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味引逗着那些邻居们不安起来，尤其是蚂蚁，它们开始忙碌了，它们一个或者两个来搬运从我口角中掉下去的肉渣，一会儿蚂蚁就增加了许多，现在蚂蚁很有规律地来来往往我的口下与它们的洞穴之间，抢收从我口边掉下去的这意外的食物。向我走来的蚂蚁行在一边，向洞穴走去的蚂蚁行在一边，不挤不撞，像两条互不交叉的线绳。当我把骨头扔到地上，两条棕色的线绳开始缠绕，像羊把式把两根单线往一个线疙瘩上并。
我将一些易碎的骨头砸成粉末带进洞里，撒到地上，鸽子的眼神中突然掠过一丝淡淡的暗影。它们的眼睛应该是灿若珠玉的眼睛。我又看到了洞壁上的那幅画，那令人不堪压抑的美女图会给我和鸽子带来欢乐么？ 她在我虚弱的思维中显示出风姿。她的双目已是成熟了的果实，她隐藏着牙齿的小口，像含了一颗樱桃，她像是走着又像是站着，她在灌木丛通向村子的石子路上像对我絮叨着往昔情意最浓时的回忆。
她说：生活要比生存更为艰难，幸福必须是苦难的逐渐积累。
我说：你的苦难已经积累够了吗？
她说：你是你我是我。
我说：你是你我是我。
她说：假如给你一杯含了太阳的酒，你还能做出美梦吗？
我说：我不想喝这杯酒。
她的影子投在她走过的路上，她的话语也留到了她的身后。
我扯下挂在洞口上的网，割成许多节短绳子，将七只鹁鸪一只一只地拴到一根长木棍上。它们的爪子拴在木棍上，挺直脖子睇视什么我知道，于是我得去找回一些供它们吃的食物。
我说我是你们的国王你们的父亲，她是你们的神仙你们的妈，要吃食找我要说话找她，咱们怎能被伤逝的烟云所淹没呢？
太阳刚刚离开树梢，就开始以其粗疏的笔触，描绘荒山野岭的风光。树干和藤条纠缠在一起，这之间我发现了一条断断续续依稀可辨的幽径。
小路向谷底伸展的时候，我未沿着小路拐弯，我直着前行，脚下出现了悬崖。谁能知道在悬崖的对面，有瀑布正往谷底堆雪似的涌流呢？
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的光影在平缓的水流处透视着水的深浅与大小，依稀使上游的水活跃起来。光点似乎是跳进水里的，让水载着它们金子般的面孔顺着山崖向涧下跳跃的。涧下生出烟一样的水雾衬映出霞光的多重色彩，如虹如桥，接连着这两边的悬崖。只因我两耳不聪，这美妙的水流发现得太迟太晚了。涉足羊道临近水岸身心显得慌乱。
我在水幕的前面入水，激流拥抱了我，水珠在我的身上飞溅。我的耳朵眼睛里那种赏心悦目的滋润一直清爽到心头。
我绕到水幕的后面，想搂抱住一股水流，浓厚的水逼得我双目十分迷惘，双耳似有开窍之迹象，我向水奉告着我心中的愿望，我希望听到我想听到的声音，我的耳朵里就有一种音韵作响。我似乎找到了听觉的港湾。
听吧，宏大的水流声。
在这一瞬间之后，我又成了原来的我，我的耳朵好像又不存在了。我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机敏，我在水帘的缝隙中发现了隐藏在树丛中的野羊，那么多的发蓝的眼睛窥视着我。
我的口里有一丝咸味。
我尝出味道了，这里的岩石是咸的，泥土是咸的，河水是咸的。没有这条咸水河，野羊没有那么精壮，百鸟没有那么灵巧。
峭壁耸立，面朝太阳，古铜色的颜色亮又不亮，暗又不暗，如果没有这条河流的冲洗与滋润，撞击与震憾，峭壁上或许能燃起火来。正是由于有了这股水，峭壁才沐浴出这种柔嫩的肌肤，额头上才能生出大树与水草。我从发蓝的羊眼睛里知道，这道河是山峰与森林、飞禽与走兽的灵魂。
