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雷伯莱希特都提心吊胆，怕宗教裁判所可能给他的师傅设下了陷阱，会以随便一个借口在卡尔瓦奇去佛罗伦萨的路上杀害他。卡尔瓦奇向他透露，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不走直接南下的道路，而是先绕道菲希特尔山脉以及弗兰肯森林和弗克兰，那里是波西米亚异教活动的中心，一百年前就有瓦尔登泽派的众多信徒。他在那里会觉得很安全，也想在那里等待机会搭乘商旅的车辆，经累根斯堡和萨尔茨堡去威尼斯。
卡尔瓦奇的失踪在城里引起一片哗然，并将居民分成了两个阵营：大多数人本就奉那位师傅为天才的艺术家，其雕塑作品被捣毁的时候，他们就指责宗教裁判所搞阴谋诡计；那些有影响的假仁假义之流是少数，说卡尔瓦奇活该为他自己的异教行为所害，引不出他们哪怕一滴眼泪。
雷伯莱希特则不同，他从未想到失去师傅会给他内心造成如此强烈的震动。他父亲死后，是卡尔瓦奇向他讲述那些美好神奇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围绕着大教堂的狭隘脑筋和勾当是如此大相径庭，就像月亮的魔力与地上的悲苦之间的差距。师傅在他心中唤醒了一种本不为人所知的甚至是被禁止的美德——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促使他去掌握知识，并将所获储存在他的脑袋里。卡尔瓦奇经常说，你脑子里装着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大教堂建筑队师傅的消失引起的众多谣言之中有一种说法是：卡尔瓦奇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把他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从藏红花检查员奥斯瓦尔特·皮尔克海默那里传出的话甚至说，卡尔瓦奇给他留下了欠他的一百个古尔登。这令雷伯莱希特目瞪口呆：他师傅莫非把他骗了？宗教裁判所迫害他的事会不会是他编出来的，就为了从他这儿拿到钱？他太清楚卡尔瓦奇的弱点了：钱、女人和酒。他知道，这三样他师傅哪一样都抵抗不住。
为了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雷伯莱希特去找皮尔克海默。这是八月里闷热的一天，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皮尔克海默出售烧酒、啤酒花、蜂蜜、烟草、金丝雀及其主要货品——香料的店铺门外，仍是车来车往。皮尔克海默算得上是城里最富有的人之一，妻子梅希蒂尔特在生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死了。传说他只有一只左脚，没有右脚，这是因为他生下来的时候，老天没给他右脚，而是给了他一只“利息脚”。他担任藏红花检查员一职，检验水路运来的香料的纯度和质量，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但他向外借贷的历史更是久远。
皮尔克海默的钱给了他无比的骄傲和优越感，使他能对阶层秩序甚至是对帝国法律不管不顾，使这个出身平凡之人五十多年来锦衣玉食。世纪交替之际，奥格斯堡的帝国议会禁止不是出身于贵族或医生家庭的富人穿金色、猩红色、天鹅绒及丝质的衣服，也不许他们用紫貂皮和银鼬皮给大衣做里子，违者罚款三个古尔登。皮尔克海默却拿禁令开玩笑，穿了件大红的天鹅绒外衣，里面是件白色丝绸罩衫，却不曾有过一个人要他缴纳哪怕是一个古尔登的罚款。
所以，骄矜的皮尔克海默拒绝告诉雷伯莱希特卡尔瓦奇一下子还清的债务到底有多少也就并不奇怪了。他用粗鲁的言词将雷伯莱希特赶出门外，还在背后喊道，他才没时间和探子纠缠呢。
雷伯莱希特踏出门外时，一个女孩子也跟在他后面溜出门来。
雷伯莱希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借着房门外的灯光，他看到了一对他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美丽的蓝眼睛。
女孩儿说，她的名字叫玛格达蕾娜，是那个可恶家伙的小女儿。她边说边笑起来，似乎并不把自己说的当真。接着，她又赶紧补充道，皮尔克海默只对陌生人才表现出那种拒斥的态度。
