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白尼的日心说
黑衣修士平素总是从容镇静，任是什么也不能使他乱掉阵脚，这时他却挥着拳头激动地大喊：“你趁早忘掉这本书，它只会带来不幸。”
“不幸？”雷伯莱希特满不在乎地笑道，“书籍不会带来不幸，只有迫害书籍的行径才会带来不幸。”
鲁伊特格眼望天空，仿佛他的年轻朋友说了什么胡话，然后回答说：“想想你的父亲亚当吧，就是这本书把他送到了死神那里！”
雷伯莱希特本来一直站在梯子的最高一级上和鲁伊特格说话，这时他像一只在树上生活的动物搂住垂直的枝干那样灵活地从梯子上滑了下来。他的脑子里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一种可怕的感觉侵袭了他的身体，使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发出腐臭气息令人恶心的地下室。他浑身打起冷战来。既然鲁伊特格并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雷伯莱希特便问道：“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什么？就是这本带来不祥的书，它要是从来没被人写出来过才好呢。”
“修士，您说这本书给我父亲带来了死亡，这是什么意思？写一本书有可能是致命的，这大家都知道，但是从什么时候起读一本书也要受死呢？”
鲁伊特格修士站起身，抓住雷伯莱希特的袖子，拽着他走开，就像怕被人偷听似的，他们走到图书馆后部，那里有很多宽大的龛室通往窗户，鲁伊特格解释道：“我不能证明你父亲的死和他找到这本书有直接关系。但你现在问起这本书来，就证实了我的猜测——肯定是这么回事。”
“可您一直到现在才让我知道，而且还是出于这么一个偶然？”
“我的朋友，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证据，因此我不想使你不安——更不要说把你牵扯进这件事里来了。你父亲亚当——愿上帝让他可怜的灵魂安息——是在一次与宗教裁判长巴托洛梅欧见面之后不久死去的。根据我的观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很多基督徒在和宗教裁判长谈过话之后死去，很是蹊跷。我自己有一次被巴托洛梅欧修士叫去做证人——那是一件结局并不能令宗教裁判长满意的案子——当时他请我从一只锡壶里喝葡萄酒，这在审讯期间是很不寻常的举动。”
“您是说，巴托洛梅欧修士给他的牺牲者下了毒？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他可以宣布一个罪人在火刑堆上受死刑。”
“如果一个案子的申诉站不住脚，那么以下毒的手段除掉对宗教裁判所有威胁、不受欢迎的批判者，这是一个简单的法子。你父亲亚当在我看来就是这么一个例子：他很聪明，博览全书，公然说出他的观点，不顾忌教会的说教。”
两个人站在窗前，沉默良久。雷伯莱希特在这里不知度过了多少时间，掩卷思索他读到的东西。窗户上安的是圆形牛眼玻璃，将透过窗户看到的外面的东西扭曲得奇形怪状。这在他看来这就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理论与现实之间扑朔迷离的界限。图书馆里面的书宣讲的理论似乎都那么清晰明了，可窗户里反映出来的现实却是扭曲的，往往与书里讲的内容毫无关系。向窗外看上一眼，就足以将善变成恶，将圣徒变成魔鬼，将表面上的蠢货变成哲学家——反过来也是一样。
雷伯莱希特终于提出了他的问题：“但这一切与哥白尼的那本禁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本书没有遭到禁止！”鲁伊特格激动地回答，“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懂了吗？”
“不行，您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鲁伊特格修士！”
修士看来非常激动，他快步走到第三架那里，将长袍一下撩到膝盖之上，然后便一步两级地迅速爬上梯子的顶端，从最上面的一格里抽出一本小书之后又匆匆地爬下来。
雷伯莱希特在梯脚前等着，“这就是那本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书吗？”他不无戏谑地问道。
鲁伊特格点点头说：“哥白尼的这本书里充满了魔鬼般的思想，使得罗马的教廷干脆否认它的存在——根据教廷的说法，这本出于尼古拉’哥白尼笔下的名为《论灾星》的书从来不曾存在过。出于这个原因，所有印出来的书被一册一册地追查，然后一册一册地被销毁，除了一册之外。”鲁伊特格望着雷伯莱希特的样子就像是刚刚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就是这一册。”
雷伯莱希特伸手把书拿过来。它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当雷伯莱希特将书逆着光拿时，他看到皮制的封面上有一颗压印上去的星。
