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伊特格借助一张数学家菲利普·阿丕安的地图关注着行车的路线,与车夫争论着他们行经或是在远处看到的村庄名字。原来,车夫提到的名字与那位英格尔施塔特的学者在他的地图上标出来的村名丝毫对不上号。在印刷出来的东西方面,鲁伊特格修士是个精确到极点的人,这样一来,他便开始大大怀疑他们是不是还能当天赶到雷根茨堡。最后,车夫安慰这位旅客说,他不是头一次走这条路了,尽管他不知道大多数村镇的名字,可每次他还是把马匹带进了塔克希斯邮政的马厩里。
他们走浅滩过了拉伯尔河和纳布河。这是两条小河,在夏季的干燥期里根本不配叫河。转眼问南方的地平线上便出现了雷根茨堡的名门望族的府邸塔楼,大概有五十多座,有的有九层楼高,几乎不比大教堂造好的部分矮——在四十年前那大教堂的建造被中止了。过了那座堪称建筑艺术上的世界奇迹的石桥,他们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雷根茨堡。
雷根茨堡接受了宗教改革,但像在纽伦堡一样,修道院在这里也得以继续存在。城东有一所小兄弟会修道院、一所爱尔兰僧侣建立的圣雅各布修道院,城西有一所多明我会修道院,城南则有上敏斯特帝国修道院和本笃会的圣埃默拉姆修道院。鲁伊特格修士选定后者做他们今天的过夜地点,并委托车夫将玛尔塔修女送到离大教堂不远的本笃会下敏斯特女子修道院去。他们打算第二天早上在市政厅前的邮车站会齐,继续他们的旅行。
不知道是乘邮车太辛苦还是生那些商人的气,雷伯莱希特注意到,鲁伊特格和玛尔塔整整一天几乎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他们背着行李往修道院大门走去时,雷伯莱希特冷不丁地问道——为了能把谈话引到玛尔塔身上:“她难道不是个很有勇气的修女吗?孤零零一个人从纽伦堡去阿西西。”
“那个安贫会的修女?”
“您不太喜欢她?”
“不管是新约还是旧约,里头都没有一行写着出门在外的本笃会修士得喜欢一个同行的修女。”
雷伯莱希特笑起来,鲁伊特格则向圣埃默拉姆修道院充当门房的修士出示院长给的那张证明。给过路僧侣用的睡房布置得比米歇尔山的睡厅高级——那是位于底层的一个很长的房间,里面分成七个小室,每个里面有一张带顶的木床。小室与小室之间的墙边靠着窄长的木制尖顶柜子。对面的窗户开向花园。屋里闻起来是木头和新鲜石灰的气味。
鲁伊特格和雷伯莱希特不是惟一在这里过夜的客人——有一个克吕尼来的很年轻的修士,还有一个是从博斯菲尔德来的。
“我信不过那个修女。”鲁伊特格修士头也不抬地说,一边把行李塞进柜子里。
“信不过?您这是什么意思?”雷伯莱希特吓得要命,竭力隐藏自己的惊愕,“我觉得她性格很好嘛。”
“就是啊,”鲁伊特格冷静地评判道,“她的性格好得太过分了。”他走近雷伯莱希特,用那两个修士听不到的声音说,“进女子教团的主要是些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可这个玛尔塔嬷嬷太漂亮了!她把我见过的所有的圣母像都比下去了!”
雷伯莱希特咽了口唾沫。他什么可能性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鲁伊特格会如此称赞玛尔塔。他又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所有与玛尔塔的会面,琢磨着鲁伊特格会不会曾经见过玛尔塔、他自已是不是曾在鲁伊特格面前暗示过他跟养母的关系。他想不起来。
“还有一点让我起疑心的地方。”鲁伊特个拥有手抚弄着下巴。
“是吗?”
“你看,教团修女的习惯是她们从来不会单独离开修道院。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的修女,更不用说在旅途上了……”
雷伯莱希特仔细繁琐地检查着他的行李,从袋子里取出几件衣服,放在一起,然后却又塞了回去,这些都被他的朋友看在眼里。
“您是说,她也许根本不是真正的修女?”雷伯莱希特又小声加上一句,“正像我不是真正的本笃会修士一样?”
“确实让人有这种想法。”鲁伊特格修士答道,“只是我看不出冒这种险的意义何在。一个单身旅行的修女只会遇到一个又一个困难,所以,为什么要扮成修女呢?”
“也许是您想错了!”雷伯莱希特耸耸肩,嘴角向下一撇。
睡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门房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修士,手里甩着一个声音不脆的小铃铛,喊客人们到饭厅去用晚饭,接下来再去教堂晚祷。
雷伯莱希特很高兴有人打岔,否则他就被逼得没法儿了。四个客人排成一行,跟在老修士后面往对面楼上的饭厅走时,雷伯莱希特在心里想,该怎么向鲁伊特格忏悔这出乔装打扮的喜剧呢?这事他早晚得做。
“哦,圣父圣子圣灵啊!”走到楼梯中央的鲁伊特格修士突然骂起来。
学着僧侣的样子,走路时把手藏在袖子里的雷伯莱希特惊讶地问道:“鲁伊特格修士,我从您嘴里听到的该不是诅咒吧?”