借着昏暗下来的天色的保护，玛格达蕾娜跟着雷伯莱希特向上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一路上她兴奋地讲个不停，而且让雷伯莱希特感觉到了她对他的好感。
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向她父亲借钱了。
雷伯莱希特否认，并且告诉了她自己在卡尔瓦奇的事情上的疑虑以及搞清真实情况对他有多重要。
漂亮女孩儿此时停下了脚步。她说自己得回家了，如果他同意，她会去打探真实情况，然后在明天的同一时间回答他的全部疑问。碰头地点就在起重机房后面的一条小胡同里，那儿对于她家的房子来说是个看不见的角落。
“如果”他“同意”——那还用说吗！雷伯莱希特偷偷地握了下玛格达蕾娜的手。她消失了。
雷伯莱希特第二天晚上向约定的小胡同走去，城市所在的山包上空悬着黑沉沉的雷雨云。小胡同本没有名字，但却被人们称为“逃债胡同”，因为欠了皮尔克海默钱的人可以从这里偷偷溜到市政厅那边去而不被注意到。
他没等一会儿，一个女佣就给他带来了消息：卡尔瓦奇欠的不是一百个古尔登，而是十个古尔登，再加上三个古尔登的利息，就是他还掉的数目。另外，雷伯莱希特应该尽快忘掉玛格达蕾娜，她父亲盯牢了她，禁止她跟雷伯莱希特来往。
从悬得低低的黑云里落下了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像很多青蛙掉在了铺着石块的路面上似的。空中时不时地亮起闪电，伴着裂帛似的雷声，照亮了城市。大教堂的尖塔和米歇山上的修道院像锋利的匕首一样直插入天空。
雷伯莱希特跑到面向河水的起重机房宽大的屋檐下面去躲雨。
令人窒息的热气使汗水从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孑L里钻出来。他想着，说到女人的问题上，他实在不是个幸运儿。长着一双绝美眼睛的玛格达蕾娜，本来没准儿能使他忘掉玛尔塔呢。
起风了，河里缆绳上系着的货船吱吱嘎嘎地呻吟不已。本来总是懒洋洋的河水此时却猛烈地拍打着岸墙。就像是有人下了道总命令似的，天上的乌云同时大张开来，向城市泼下股股巨浪，却又在很多地方找不到泄口，于是雨水便淹没了街道，冲进了房屋。
有那么片刻工夫，当一道闪电把四周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时，雷伯莱希特觉得似乎透过某条船的舷窗看到了一张脸。他好奇地瞪大了眼望进黑暗，又是一道闪电过来，这下他看清了：舷窗后面是个女子，似乎正在观察他。
又是几个闪电，再加上那女子一个友好的手势，他才认出来：那是弗莉德莉克啊！老天，真是弗莉德莉克！
不等雨势减小，雷伯莱希特就蹿到河岸那条老船边，摇撼着船舱门，可门是锁着的。
“开门啊！”雷伯莱希特冲舷窗那里喊过去。弗莉德莉克没有反应，于是他越过卷起的缆绳、麻袋和板条箱，跑到船舱前部。
“你于吗不开门？”雷伯莱希特问。这时候的他已经全身湿透了。
小小的舷窗只勉强让他看到姑娘的头。弗莉德莉克把手从窗里伸了出来，雷伯莱希特握住它，温柔地抚摸着。等弗莉德莉克把脸露出来之后，他才发现她在哭。
“你干吗不开门？”雷伯莱希特又问了一遍。
姑娘抽泣着答道：“开不了，我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是谁把你关起来的？”
弗莉德莉克喘着气说：“说起来话长着呢。”
“你父亲呢？”
“死了。”弗莉德莉克答道，她垂了眼睛。
“上帝啊！出了什么事？”不等弗莉德莉克回答，他就爬回到船舱人口那里。那是一道很矮的木片拼成的门，门锁是用一根生了锈的铁钉固定的，已经摇晃了，把它卸下来并不难。雷伯莱希特扯开木片门，一把将弗莉德莉克拉进怀里。
“是谁把你关起来的？”雷伯莱希特气喘吁吁地掸着衣服上的水。
弗莉德莉克用一块亚麻布把雷伯莱希特的长发擦干之后，坐到舱板边的一只长箱上。这东西夜里就充当她的睡床。雷伯莱希特在惟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于是弗莉德莉克就断断续续地讲起来：“我们刚一起锚，就听说瘟疫爆发了。感谢上帝，他保佑我们幸免于难。沿河下行，我们的货运生意很好，在这种时间本来是少有的。我们在科隆放掉了一部分货，又继续下行直到鹿特丹。父亲和那里的一家胡椒行保有联系。我们给皮尔克海默装了三百袋香料、四十桶烧酒，还有同样数量的干鱼，这意味着一次好生意。可是，就在我们要从鹿特丹起航的那一天，货都装好了，我喊父亲进舱里来吃饭，他不来，我就跑出去找他，发现他坐在船头，靠着锚箱，似乎是干活儿干累了在那儿休息。可他死了，是心脏的问题。”
