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胡宗宪尚书府门口，我老在想一个故事。这故事是从吴思的《血酬定律》中看到的，而该书所引的这个故事，又是从明史中抄来的。说老实话，面对眼前这个让我激动的历史文化遗存，我宁愿这故事是吴思杜撰的，是他别有用心的安排。
故事说的是：明朝嘉靖万历年间，海瑞任浙江淳安知县。一天，浙江总督胡宗宪的儿子路过淳安，因淳安驿臣（相当于县招待所所长）招待不周，竟着人将驿臣捆了，头朝下吊了起来。海瑞接到报告，说：过去胡总督有过指示，要求自己的人外出不许铺张招待。今天看这位公子行李如此多，恐是假冒也未可知。于是着人将这位胡公子扣押起来，并从行囊中搜出数千两银子（约合人民币数十万元），没收入库。一面着人报告胡总督，说有人冒充胡公子，请示如何发落。
这故事听起来还是蛮有趣，有些戏文化味道。小官顶撞大官，什么时候都不失趣味性；纨绔子弟为非作歹、丑态百出，似乎从来都是如此。此外，它还勾起阅读的欲望：海瑞这个小官后来怎样了？胡宗宪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写在书上的历史总是过于厚重、抽象，让人难免生疑。相比而言，物化的历史就生动多了。
胡宗宪尚书府，号称“徽州第一家”，坐落在古徽州府绩溪县城东龙川村。村南是日夜流淌的登源河，河的南岸是风光秀丽的龙须山。若不特别留意，很难发现有这么一个尚书府。同样的粉墙黛瓦，同样的飞檐翘角，同样的沉寂与落寞。但毕竟是一个尚书的府第，毕竟是一个拥有六七百年历史的古宅，真正留心观察，还是迥异于一般徽派民居。
刚路过时，看见一面池塘横在马路边，久旱无雨，使它快要干涸的样子，仅剩的一点水也是混浊不堪，甚至有点绿了。这就是尚书府的后花园，谁敢信哪！但它倒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七星塘”，据说是七个小塘合在一起的。以前公子小姐们在后花园玩耍，池塘上修筑有亭子、廊桥，水中还种着荷花。
穿过这个水塘，就来到尚书府的大门前。那儿有几棵老树。这个大门实在是小，仿佛不愿让人一眼看穿家底的意思。不仅如此，进门还有一块照壁，又加一层遮掩，使之变得神秘起来。进去穿过一个葫芦样的小门，表明进入“胡庐”了。这个创意蛮新颖的。然后就是一个亭子，对塘的一面开了圆形窗户，两扇木门关着，则里外两重天，开了，则一塘池水、满天星月尽收眼底，取名为～陪月亭”。从亭子一转，就进入了徽戏园，这是徽州府第比较少见的。舞台搭得高高的，台板悬空，下置空水缸若干口，起扩音作用，坐在对面的看客，可以切身感受亦真亦幻的美妙。
看完戏园，起身便来到寒香亭。这个亭子粗看没有特别处，细看文章就来了。有一棵老树的根伸在里面，而且完全裸露在外面。顺着根看出去，直看到长在井壁上的树干，才发现原来外面是很宽阔的天空啊！但外面的天空再大，还是要落叶归根。
紧挨着寒香亭便是佛园，那儿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全家老小性命福祉所系全在于此。
在佛园一侧又是梅林亭。这亭子是用来纪念胡宗宪的，因为他的号叫梅林。这所宅院虽非他始建，但毕竟是在他手上创制成现在规模。此外这一宗里，只有他和胡富官至尚书，理所当然要被特别纪念。
两亭一园包着铜钱井。这口井是一个天井，也即宅中透天的地方，既可淘米洗汰，也可赏四时风光。
我这样描述下去，看来是不行了。绕来绕去，连自己也绕糊涂了。
干脆就说说总的感觉吧。
前面走了那么多路，进进出出那么多门，实际还不到整个府第的三分之一。好看的还在后头。但使我感觉比较受刺激的有三样东西，一是面积之大、屋子之多。据说占地3000多平方米，共有二十四个门阕，起居室、厢房、厅堂不下数十处，亭子好几个，穿厅走院的小巷拐来拐去，让人进得来出不去。二是功能之全令人瞠目。上至会见朝廷官员的官厅，下到烧香拜佛的佛园、土地庙，从孩子上学的蒙馆到生病就医的医院药铺，从烧菜做饭的厨房，到看戏娱乐的戏园、烟馆、麻将馆，从小姐的绣楼，到停放轿子的轿亭、堆放纺车鞋耙的房，从族人起居的从善堂，到供奉列祖牌位的祠堂，一切物质生活所需，所有精神生活寄托，样样俱全。三是建筑美学达到无以复加地步。亭台楼阁方圆搭配，宽阔的场院与幽深的小巷相连，官厅的高大明亮与小姐绣楼的矮小晦暗，甚至采用了艺术上的变形，如将土地庙用半浮雕方式镶嵌在墙壁上，将进入惜FJ亭的门洞设计成葫芦形。整个建筑，既保持传统徽派建筑的黑白分明、高低错落风格，又坚决避开传统徽派建筑的四平八稳、左右对称，大胆借鉴苏杭园林曲径通幽、变化多端的风格，极富艺术气质。
难能可贵的是，除了风水讲究、建筑构思这些高深的东西之外，在这里能够看见生活，能够感受到生活。戏台，虽然没有了看客，但仿佛还能听见听到高兴时的击掌欢呼；绣楼上的小姐连踪影也没有了，但那个床头的针线盒子，仿佛还残留着小姐的体温；七世同堂、百多人吃饭的厨房，早也不冒烟了，但那些竹子编出来，已经用得精光透亮的保温桶、保温盒、菜篮子，还照样让人记起人间烟火味；尤其那个烟榻，那个烟灯，瘾君子的形销骨立，风流倜傥，依然可以想见。这样的房子，处处考虑作为人的物质和精神需求，真正体现人性化设计，真是最高明的设计啊！
我在徽州看过许多老房子，大的小的，豪华的、简陋的，没有一处比得上这个尚书府。理由如上。
现在，我回过头来研究造这个房子所需要的财力。当然，这是出于一个不懂经济学的人的推理。按照现行标准，徽州人建一栋两开间两层的楼房，约需人民币四万元左右，一般徽州家庭，为了建这样一栋房子，需要全家努力干八到十年。以胡尚书府的规模，大约相当于这样的房子数十倍，或者具体说三十倍，按现行投资，约需120多万元人民币（不包括室内任何器具、细软）。二十六岁中进士，一开始就担任县令，之后逐步做到总督、尚书，从政累计近三十年，这样一个人，靠他的工资性收入，能不能建得起一栋类似的房子？而况，是在祖宅基础上的扩建，并非平地起高楼？
我做这样的推算，用意很简单，是想推翻明史中那个故事。我希望胡宗宪尚书府是一个清白的地方，是一个能够让人产生纯粹美感的地方，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