“我说的是‘哦,圣父圣子圣灵啊’,我的朋友。这不是诅咒,是危急时刻冲口而出的祷词,圣本笃要求他的兄弟们每天都要做好几次!”
“哦哦。”雷伯莱希特回答,“但请允许我说一句,它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诅咒。”
到了楼上,鲁伊特格又续上了这个话题:“要让我说真话,那可能确实更是一句诅咒,因为我上楼梯的时候,那神圣的包皮总是碰我的小腿。”
“您还跟我埋怨?”雷伯莱希特咧嘴笑道,“我可是随身带着我所有的钱呢,又是撞又是压的,怎么着都很碍事儿。我慢慢地开始懂得阔佬说的话了:钱不给人快乐,只给人负担。”
“你还算好的呢!你用不着喊着圣本笃的名字,跟院长起誓说,你在完成任务前绝不脱下修士袍。”
“哦,原来您穿戴整齐的睡觉是出于这个原因啊!”
鲁伊特格冲天翻起了白眼。
他们走进饭厅,里面有八十多个本笃会修士正等着吃饭,那是一种将牛奶稀释并加了盐的老面包和煮土豆做成的糊糊。
第二天早上的行程耽搁了,因为邮车没有在预告的时间——七点钟出现。又过了一个钟头,当多瑙河上的雾气——这是秋天最早的信号——散开时,才有塔克希斯邮政的一个信使骑着马赶来告诉他们,虽然最快的车马都准备好了,可最熟悉去萨尔茨堡的道路、迄今为止也最可靠的车夫昨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无法驾车前往萨尔茨堡了。
鲁伊特格、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镇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其他乘客却大骂起来。一个带着他半大的女儿旅行、身穿黑色教授服的意大利学者用包括拉丁语在内的各种语言发出咒骂,只是拉丁语的部分让人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一个来自亚琛、要去维也纳的布商,好像急着赶路,急得不得了。他一个劲儿地发出冷笑,还不住地喊道:“就这,塔克希斯邮政还号称是全欧洲最可靠、最快的呢!
哈哈!”
又是一个钟头过去,黄色的邮车总算由一个替补车夫赶着来了。这是个粗鲁的汉子,大脑袋,头发乱七八糟地垂下来,没完没了地甩鞭子,疯狂地赶着车顺着古老的罗马式城墙往南走。乘客们紧张地抓住座位,亚琛来的那位携带皮质行李箱的绅士冲车夫喊着让他把车赶慢些。
车夫从他的赶车座位上转过身来,又狠狠地甩响了鞭子,让马跑得像是后面有魔鬼在追赶它们。他叫道:“窝甘得快(我赶得快),飞赏快(非常快)!”显然,这车夫连德语都说不清楚。他让人觉得,好像有人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务必把晚点三小时因而耽误少走的路天黑前全都补回来。
最后,那个意大利人冒着生命危险,成功地从车厢后部的座位上挪到了车夫座位后面。他手脚并用,再用上所有他会说的语言向车夫大喊大叫,终于让后者刹下了车速。接下来两个人又唇枪舌剑了一番,两个人纠缠不清,最后教授总算搞明白,这个车夫是匈牙利人,对于行车的路线根本就没把握,他只知道终点站是萨尔茨堡。
不过,根据鲁伊特格随身携带的菲利普·阿丕安的地图,他们到达终点的希望很大,展开在他们面前的大地和天空一目了然,南方总是在地平线上出现。
巴伐利亚公国的景观(多瑙河以南就是这个公国的领地)没有什么特色——至少在公国的北部地区是这样:广阔的田野、起伏和缓的丘陵、针叶林和草地不断地交替,毫无整体感。
由于人的性格总是他们生活环境的反映,所以这个地方的人的脾性也让人难以描述。鲁伊特格修士手里晃着一本小书说,描述得最好的是约翰·阿文提努斯的《巴伐利亚编年史》。他是巴伐利亚公爵的历史编纂学家,在巴黎和克拉科夫之间旅行,见多识广。
鲁伊特格竭力抵抗着车厢的颠簸,开始给旅伴们朗读书里的片断,令大家很高兴。书里写道:巴伐利亚人在宗教方面很是虔诚,喜欢去朝圣,对种田和养牲畜比对战争更重视,所以不怎么喜欢去打仗。他们喜欢待在家里,不喜欢到陌生的地方去。他们喜欢喝酒,生好多孩子,很少干这儿干那儿的,不太看得上商人,商人也很少去找他们。
念到此处,亚琛来的布商爆发出一阵大笑,一再叫道:“您以为我到维也纳是去干什么的,啊?”
