希特知道,这个佛罗伦萨人的知识超过同时代的所有人,他惯于与他这个时代走在前列的思想家交往,而那些重要的脑袋瓜儿也把自己的思想告诉他。雷伯莱希特仰望着头顶上方,走到他的两个陪同者之间,说:“他为什么这样做?”
卡尔瓦奇和红衣主教用疑问的目光对望了一眼。他们没明白他的问题。
“他为什么这样做?”雷伯莱希特重复着他的问题。
卡尔瓦奇没有把握地回问:“他为什么做什么?”
“我是说,米开朗基罗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个主题?他为什么选择了最后的审判?他为什么不画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不画耶稣的复活或者升天,像他以前的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做的那样?”
那两人的目光里露出震惊——迄今为止,他们从没有向自己问过这个问题。红衣主教对他的保禄叔叔的那些前任的事情非常熟悉,他终于回答道:“不管是克雷芒七世还是保禄三世——米开朗基罗就是在他们手下工作的——都不曾要求过这个主题;他们受不了很高的白墙,便下令在上面画上画。不曾有一个教皇见过这一伟大巨作的草稿。那位大师反正也不会听从别人,连教皇都不听从。”
雷伯莱希特的眼睛渐渐习惯了十二月的惨淡光线,那画上的天空的蓝色在他眼里显得是那么刺目、明亮和咄咄逼人。从这天空之中,世界的判官犹如一位孔武有力的希腊的赫丘利站出来,威严地举着右手。使雷伯莱希特心中不能安宁的,既不是画面的颜色,也不是布局,他的目光盯着那些人物和象征,看有没有什么暗示,能够显示出对即将来临的世界末日的认识。
这巨大的湿壁画——照米开朗基罗的说法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画法,只有女人才画油画——充满了影射、暗示、标志,表现出了基督徒和异教徒、受祝福之人和受诅咒之人,甚至有至今仍活在世上的人,比如那个可恶的礼仪长彼亚乔·达·蔡希纳,他竟敢批判米开朗基罗的作品。
大师也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表现了他自己的脸——毋庸置疑,就在画中圣巴多罗买手里拿着的皮上,那是圣巴多罗买殉道时被人从身上剥下来的。——为什么偏偏画巴多罗买?为什么画这么恐怖的一幕?
不曾有过一人敢问米开朗基罗这样表现的涵义何在,就连红衣主教的叔叔、那个信奉宗教裁判的保禄四世都不曾问过。即使有人问了,他不仅得不到回答,而且会把自己树成大师的敌人。
就这样,心中充满景仰的欣赏者迷失在米开朗基罗表现的末日世界中,像那位迷失在米诺陶诺斯迷宫里的英雄,遇到了教会的天使、圣徒如大天使加百利、圣处女玛利亚、圣彼得,都与主近在咫尺。他身后的亚当和夏娃让人产生疑问——他们会不会其实是旧约里的约伯和他的妻子,因为在他们身后,以扫和雅各正在和解。至于那些圣徒,如背着十字架的古利奈人西门,手里拿着箭的塞巴斯蒂安,磔轮前的亚历山大人卡塔琳娜,拿着铁刷子的布拉希乌斯,拿着锯子的奋锐党人西门,他们倒并不引出更多的问题。但是,那赤身裸体的夏娃和维吉尔在一起干什么?
但丁《神曲》里面的人物为什么会在《最后的审判》中出现?
那右侧下坠和左侧升天的人物使墙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犹如一只火轮一般旋转起来,雷伯莱希特不得不硬生生地将自己的目光从中扯开。最后他向红衣主教问道:“难道您不觉得,那个世界判官不像耶稣基督,倒更像观景楼群雕庭中的希腊阿波罗神吗?”
“我不知道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长什么样;我是个红衣主教,不但丁在《神曲》里面让维吉尔当领路人是画家。”洛伦佐回答,手捋过紫红色丝绸长袍。
雷伯莱希特丝毫不肯放松,他说:“如果画的真是一个异教徒的神,那么这个象征就是一个毁灭性的表述!”
