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在长凳的一端挤着坐下来,修士一边解释:原来,有那么一天,他觉得自己在僧侣群中呆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黑死病使得本来就枯燥的修道院生活更加无味,而是他再也无法忍受日复一日地见到僧侣们一成不变的面孔了。他相当认真地说,就连我们的主耶稣也在过了一段时间后疏远了他的那些门徒。鲁伊特格不愿说出他现在的住处。
大酒杯继续在帮工之间传来传去,他们一直在唱淫荡的歌曲,其内容足以让一个本笃会的修士羞红了脸。雷伯莱希特试着向他的老师解释,侯爵主教想方设法要了解米歇尔山的图书馆里到底保存了哪些文件。鲁伊特格修士看上去却毫不惊讶:“那又怎样呢?你跟他说什么了?”
“肯定不比他已经知道的多。”雷伯莱希特答道。
“不错。我对你的期望正是如此。”
“可您为什么不事先警告我一下呢?那样的话我可以在心理上对跟侯爵主教的谈话有所准备。”
鲁伊特格说:“我根本没想到,那位主教大人居然了解你被迫在米歇尔山上避难的事情。”他边说边使劲地点着头,似乎是在说,这个你可得相信我。
雷伯莱希特的脑子里此时闪过一念:鲁伊特格是惟一一个知道他在修道院里避难而且又在瘟疫结束之前就离开了修道院的人。然而,雷伯莱希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鲁伊特格会是给侯爵主教传话的人。
“侯爵主教大概猜到了图书馆里肯定藏了禁书。”雷伯莱希特解释道,“我甚至感觉到,他真正关注的就是某一本书。”
“耶稣基督啊!”鲁伊特格拍着手喊起来,“他想在我们那里找到什么呢?难道是苏格兰但斯的约翰的学说吗?或者是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这些虽然都是罕见的珍贵书籍,而且肯定与基督教的学说不相符合,但难道仅仅因为这个他们就能做出这么一桩丑事来吗?我的孩子,你聪明的脑袋瓜儿里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你应该去当个诗人,像纽伦堡的汉斯·萨克斯那样,或是法国的拉伯雷、佛罗伦萨的但丁。但丁令他那个时代的大人物拜服不已,因为他用数字和文字做起游戏来,是那么得心应手。”
雷伯莱希特没心情开玩笑,一个念头始终盘踞在他脑子里:父亲亚当可能给他留下了一个秘密的信息,其意义远远超出他的生活圈子,远到了就连侯爵主教都大感兴趣的地步。亚当给那个信息裹上神秘外衣,这很符合他的独特性格。亚当对雷伯莱希特的知识和智力提出了要求,雷伯莱希特得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对,他就得这么办。
沉默良久之后,雷伯莱希特从又传到他手里的啤酒杯里痛饮了一大口,然后开口说道:“修士,修道院里传说,图书管理员安德雷亚斯修士是在读了某一本书之后变成哑巴的。对此您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鲁伊特格激动起来,从他手里夺走了酒杯。“那是修道院里众多扑朔迷离的传说中的一个而已。有人说,洪伯特修士之所以驼着个背,是因为有一回有个魔鬼从教堂的房顶上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埃拉斯姆斯修士的跛脚呢,是因为他把自己的一条好腿典当给了魔鬼,就为了和多明我会的一个见习修女过上惟一的一夜。你可以自己去问安德雷亚斯修士啊。不过,他给你的回答肯定不会比给我的多!”
“您问过他啊?”
鲁伊特格尴尬地点点头:“跟我们这些有幸能说能听的人相比,安德雷亚斯修士占了个不可估价的好处:如果他不愿意,他干脆就来个搞不明白我们的问题。所以,除非他愿意,他用不着做出回答。一个幸运的家伙,这个修士!”
