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严父。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经常滥施家法,动辄用鸡毛掸或竹片,鞭笞抽打我和我的二哥。
其实父亲并不是脾气暴躁的人,他活得不顺心,拿我们出气而已。
他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好好先生”。父亲这辈子实在活得庸庸碌碌,除了为这人世间留下一大堆子女,就再也没有留下什么。他一共生育了我们十个兄弟姐妹,我排行第九。不过,我见到的只有三个: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其余两个姐姐只听说在台湾,却从未谋面。另外四个,压根儿没听父母提起过,也许是早天了吧。父亲说:“我把你们生下来,就要把你们养大,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两个字像一座大山,足以压垮一个顽强的生命。父亲把“责任”这座大山扛在肩上,蹒跚地挣扎着,走过人生一个又一个荆棘满途的驿站,默然承受,无怨无悔!
父亲在闽西北一座山城开了一家照相馆。50年前,山城的人很不开化,人们对照相匣子怀有一种蒙昧的恐惧,说是“摄人魂魄”的魔匣,而照片则被视为“魂灵显现的幻影”。因此山城大多数人对照相存有抗拒心理。再加上穷得叮当,父亲店铺的生意十分清淡。
我的祖籍福州。父亲在太平洋战争期间,为了逃避战火,逃避日军对福州的狂轰滥炸,挈妇将雏,随着成千上万的难民,向闽西北山区流徙。先到南平再尔沙县,最后羁旅穷乡僻壤的三元镇(今三明市)。不料,竟这样注定他在这山沟沟过一辈子,最后还埋骨在这里的一座山头。
这是父亲始料不及的。
山镇四面峰攒翠拥,中间一条清溪穿流而过,一条小街沿溪蜿蜒。
父亲租赁一座靠山边的古厝左厢两房,利用大厅做照相的场所。
父亲没有什么嗜好,也没有什么朋友,他对谁都一样,没有“肝胆”
那一类。他很少上街、印象中他好像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或戏,为的是省几个铜板。他唯一的嗜好是钓鱼,钓友是一位刻印的师傅,他是个跛子。
时常天刚蒙蒙亮跛子就来叫门,于是父亲就扛了钓竿跟他出发,直到夜幕垂空才荷月而归。第二天,饭桌上就有了令人垂涎三尺的河鲜,一家人大打牙祭。父亲这时往往只端着酒杯,却很少下箸,看着馋猫似的子女吃得津津有味,舌头咂得山响,脸上挂着满足且饱含自豪的笑容。
20世纪60年代初,中国大陆遭受三年自然灾害。那时每人每天定量供应六两口粮。我们几个兄弟正处发育期,食量惊人。父亲为填饱这几张嗷嗷待哺之口,不得不去种些蔬菜杂粮以疗饥度荒。
他在河边的沙滩开垦了几畦菜地,种上花瓶菜,这是一种贱生的植物,即使在贫瘠的沙地上也长得油绿茁壮。父亲又在后山斜坡上刨树根、搬石头,辟出一片木薯地。他起早贪黑,在地里忙个不停。
有时我跟父亲上山。骄阳当空,烈日喷火,我看见从未干过农活的老父,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扁担,背脊耸得像驼峰,拄着拐棍,一步一颤地挑着粪桶,爬上陡峭的山坡。爬到半山坡,我已经气喘咻咻,直不起腰,汗如雨下,带有咸味的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到父亲身躯佝偻得像虾公一样,一步一弓地向上挪动。望着他的背影,我直想哭……
父亲总是把自己那份口粮省下来让给子女,自己只吃花瓶菜、木薯粉,甚至野菜。结果,他得了水肿病,全身浮肿发黄,肌肉完全失去弹性,一掐一个窝,连路都走不动了,经常要人搀扶。母亲到处想方没法买米糠给他吃,以求消肿,可是那年头,米糠也是珍贵的奢侈品,“一糠难求”啊。一向健壮的父亲一下子虚弱得像一只充气的皮囊。
后来,就发现他得了胃癌。吃什么吐什么,几个月下来就形销骨立,瘦如枯槁。父亲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但我们惊异地发现,他从来没有哼过一声。每天夜里,他那间房总是那么静,静得让我们好几次以为他已经悄悄地去了。医生告诉我们,胃癌十分疼痛,非一般人所能忍受。
父亲从病起没有呻吟过一声,为的是不惊扰家人,让我们能睡得安稳,他忍住痛,把嘴唇都咬烂了。
父亲病逝于1968年。每每忆及,我总感到万分愧疚,他为我们劬劳一生,我却没有反哺过他一天。
父亲的一生是庸庸碌碌的一生,但他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硬汉,一个负责任的父亲。
父亲留给我的遗产也许就是“责任”这两个字了。如果我这一生做人做文做事,对社会、家庭、朋友有值得称道之处,或取得些许成就,实应归功于父亲“责任感”的感召。
如果真有轮回转世这档事,又允许我选择投胎的话,面前摆着富爸爸、名爸爸、官爸爸,任我挑选,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穷爸爸,因为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