他们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在晴空之下抵达了那片肥沃的平原,这是伊萨尔河懒洋洋地退回到毫不显眼的河床里之后留下的。形状规则的庄稼地一块挨着一块,目力所及之处,庄稼已经收割了,但地还没有犁过,给野鸡、榛鸡、山鹑、鸫鸟、鹌鹑留下了足够的食物。邮车经过的时候,便把它们成群地从地里惊起来。
据说,这条河里蕴藏着巨大的财富,使一些穷鬼摇身一变,转眼之间就成了幸运儿。原来,伊萨尔河本是从山里发源的一条急流,河底含着金子。许多来碰过运气的人都说,他们一铲子挖下去,挖出来的河泥里就至少有三处闪闪发光。因此,在莫斯堡和普拉特灵之间,一个公司建了起来,富有的路德维希公爵买下了独立开采权。
地平线上,一座教堂的尖塔率先出现了,雷伯莱希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塔。那里就是巴伐利亚公爵的古老首府兰茨胡特。
这座城市里有一条从北向南的商业街道,两侧密密地挤着房屋那漂亮骄傲的山墙。邮车车站也在那里。这个城市是九十年以前在德意志境内出名的,而这名声至今经久不衰——富有的格奥尔格公爵向波兰国王的女儿求婚,结婚时举行的庆典在德意志境内是前所未有的盛大。
城里只有一所修道院,不让鲁伊特格待见,更让雷伯莱希特厌恶,因此他们决定和其他乘客一起到那座教堂高塔对面的邮车驿站去过夜。那座塔可真高,人走在下面,若是仰头看塔尖,准会头晕。
等他们安顿下来已经是晚上了。雷伯莱希特悄悄对玛尔塔耳语道,她应该待在自己的房问里,因为身为修女到旅店的餐厅里去是不合适的,他过后会给她送吃的东西来。
晚饭是此地有名的血肠、肝肠、酸菜。昨天吃过修道院的那顿饭之后,这一餐简直是一顿盛宴。配饭的是孛艮第的红葡萄酒,这种葡萄在城市四周的山上长得格外好。
罗马来的教授对香肠赞不绝口,当他品尝了伊萨尔河的红酒后,却叫了起来:“哦,幸运之地啊!其它地方的人们要费很大力气才能酿出醋来,这里的醋自己就长出来了!”而他的女儿弗兰切丝卡一尝,就做起鬼脸,干脆把酒吐了出来。顺便说一句,做鬼脸是这姑娘最爱干的事情之一。她说不上漂亮,倒是多嘴多舌的,像个弗兰肯集市上的卖菜婆。她惟一的优点——如果能称为优点的话——就是,她能像他父亲一样操各种语言跟人聊天。
雷伯莱希特和旅伴一起坐在桌边,其实他此时更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他知道玛尔塔独自一人在楼上的房间里,他最想做的事莫过于去找她说说话了。一方面,他为他们成功出逃感到高兴,另外一方面他又担心他们两人没有旅行证件能不能通过所有的边境。雷伯莱希特刚想端着一盘子菜和香肠上楼去,正享受着并不断赞美红葡萄酒的鲁伊特格站了起来,问道:“你带着香肠要到哪儿去?”
“我给修女送点吃的去。”雷伯莱希特尴尬得有些结巴,“我答应过她。”
鲁伊特格把锡制的盘子从他的学生手里拿过来,说:“让我去吧。”没等雷伯莱希特说出什么来,他就从店堂的后门走出去了。
雷伯莱希特很想跟过去,因为他担心那两个人相见会闹什么不愉快。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最终他还是留下来了,因为他清楚,送饭这事还是年纪较长的修士去做比较合适。于是他得以倾听到亚琛布商和罗马教授之间的一场谈话,听得他兴奋不已。原来,这位教授名叫洛伦佐·阿尔巴尼,在罗马大学教授数学和天文学。他在这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的表现说明,他对星辰的热爱程度至少有对他开始时还骂了半天的兰茨胡特孛艮第红酒的热爱程度那么深。
大概就是这种相当烈的酒令他的嘴巴关不严吧,不经别人的要求,这位机智幽默的教授自己就开始讲起了他的生活和他此次旅行的原因。而他的那个饶舌的女儿一再不合时宜地插嘴,阿尔巴尼便一再严厉地说“silentio!”雷伯莱希特一边想象着鲁伊特格和玛尔塔相见的情景,一边用一只耳朵听到教授说他们是从乌德勒支回来的,本来他是要把他的大嘴女儿带到那儿交到她未来丈夫的手里的。可结果,那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出身意大利、很有家底的医生和教授这个从小就没了母亲的饶舌女儿谁也不喜欢谁,更确切地说,他们到了一起就像是互不相容的猫和狗到了一处。好事既然没有做成,他们就回来了。弗兰切丝卡又是一个得意洋洋的鬼脸,看上去像个吓人的女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