我该走开了，不要惊搅来饮水的野羊。自从我与鹰发生那场战争之后，我的福气一天胜似一天。此时，我看野羊往溪边探蹄，那种警觉的神态，善良的神态，大度的神态，就像一朵朵吉祥的云。
我迅速消失在密林里，我躲开野羊是我也想有那种大度的样子，我遇到蘑菇是退进森林交到了好运，如云的蘑菇将是我和鸽子的晚餐。
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像有人，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活着的。
这些在野崖上飞惯了的鹁鸽，它们受伤的翅膀完全好了，它们似乎也带给我一些好运气。自我从那条河边归来，我的耳朵的确有了一线听力，或许被水冲洗了什么。我放开它们爪子上的绳索，没有一只飞远的，它们飞出去旋回来，好像我是它们垒窝的崖。我护理好它们的翅膀，它们就把我当成了最好的朋友。每夜我给它们讲一个惊险的故事之后，它们开始咕噜好长一段时间，像是叙谈着某些情节一样，我心里能隐约地听出一些门道，它们不是讨论和赞评故事，而是给我演奏着催眠曲。
自从有了这七只鸽子，我注意了我的行为。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那件皮短裤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生怕那件微不足道的现在又令人不安又显多余的东西会吊儿郎当地出现在它们的面前。有它们作伴，我没有一个人独自生活的那种寂寞，孤独，痛苦的感觉了，生活的快乐从我内心深处发出来。
其中有一只鸽子，就像借了壁画上的灵光，承接了什么委托，它老是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聚精会神地听我讲。我一旦睡着，就能梦见它变成画中的美女仙人，从绿色的空间中走来。我从朦胧中醒悟，它会振动翅膀调个方向，闭上眼睛的，这时候，我就熄灭了照亮窑洞的火把，我的双目在恐怖的黑夜中行走，望穿另一种念想，我就非常的想人，想到有人的地方去，哪怕他们是我的敌人，正端着刺刀的敌人。
我的身体已很强壮了，我不能在这里继续空想，虚度日月，用空虚的壁上的美女来装饰自己的年华。侵略者的牙齿使祖国的胸膛流血已流得很久了，应该举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如云的蘑菇应该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傍晚的阳光已开始收回穿透阴暗的云雾的光芒，将冲破天穹的威力赐予了我。
我与鹁鸪吃完了那些蘑菇，我清除了窑洞中的垃圾，我燃起了火把，我又用子弹壳磨制出一把凿子，我在壁画的对面墙壁上选择出一块地方，在这面墙壁上我要刻出一个“人”字。一定要表示出我走了，“人”还在。
黎明时分，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个“人”已站在墙壁上了。人是可怕的，人是可爱的，不管壁画上的美女如何去理解，我想我留下了陪伴她的人。
我放飞了那七只鸽子。
我用网封住了洞门，网上挂满了带着晨露的鲜花，如果壁上的美女有灵，如果壁上的“人”有悟，你们变一变，就在这个窑洞里安度蜜月吧，我该上路了。
走吧，鲜花上的露珠是我敬献给“你们”的思念与幻想，艰难与幸福的甜蜜的泪。
今天，我的服装很整洁。我将手枪别进短裤的腰间，我摘下两朵黄灿灿的野花插到鸡冠一样的红帽上，我向窑洞挥手，太阳已经照亮了我的路。我看见那是一条无路之路。
