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直在下雨。雨水在年末这个时节可是不少,若是山地与奥勒良城墙之间已经变成褐色的草地不想枯掉的话,这雨水还相当重要。和北方来的外地人一道,牧人赶着他们的牛,还有远至阿布鲁佐地方来的山羊群,进了城门。一个没有设防的广场展现在人们面前,中央有一座方尖碑。左手方向是隆起的平秋山丘——罗马建于其上的七座丘陵之一。卢库勒斯从前与他的座上客大摆宴席的地方,如今成了荒地,中间点缀着些许菜园和疯长的葡萄,一处又一处坍塌了的建筑遗址已经颓败成采石场一般。
第一次看到罗马的人,对那些房屋群落之间问或显出的乡土气息会不禁感到失望。阿尔巴尼教授看出几个外来人脸上显现出来的失望,带着辩护的意味对几个德国人说:“请给我指出这世界上外城很漂亮的城市来!外城越丑,内城越美——难道不是这样吗?”
雷伯莱希特茫然地点点头,鲁伊特格也用一个微笑表示赞同。
他们在人民大街上向南驶去。这条街,是用收一种叫做“tassa delleputtane”的妓女税的收入才铺上的石子路面。
香料商在劳罗圣救世主教堂前停下了车(罗马的高级妓女习惯于在星期日的大弥撒过后汇集到这里来,演练她们博爱的本领)。
付了旅费之后,他们就各走各的路了:香料商去鲜花广场,鲁伊特格修士去阿文庭山上的本笃会修道院,洛伦佐·阿尔巴尼教授则和他的女儿弗兰切丝卡、玛尔塔及雷伯莱希特一起往附近的吉乌利亚大道走去,教授在半路上的圣乔万尼教堂和法尔内泽宫之间有一栋房子。
雷伯莱希特和阿尔巴尼在旅程的最后一段交上了朋友——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天文学的共同爱好,或许也是玛尔塔的关系,雷伯莱希特并没有忽略这博学的老鳏夫(在他耷拉着的眼皮儿做得到的范围内)冲他的爱人抛媚眼的举动。不过玛尔塔打消了雷伯莱希特的疑虑,说像阿尔巴尼这样的一个人,他们肯定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教授的别墅从前属于高级妓女赛萨蕾娅——她在这条街上拥有三栋别墅呢。房子有两层,大门由柱子圈着。房子后面面向台伯河的一边是一个带藤架的花园,很像米歇尔山上修道院的花园,只是小许多。房子里佣人成群,玛尔塔和雷伯莱希特觉得自己像是在迦南目睹了奇迹的耶稣门徒。
他们俩住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从那里向外眺望,可以越过台伯河直看到雅尼库伦山。雷伯莱希特最担心的是那本哥白尼的书。关于这本书,他至今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别人。他不知道,如果他告诉了阿尔巴尼,后者会做何反应。他甚至可能会因此把教授带人危险境地。所以他选择了把书藏到壁炉台上一左一右两个高高的装饰花瓶之中的一个里面。看上去,立在镜子前的这两个花瓶不像是用来插花的。
玛尔塔关注着雷伯莱希特藏猫猫的游戏,她疑问地扬起了眉毛,预感到那不是好事。她本来希望,所有的神神秘秘、躲躲藏藏都已经到头了。雷伯莱希特这是在藏什么呢?
雷伯莱希特是特意当着玛尔塔的面藏书的。他本可以暗地里做这件事,但他想让她注意到,他想让她知道他的计划。
“你知道吗,”他从窗子向外望着花园,讲了起来,“我给你讲过侯爵大主教对我的无耻要挟,以及他无论如何也要拿到的那本书。”
“是的。”玛尔塔回答,猛然间恍然大悟,“我的上帝!你该不会是把那本书偷出来了吧?”
雷伯莱希特点了点头。
玛尔塔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来回摇晃着,似乎要让他理智起来:“你还有救吗?这本书只要还在你手里,我们就一天安宁的日子都迦南的婚礼没有!”
雷伯莱希特从玛尔塔的手中挣扎出来,安抚她道:“你不用害怕。这里是狮子的巢穴,他们再怎么也想不到能在此地找到这本书。到目前为止,所有人——侯爵大主教和米歇尔山上的修士都以为这本书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离这里千百里之遥呢。”
“那鲁伊特格修士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老天,当然不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鲁伊特格对我够容忍的了,我不想再把他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他若知道,是决不会允许我把哥白尼的这本书带到意大利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玛尔塔看到了他眼里闪出的愤怒的火花。此时的雷伯莱希特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让她恐惧。但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问道:“你拿这本书要实行什么样的计划呢?”