那颗星！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个记号——他终于抵达目标了。
雷伯莱希特将书打开，目光落在拉丁语的文字上：“Aristotellisdivini universum nec Iulii Caesaris calendarium protegere nos non possunt abastro minante……”他激动得无法继续往下读。“哥白尼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宗教裁判所从来没找过他的麻烦！”
“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呢？这本书不是根本不存在吗？”
“我明白了。”雷伯莱希特答道，“但是他的论点有什么地方要遭受非议呢？就因为他说世界不是下面的地狱和上面的天堂之间的一片平板，而是个球体吗？这种说法在古代希腊的哲学家那里就能读到了。至于地球环绕太阳旋转，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反正他在他的备忘录《短论》里已经这么说了，也没有谁反对。”
鲁伊特格回答说：“哥白尼确实宣称地球围绕太阳旋转，太阳是宇宙的中心，与教会的学说针锋相对。克雷芒教皇还让人给他讲哥白尼的理论，因为哥白尼的备忘录里有关于历法改革的思考。”
“这听起来不像是异端邪说嘛。”
“哥白尼博士是个很谨慎的人。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在最后一本书里——也就是这本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书——居然写下如此惊世骇俗的观点，这个，谁也不知道。难道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人们不把他当回事吗？是他的体系一旦存在，就不可避免的一个结果吗？
最要命的一点是：他不光是声称，而且还以数学的精确做出了证明。”
“什么，修士？哥白尼证明了什么？”
“行星的运行轨道不是完美的圆，像上帝完美的创造那样，而是遵循其他规律。而这本名为《论灾星》的书要告诉人们，有一个比地球大的天体，正从宇宙深处毫不停歇地向地球撞来，它的速度快得让人无从想象，它将在主的一五八二年十月八日这一天把地球撞出它的轨道，撞到太阳里去。“哥白尼得出来的结论是，根本没有末日审判，至少不是像圣经里说的那样，将不会有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产生。根据哥白尼的说法，一场难以想象的自然灾难将使世界毁灭，没有人能活过这场灾难。”
雷伯莱希特沉默了。他手中的书突然沉重起来，使他不由得把它合上，放到读书台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何想法，他只感到恐惧，“我父亲像您一样了解这本书的内容？”他问。
鲁伊特格默默地点点头。
雷伯莱希特顿时意识到了自己是处于何等危险的处境之中，意识到侯爵大主教的威胁后面隐藏着的关系重大的背景——那是他迄今为止没有料到的。他问自己，侯爵大主教的前任是不是也向他父亲提出找到《论灾星》这本书并且上交给他的要求。
“我不知道，”鲁伊特格修士又开口了，“我不明白这本书的封面封底之间包含着什么。在特伦蒂诺开了十八年、刚刚结束的宗教会议在禁书目录里面对此书只字未提。但是背地里，多年来一小群大主教为了这本书一直提心吊胆。最后，十二名大主教做出决定，禁止对《圣经》做出任何与教皇、《旧约诗篇》和布道者所罗门王及约叔华所做的阐释不相符合的阐释。”
“那么说哥白尼到底还是个异教徒！”
“绝不是！他的那本众所周知的关于行星运行轨道的书被证明是存在谬误的，所以不能以此做出什么准确的预言。只有另外一本书才有可能撼动教会的学说——我说‘有可能’，是因为这本书不是并不存在吗？不是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读过它吗？只有这几个人才能指控哥白尼宣扬异端邪说，但是他们不会这样做的。我想，谁泄露了秘密都活不了。”
雷伯莱希特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很难跟上修士的话，因为他的每一个解释都提出了新的问题，他马上就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您为什么不把哥白尼的这本书交给侯爵大主教呢？那样的话您不就永远获得安宁了吗？”
鲁伊特格摇摇头：“这本书是我们的王牌，它使我们得以在这个地方立足。米歇尔山上的修道院早就是侯爵大主教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刻把我们除掉。虽然我们的修道院享有豁免权，但他们总能找出新的理由来驱赶我们。但只要我们还拥有这本书，哪个侯爵大主教也不敢把我们轰出他的领地，因为他怕我们会到处传播哥白尼的诅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