卡尔瓦奇当然比红衣主教更熟悉艺术,他沉思地望着雷伯莱希特,说:“你说得倒是很有道理……”
“那将意味着,米开朗基罗的观点是,不是上帝敲响末日的钟声、决定世界末日的来临,而是另外一个……一个陌生的力量……”
“魔鬼吗?”洛伦佐红衣主教尴尬地咯咯笑起来,目光转向那世界判官。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年轻石匠说的话,他越是琢磨,就越是觉得可疑。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不是米开朗基罗第一次和教会搞恶作剧。”卡尔瓦奇冷静地评论道,“问题是,大师依据的是什么知识呢?你的脑袋瓜儿很灵,雷伯莱希特,你肯定知道!”
雷伯莱希特全身一震说:“我?我能知道什么?”他尴尬地口吃起来,“只有米开朗基罗自己知道!”
“而他一直沉默。”
“这不能怪他。谁要是善于用画笔和颜色表达自己,那他就可以放弃文字和言语。”
想到米开朗基罗可能在他的壁画里隐藏着某种秘密和只有知道秘密的人才能辨认出来的关于世界末日的信息,红衣主教不由得心神激荡,就像喝了他最心爱的内米湖葡萄酒。他伸出食指,沿着那些人物的轮廓在空中画起来,似乎想以此让他们说起话来。不管是卡戎还是米诺斯,或是聪明的诗人维吉尔——他们出现在那众多的人物之中——都没有作答。
画的中间部分,天使们正像青蛙似的鼓着腮帮子吹号,好让大地在号声的回荡中隆隆作响,让民众叫起来,正像圣马太预言的那样。就在这个位置,洛伦佐审视的目光突然挪不开了,他说:“我看见了两本打开的书。”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个预言家的话,卡尔瓦奇和雷伯莱希特开始都不相信,他俩将信将疑地又走近了一些。
“是真的。”雷伯莱希特说。卡尔瓦奇评道:“以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想,迄今为止也没人注意到过。”
红衣主教茫然地说道:“它们会有什么涵义呢?我是说,问题主要出在第二本书上,因为其中一本是《圣经》,这是毫无疑问的。
另外一本是什么书呢?”
三个人轮番地把头歪向一边,想看看那两本书上是不是有什么字可以辨认。然而他们越是盯着壁画看,他们眼前的书就越是模糊。
“我看见了一颗星。”雷伯莱希特说。
他是真的说出这句话来了,还是只在脑子里组织出了这个句子?他不知道。他的脑袋烫得像铁匠正在煅烧的一块铁。他的思想只围着一个题目打转:哥白尼的那本书。假如米开朗基罗知道关于异教徒用来预言世界末日的那颗危险之星的事呢?如果他知道,他在画中做这种暗示有什么目的呢?如果他知道真相,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
雷伯莱希特深深地纠缠在他自己的思想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红衣主教和卡尔瓦奇逃跑一般从一个侧门离开了西斯汀教堂。恍惚之中,他觉得卡尔瓦奇好像还压着声音向他说了些什么,但他悬浮在天地之间,忙着想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r。一种隆隆声灌满了他的耳朵,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米开朗基罗的号角表现的可能是那颗危险之星在把地球抛出它的轨道之前于最后一千里飞行路程中制造出来的呼啸声。这个可怕的念头令他的后脖子上冒出了冷汗。
那场即将毁灭一切生命的大灾难离现在连二十年都不到了。那将是得救之一千五百八十二年——得救?不,得救是绝对说不上的:被我们的主耶稣拯救、随后的审判、区分善恶、信仰和对永恒幸福的许诺——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那颗毁灭之星将把一切卷进它制造的漩涡,冲向太阳——宇宙中心的炙热的死亡之球。地球本身也将燃烧,在烈焰之中烧得火红炙热,然后随着一阵烟便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