雷伯莱希特把玛尔塔拉到窗前。他很感激这个问题,这样他就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宗教裁判所焚烧了我死去的父亲。”他说得断断续续,像忏悔室里一个暴怒的罪人。他的目光盯着雅尼库伦山上的一个并不存在的点,面孔僵硬。玛尔塔觉得,此刻的爱人不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人,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疯子,他的思想世界是她永远无法进入的。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鼓起勇气说出反对意见,但很清楚他是不会接受的,“宗教裁判所是教会的一个无耻的机构,危害大过用处。你得忘掉这些!”
“忘掉?”雷伯莱希特的声音都变了调,“他们把我父亲的尸首当异端焚烧,而我该忘掉这件事?我不想忘却,你听到了吗?我不想让我父亲这桩天大的冤案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父亲是一个正直、虔诚敬神的人,他无论如何也比那些穿着红袍黑袍、看上去像圣人其实却带着魔鬼标志的教士要正派。”
“我知道,可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忘却。时间治疗所有的创伤,总有一天你会战胜它的。”
“我不想!我不想!”雷伯莱希特喊着,拳头击在窗子上,“不为我父亲平反,我就誓不罢休。那些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们,他们都得跪到地上,诅咒指责审判亚当·弗里德里希·哈曼的巴托洛梅欧那头多明我会的脏猪!”
愤怒的泪水沿着雷伯莱希特的脸颊流下来。玛尔塔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她不敢问更多的问题了,因为她发现,只要一涉及到这个题目,雷伯莱希特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若是能了解雷伯莱希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愿意付出一切。
被雷伯莱希特的大喊大叫吓了一跳的阿尔巴尼跑上楼来,隔着门问是不是一切正常。玛尔塔用一个并不可信的借口安抚了主人,却对下一场冲突忧心忡忡。雷伯莱希特的目光和他的声音不是什么好兆头。不正是雷伯莱希特本人曾经给她讲过,一个被某种念头完全占据了的人,能做出超人的甚至是非人的事来,比如随他的心意让牛奶凝结,招来雷电,令柜子移动,令杯子炸裂,令处女悬浮在空中。那他为什么不能令一个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跪在他面前呢?
假如她不是吓得浑身一阵阵发冷的话,想想这种事情倒是挺有趣的呢。
第二天,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一起出门去探索罗马,这个将要成为他们第二故乡的城市。
罗马远远不能让一个外地人充满惊异之感。它不过有七万人口,仍然没有从三十五年前卡尔五世的雇佣军对城市的劫掠中恢复过来。梅迪奇家族出身的教皇克雷芒七世不幸结错了盟,太过亲近法国人,引来了卡尔五世手下的德国和西班牙雇佣军,像旺达尔人一样烧杀淫掠,使罗马人口骤减到三万。
至于说到你在平秋和阿文庭、梵蒂冈和埃斯奎利诺之间碰到的罗马人,你会发现男性占多数,女性几乎看不到,却可以看到很多教士:红衣主教、高级教士、修道院长,一群一群的;黑色、白色、褐色的教士修士服,剪裁繁琐。每四个罗马人中就有一个是怀着信仰、靠着信仰过活的,承担着某种宗教上的工作。这么多的男子,对从事那个毋庸置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行业的女子来说,当然是块吸铁石了。所以毫无疑问,在这个时期,世界上没有哪个城市像罗马一样有这么多的“puttane”——肯定上万。
“Puttane”只是用来称呼那些廉价的妓女。她们在白沟广场上干她们的行当,或者在科斯美丁的圣母玛利亚教堂一带和人民广场。高级妓女则被称作“cortigiane”,能和她们睡觉是身份的象征。
她们的寓所在圣使徒区和吉乌利亚大道两边,她们算得上是罗马最好的纳税人。这一行当进项是那么多,教皇保禄三世手下的财政部门甚至向她们收一种特种税,以此修复台伯河上毁坏了的一座桥。
而教皇庇护四世则免除了在新城区中的虔信区购买不动产的高级妓女们的妓女税。从教皇到乞丐——罗马人爱他们的妓女胜过爱城中每三座教堂里就有一座以其命名的圣处女。
这些虔诚的、可以出钱买来享受的美人儿的作为到底算不算虔诚的体现呢?当她们听到教堂的祷钟而停下对方付过了钱的交媾活动;当她们在所有的星期六、教会节日前夕和复活节前那一周虽不停止犯那桩罪,却倒真的进行斋戒;当星期日她们在某些教堂如劳罗圣救世主教堂前打扮得花枝招展,就连那位超脱了一切跟男女性别有关的事情的圣方济各若是看到她们也会目瞪口呆……总之,除了她们,给罗马教皇国带来最多金钱的是那些朝圣者,而朝圣者之中呢,又数德国人的贡献最大。新时代的罗马是妓女和德国人建起来的。