帮工们的放荡调子越唱越响,他们还边唱边随着节拍用拳头敲桌子,大呼小叫。雷伯莱希特因为脑子里乱糟糟的,所以还是决定走为上策。
回家的路上,他穿过鞣工街。街上散发着臭味,就像有千百个魔鬼在那儿解过手似的。虽然瘟疫过后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可还是处处见得到它留下的痕迹。到处是烧成了炭灰的动物残骸,被众多老鼠包围着。房门前堆着破布柴火,无主的野狗在其中拱来拱去。
石制的排污沟本是用来将粪便垃圾排到河里的,但由于瘟疫期间缺水,大部分都被堵住了,结果脏东西都上了路面。因此,机灵人都在鞋底上绑木头块儿,以防粪堆弄脏了贵重的鞋子。
已经很晚了,但城市尚未入眠。夏天的脚步近了,所有经过瘟疫而活下来的人载歌载舞,吃喝享乐,其纵情的程度在瘟疫以前是从没有过的,那时候,每天到了这个钟点,你连个人影儿都很难碰得上,而如今,不管是青年人还是上了年纪的,走街过巷都得弄出很大的响动来,很多人在家里彻夜痛饮,为重新获得的生命狂欢。
雷伯莱希特走到了上桥,一个和他的痛楚回忆连在一起的地方。这时,有个男人从后面追上了他,这人已经跟了他好一阵子了。
“别怕!是我,卡尔瓦奇!”
雷伯莱希特惊讶地转过身来,他师傅已经有一个星期之久没在脚手架上露面了。他谎称自己犯了某种老毛病,而事实上,帮工们都在背地里传言他是去酗酒了,这是他的一大特点,往往令他几天之后在技艺上发挥得格外出色。
“我还以为您的痛风病又犯了!”雷伯莱希特惊奇地说。
“痛风?”卡尔瓦奇笑道,“这个温暖的夏天,任你有什么样的痛风,都会被它赶出体外去。不是,我没病!”
“我明白了。”雷伯莱希特答道,一手掩口,表示他知道卡尔瓦奇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你什么也不明白!”卡尔瓦奇冲他喊道,“听着!”他说着,边向四下里望,看会不会有人偷听,然后把一只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得走,越快越好。我需要钱。你是我惟一信任的人,你能帮我吗?对你不会有害处的!”
雷伯莱希特不懂他师傅为什么如此神秘兮兮,非得三更半夜跟踪他到这桥上来向他要钱。卡尔瓦奇赌钱是有名的,掷色子游戏他陷进去就拔不出来,雷伯莱希特当学徒的第一年就知道了,虽然他们从没谈过这个话题,而这也许是他师傅为什么从没向他借过钱的原因吧。
“对你不会有害处的!”卡尔瓦奇重复道。
“哪儿的话!”雷伯莱希特答道,“我当然会帮助您的!”
卡尔瓦奇显得十分不安,他双手抓着雷伯莱希特的胳膊,说:“但是我需要的数目很大!”
“多少?”
“一百个古尔登——如果可能的话。”
“一百个古尔登?”
“五十个。每一笔钱我都用得着,你听见了吗?”
雷伯莱希特在黑暗中努力打量着卡尔瓦奇,后者其实并不像喝醉了的样子。他的目光中更强烈的是一种恳求,雷伯莱希特没法拒绝他的师傅。卡尔瓦奇对他一直很好,把他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门徒,教给他的东西比一个行会师傅义务要教授的内容多。他得到的遗产在市政府那里得到了妥善的保管,他干吗不帮这个他如此感激的人呢?
“我向所有的圣徒和圣处女起誓:你会收回你的钱,还有利息和利息的利息。你不会后悔的,绝不会!”卡尔瓦奇啐了一口,唾沫划了道长长的弧线落进黑暗中的河水,似乎要强调他的话。
“您拿这些钱去干什么呢?”
