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这两个寻常的字眼,在身居异国他乡的游子心目中,却是神圣的丰碑。没有做:过背井离乡、浪迹天涯的人,是掂不出“家乡”这两个字的分量的,它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顽强的生命。古人有“莼鲈之思”的佳话,为了思乡,宁可抛弃高官厚禄,回到山乡陋室隐居。俗话也说:金窝银窝不如草窝。我想,人世间最真最纯的感情,应属父母之情和家乡之情了。父母生我骨肉之躯,而家乡育我灵性与人格,它们都像璀璨的星光,照耀着我们跋涉人生漫漫长途。
我的祖籍虽然是福州,但我还在襁褓时代,父母已经把我带到三明,我的青少年时期、人生黄金般的岁月都抛洒在这块热土,我父母在走完人生终点站时,也埋骨在这里的一座青山。我始终把自己当作土生土长的三明人。
虽然我现在身居繁华的大都市香港,但每当夜阑人稀,我常忆起三明,脑海里不断叠映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画面:稻香、蛙鸣、柳岸、蝉声,洒满阳光的操场、火焰般的红领巾……还有老屋兽脊般起伏的山墙、爬满苔藓的祠堂……囤金流翠的沙溪河,两岸星罗棋布的厂房,宽阔整洁的马路,栉次鳞比的新楼,栖留着霞光和芬芳的窗口……
人生之路不尽是铺满阳光鲜花,记忆的心版上也不尽是一片明亮。
在三明,我的经历,有爱也有痛楚,有泪也有欢笑,顺境和逆境,荣与辱,爱与憎,每每忆及,总是百感交集,如打翻的五味瓶。中学毕业后,我在社会上流浪,当过皮鞋学徒、泥水匠、铁路小工、五金工人、演员、教师……拉过板车、修过铁路、盖过房子,为三明流过血流过汗,这种血汗凝成的感情,是不会被岁月的流逝所冲淡,也不因地域的契阔而疏远。相反,我觉得,隔得愈久、离得愈远,心反而贴得更近,经过岁月的淘洗筛滤,沉淀在心湖里都是闪光的金子,往昔令人沮丧的、不顺心的事情都化作美妙与神奇,长留记忆之河。
故土家园,同窗旧雨,有诉说不完的思念,非笔墨所能尽叙,亦非这篇短文所能容纳。在众多繁杂的记忆信息库中搜检,一条溪流,一座校园,就立即凸显在我的眼前。
沙溪河,家乡的河,在百万分之一比例的地图上找不到你的影子,但你却是我心中的黄河长江,一条辉煌的江河,生命的摇篮,你用充沛的乳汁哺育了三明人民。记得童年的时候,我和我的伙伴,在你碧波柔软的怀抱里,做着蓝色的梦。那河中,有一座舂米的水车,巨大的水车叶片,在湍流中缓缓地转动,垂下珠络般的水帘,伙伴们像泥鳅般从叶片底下潜游滑过,即使赤裸的背脊上划出一道道殷红的血痕,伙伴们非但没有哭鼻子,反而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血痕越多越得伙伴们的拥戴,因为向庞然大物的水车挑战是勇者的壮举。
有时,我们仰卧在沙滩上,会望见彼岸纤夫拉着木筏、大船艰难地行进,他们弓着腰,头快触及地面,古铜色的肌肤在自得耀眼的烈日下,仿佛是一块移动的岩石,粗犷的号子声,至今回响在我的耳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脚踏实地,步步向前。
啊,沙溪河,你是如此美丽动人,我曾走过大江南北,未曾见到过像你这般令我眷恋、令我遐思绵绵的溪流。
在沙溪河畔,有一座繁花簇拥的校园,那是我求学时代的梦园。上初中时,我已用巴童为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习作。“巴童”这笔名,其意为“乡巴佬的孩子”,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取童字的谐音,易为“巴桐”,寓冀望自己能像梧桐树一样成长起来。14岁时,不知天高地厚地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临高中毕业竟写出十七八万字。但这部书稿却给我带来厄运,校方没收了书稿,组织同学批判我的成名成家思想和一本书主义,并写入鉴定,因此关闭了我升大学之门。但我并没有气馁,在“社会大学”摔打磨炼十年之后,重返母校执教鞭。那次打击固然沉重,但它对我的激励,促我在挫折中奋起,锻铸了我坚毅的性格,终身受用无穷。
我对母校的挚爱丝毫未减。
每次返乡,我都会到母校走一走。记得第一次从香港回三明过年,除夕之夜,我独自走进静谧的校园,暖雪悄悄地飘舞着,爆竹远远近近地响着,红光明明灭灭地闪着。我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深深浅浅的脚印亲吻着校园土地,追寻着少年时代的旧梦……在这雪夜,往事翩然纷至,回首平生,我哭了,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中央默默地垂下热泪,这里孕育了我的理想追求、我的人生目标,我真想大声地喊:感谢您故乡!
感谢您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