差不多所有的饭馆、旅店都是德国人经营的,大多数有个德国名字,比如“双头鹰”,还有“去往钟楼”饭店。这情形令教皇庇护二世一度说起过:“哪里没有德国人,哪里就没有饭店。”谁要寻找那个古代的罗马、古罗马人的罗马,修辞大师西塞罗、恺撒、皇帝哲学家马克·奥雷利的罗马,那他几乎是找不到的——除了那些“采石场”——它们破坏了乡村般的城市面貌,让人隐约猜到,在乱石和荆棘丛中掩埋着悠久的古典时期。论坛——或是人们认为以前是论坛所在地的地方——只是一片废墟,长满荒草和灌木丛,牛羊在其间徜徉吃草。塞普提米乌斯·塞维鲁的凯旋门才从地面上露出顶,第度门则几乎无从辨认,其间是荒地、残砖断柱,乱石根本无法用作修复材料。只有斗兽场还受到重视——直到中世纪,它都几乎没有受损,为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提供了躲避“红胡子”的追随者的避难所,然后被改建成教堂,由于它的蒂沃里石及大理石石块,再后来被当成采石场用了,除此之外就没再派上过用场。
第二天——这期间鲁伊特格修士已经带着他那神圣的行李出发前往那不勒斯了,并答应说在归途中来看他们——玛尔塔和雷伯莱希特走梵蒂冈桥越过台伯河,站在了圣彼得大教堂面前——一个把任何想象都击得粉碎的大工地。宽阔而没有设防的大广场上到处是石块、砖头和梁柱,似乎是由一个独眼巨人随便扔在那里的。小车把建筑材料从一端运到另一端,看上去好像毫无计划性,然后由木制的抬升机械运到中厅的顶上。骡马大车则把材料运往远处那耸入天空的米开朗基罗的穹顶,不过从地面只能看到一圈柱子。
雷伯莱希特流露出一副被这大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弄得迷惑不解的样子,玛尔塔也不比他强多少,这里有成百的破衣服上布满尘土的工人,有身着节日盛装、举着旗子的朝圣者,有衣衫褴褛的职业乞丐,有穿红衣的高官显贵,有手工业者和骄傲的教授,有祈祷的人和艺术家,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广场上伴着干活儿的噪音的是五花八门的语言。
雷伯莱希特抓起玛尔塔的手,把她拉到建筑工棚那里,打听卡尔瓦奇的下落。
一个腋下夹着一卷纸的短发信童从门里走出来,雷伯莱希特尽他所能地用意大利语描述“大头”的样子。
“您用不着描述卡尔瓦奇。”那信童笑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他是大师心爱的宝贝,大师戏谑地称他为‘新教徒’,据说是因为他在阿尔卑斯山另一边的德国工作过很多年。他虽然会说德语,但还是没人愿意信他——哪个石匠会自愿到那个至今还盛行法国风格的国家去呢?”
“但那是真的,”雷伯莱希特激动地嚷道,“我就是他的学生。”
信童拧起眉头说:“那么您是个还一直崇奉着尖形拱顶的德国人喽?”
雷伯莱希特懂得这种对德国建筑艺术的旁敲侧击,笑道:“带我去找他吧,求您了!”
年轻人打了个手势,让雷伯莱希特跟着他,走上了去圣地广场的路。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跟上他。过了几个拦住不能进的地方,走进一条门廊,上了一系列令人头昏的台阶,他们到达了大教堂的平顶。这里也是人来车往,像个大集市。
他们放眼四周,看到天使堡和像只蜥蜴一样懒洋洋地在城中流过的台伯河。一片房屋、宫殿、教堂和废墟之中,万神庙像一口底下埋藏着秘密的大钟一样显得十分突兀。只有很少的直直地彼此相遇、相交而后再分开去的街道;大部分街道都划出令人迷惑的图案,在一改再改的市容中毫无系统性,像一张大网。
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的眼睛贪婪地看着他们脚下的一切,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吓了他们一跳。那个声音用他们的语言说:“我就知道,我一直就知道。天呐,太让人高兴了!”
他们转过身来,面前站着的是卡尔瓦奇。雷伯莱希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师父的出现太令他惊讶了。玛尔塔向后退了一步。卡尔瓦奇向两人走过来,默默无言地拥抱了雷伯莱希特,并格外彬彬有礼地问候了玛尔塔,就像问候一个老朋友。
“我一直就知道,”卡尔瓦奇淌着眼泪说,“有朝一日你这孩子会站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
雷伯莱希特也在和泪水做着斗争。他从卡尔瓦奇的拥抱中挣脱出来,点头向玛尔塔示意。他说:“这是玛尔塔,她是……”
“我知道!”卡尔瓦奇热情地笑着回答,“你用不着跟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