“走!我回佛罗伦萨去。”
“佛罗伦萨?”雷伯莱希特叫得很大声,他师傅赶紧提醒他压低音量。
“宗教裁判所在找我呢,他们要以渎神的罪名审判我。”
“审判您——一个出于对上帝的敬仰要恢复大教堂美丽原貌的人?这真要叫我笑掉大牙。”
“你去向宗教裁判所的那帮狂热之徒解释吧——自从累根斯堡的卡耶坦教士接替了巴托洛梅欧的职位,借上帝之名的虚伪行径有增无减。让他们见鬼去吧!”卡尔瓦奇倚在桥的护栏上,目光投向水面。离市政厅不远处的堰闸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卡尔瓦奇接着说道:“瘟疫爆发之前我逃到了韦斯迈因,我认识那儿的约翰·库纳牧师,一个声望很高的人,但不是整天捧着祈祷书的那种人,而且很善饮。瘟疫过后我回来了,却发现我当作工作室用的那个棚子被人闯进去了……”
“我猜得出那儿成了什么样子……”
“……在我看来体现了女性之美的那些雕像,被人从底座上推了下来,砸成了碎片。我的上帝——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他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呢?”卡尔瓦奇的声音发颤。
“后来呢?是谁干的?”
“还能是谁?正是那些把你父亲的尸首送到火刑堆上焚烧的人,那些把大教堂的雕像推倒的人,也是那些殴打妻子孩子、又到大教堂门口去买赎罪券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人。这些假惺惺的虔诚教徒的脑子里塞满了低级的本能,在一星半点的赤裸中都能发现罪恶,就连石头都能乱了他们的心性。如果生活能像这欢快的河水一样,在艺术和科学这两岸之间畅通无阻地流下去,那它就太美好了。但是你太清楚这高尚的愿望和现实之间相去有多么遥远,一个被上天赋予了艺术天分的人不得不忍受些什么了。”
“您说得太有道理了,师傅。这确实不是缪斯之神大显身手的时代和地点。渎神!真是太可笑了!”
“一个跟我有交情的大教堂神父听说,我的雕像因为跟大教堂里的雕像‘夏娃’有相似之处,便成了新任宗教审判长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管这叫渎神!”
渎神?雷伯莱希特目瞪口呆。那相似之处确实不可否认,但这与嘲弄神圣扯得上吗?他说:“现在要想继续信任神圣的天主教堂的所作所为,真是很难哪!”
卡尔瓦奇沉默着。他绝对不是个不信上帝的人,但他从未掩饰过他对教士和教堂的拒斥。除非是很聪明的神父和僧侣,或者很善饮,最好两者都占全了,才能得到他的认可。而大多数人都认为菲狄亚斯是个圣徒,而啤酒是狂欢节的饮料,所以很少有人能跟他合得来。事实上,卡尔瓦奇宣扬的是自由的艺术和传统的思维方式,正如他在梅第奇的佛罗伦萨学来的那样,而这必然造成紧张的局面。
雷伯莱希特接着说:“这意味着,卡耶坦教士本人闯进了您的工作室!”
“看来是这么回事,我的孩子,看来是这么回事。”师傅盯着河面,月亮在其上映现出曲曲弯弯的银色线条。他突然说道:“你干吗不跟我一起走呢?”
“去佛罗伦萨?”雷伯莱希特一惊,千百个念头顿时涌进他的脑海:佛罗伦萨!
“你可以信任我!”卡尔瓦奇补充道。
雷伯莱希特咬住了嘴唇。
“相信我,”师傅耳语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甚至是另外一个时代!你这样一个家伙,你这样的才能,早晚你都得去佛罗伦萨!”
两个人盯着黑沉沉的河水,都陷入了沉思。很久之后,雷伯莱希特说道:“现在不行,师傅。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个城市里解决一些需要澄清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比我对您的国度和那里的艺术家的全部景仰还重要。”
“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别跟我打谜语!”
雷伯莱希特轻声笑道:“先知说,在邪恶的时代,聪明人得沉默。您就别让我做更多的解释吧。至于您的事,师傅,您会得到那笔钱,一百个古尔登——凭着忠实和信念。忠实指的是您待我的一贯态度,信念指的是,我相信您有朝一日在情形好转之后会把钱还给我。”
卡尔瓦奇一把将雷伯莱希特拉到怀里,亲吻他像亲吻自己的儿子:“你不会后悔的,雷伯莱希特!”
“我会从市政府保存的给我的遗产那里取出一百个古尔登来。
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同意。再会!”说完,卡尔瓦奇便消失在通往岛城的路上——那也正是他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