弗莉德莉克抽泣起来。
雷伯莱希特走过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姑娘的悲哀离他是那么近，使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
“你肯定很爱你的父亲。”他无助地说。
“是的，”弗莉德莉克回答，“他既是我的父亲，又是我的母亲。”又是一阵沉默，“他得到了海员式的葬礼，这一直是他的愿望。”然后她接着讲了下去，“结果我在鹿特丹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船已经装满了货，我该怎么办呢？这时候安德烈来了，他是个没工作的内河船员，他说能把船安然无恙地开到上游来。我们很快谈好了价钱，就起航了。”弗莉德莉克说着把脸埋进了手心里。
“我们还没进入德国的地界，我就明白安德烈为什么一直没工作了：他酗酒，偷船上货物中的东西，有时候醉得都握不住船桨，害得我得拼上命，以阻止我们的船撞上别的船只。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打我，还威胁要跳到水里去，看我是不是能自己应付这条船。后来他又宣称我是他的女人，对我动武，只要一靠岸就把我关起来，而他则一家家酒馆儿挨着喝下去。”
弗莉德莉克解开衬衣，借着低矮的天花板上洒下来的灯光，雷伯莱希特辨认出她脖子和胸部上方的一块块暗红色伤痕。
“你为什么不把这家伙赶走呢？”雷伯莱希特问道。
“我不能。他声称他是我的丈夫，我们是在河上结的婚；他不把我赶走，我才该庆幸呢！他宣称他是船主，我是他妻子。他要船权。”
雷伯莱希特大摇其头。
他设想的和这女孩儿的重逢是另外一个样子。他曾想，既然卡尔瓦奇已经失了踪，他会乐得原谅她认识那么多男人的事实。他如今该怎么帮她呢？以前的弗莉德莉克是个多么洒脱快活的姑娘啊！
可现在呢，她是那么哀伤和无助，受了那么多屈辱。
雷伯莱希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弗莉德莉克走到他身后，用双臂搂住他，将他的长头发撩到一边，亲吻起他的后脖颈来。他享受着她柔软嘴唇的温存。
“他不在这儿了。”雷伯莱希特突然蹦出一句，“卡尔瓦奇为躲避宗教裁判所的迫害，逃到意大利去了。”
这消息看来并没有引起姑娘内心的震动，因为她仍在继续爱抚他，只说了声“噢”。
“他们把他房子里的雕塑都砸碎了。宗教审判长认为，它们和大教堂里的‘夏娃’像极了，而它们的裸露让他觉得是对上帝的亵渎。”雷伯莱希特转过身，望着弗莉德莉克的脸。
“他只爱他的雕像，不爱我。”弗莉德莉克伤心地说，“他把艺术置于高于一切的地位，甚至高于他自己的感情。我想，他根本没有能力爱一个女人，他只会爱他自己创造的东西，对其顶礼膜拜。”
雷伯莱希特思索起来。她说得多有道理啊，这是他师父卡尔瓦奇的另一面。
雨小了，但雷伯莱希特从未听到过河水流得这般汹涌。这条老船的每个部件都在呻吟，船桨发出的尖声像一只被踩到的猫发出来的。
“如果他发现你在这儿，会把我打死的。”女孩儿害怕地说。
雷伯莱希特站起来说：“你看看我的手——我要拧断他的脖子！
但愿我能知道怎么帮助你。”
弗莉德莉克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可他是我的男人啊！”
雷伯莱希特透过舷窗向外望去。起重机周围的场子上空无一人，河岸对面有几条狗在吠叫。“你爱他？”雷伯莱希特问。
女孩儿不回答，她只是抽泣着坐在那儿，直愣愣地盯着刷得掉了色的舱板，不敢抬起头来。
“啊，原来是这样。”雷伯莱希特说。刹那问，他自己有了想哭的冲动。如果弗莉德莉克自己不想甩掉那个恶棍的话，谁也帮不了她。女人是上帝的多么奇怪的造物啊，他想，男人排着队臣服在她们脚下，膜拜她们，愿意去为她们摘下天上的星斗——然而她们却非得选择那个殴打她们的人。罗马人说什么来着：Amare et saperevix deo conceditur。告别的时候，雷伯莱希特把头扭向一边，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
“你还会在这儿待多长时问呢？”他问，已经快要走出门了。
“我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货。”随后她又轻声地补上一句，“你要再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