我顺着无路之路走在没有路的路上，我走着没有路的路我走着走着我就不见了。我像被路上突然生出的一张大嘴吞下去了，我掉到路的嘴里了。
对啦，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在一幅图画里，这是某位猎人的写实画，而不是画家的写生画。这个画面不是猎人的偶然所为，是长久不停地对于猎物行踪多次构思所显现的画面。但是，猎人忘记了给陷井底部设置捕器，或许捕住猎物之后将捕器已撤掉了。总之，我卧睡的井底并没有套住我关节的捕器。井口对着天空，从中央飞过去一只大鸟，在我的视线中就留下一道粗黑的线条，在一片空白的蓝天的背景衬托下，在瞬间就像划破陷阱将我从陷阱中切割出来的利刃。
陷阱是一个垂直的圆筒，像是谁把窑洞竖着挖进地里的。井壁上映足了红色，在红色的井壁上生长着几丛绿草。
陷阱是圆形的，天也就是圆形的。如果鸟儿在井口的中心停而不飞，飞而不行的话，它是点在淡远的蓝天中央的一个黑点，可能就是陷阱的圆心。我发现了自身的那股深沉气息，这种有层次感的气息可以将我用直线与鸟儿那个圆点联系起来，要么蛋生鸡，要么鸡生蛋。猎人留给我的这幅空旷的画面终归要我来完成，或者是留下一条灵魂归来的途径，或者是留下一堆灵魂出走的白骨。
我如果将蓝天下通过黑点的线从一侧延伸到另一侧，衔接在井口的两壁上，虽然像横搁在井口的一根木棍，但我跳跃的高度无法达到，我会是落在陷阱中的一颗土豆，或许会发出一点小芽，但永远长不出陷阱，会朽烂在其中。或者在未变质之前猎人路过这里，陷阱就是一只筐子，我会被猎人挎到案上，切成细丝，哧啦一声下到锅里爆炒，香味会陶醉六月的美景。如果从圆点引出一条垂线直至我的肚脐，这条线就是我心中的一根绳索，我会像猴子爬杆一样脱离陷阱的，生命会在藏满毒蛇的花丛中奔走。
急躁的情绪开始缓和，犹如深秋的土豆叶子悄然落到地面上。我看到了柔和的色彩，陷阱是由许多组圆括弧构筑的，接连的地方显出匠心的独运，昭示与我的是供手脚爬攀的梯阶。我会像鸟儿一样拍翅强飞，将陷阱变成一个虚洞让好心的猎人与恶魔失望。
我从井底站立起来之时，井壁上那些坎坷渗透出对待我的柔情，陷阱好像蹲了下来并紧缩了胸怀，我的左脚和右脚可以依次上行分开，两条腿和两条胳膊平行着向两侧伸出去，扒住或蹬住井壁的褶皱依次上行，我就像苍颉造模具里的“土”字，被他从模子里往出捉。越往上移我越像拓开模具里的“土”字，我像由一堆土做成的一个“土”字在往上移。脚手挖出的痕迹，就像风干的“土”字挨着井壁划上去的，对我自身而言，踪迹是我的心脏通过双脚流泻到井壁上的气力。
我的意志托着我的全部悬于陷阱的腰问，身上有些微汗，像土字的内里还没有干透，潮湿从内里往出挤，土字战兢兢的。我的手伸出去揪那丛绿草，草就像扒住井壁的一只无肩之手，它从井壁上松开了。我的手里攥着那把绿草，它像陷阱替我设置的一道埋伏，像一只无形的手揪住我的领口用力摇晃，使我意识到我现时处在怎样的位置上，脚跟略微一软，我的身下会生出风暴，过后我就是一团发臭的气体。我像将手脚钉在井壁上似的，奋力稳定住身子，眼前模糊的幻影消失了，我重新看见陷阱上方的一小块空白，为我显示着深广莫测的蓝天。我想，有一个临井衔烟而立的猎人，将太阳送到井口上方时，我将成为一朵盛开的鲜红的小花，在大自然的缓慢节奏中夺目。
阳光把我的叹息飘送给灌木丛中的小径。
我的叹息在我的身后吹出一个圆圈，我从猎人的画幅中走出来，身后什么都不是，是猎人弃掉的一眼陷阱。
我的目光犀利地浏览着一幅活动的画面，那群鸽子奇迹般地从阳光下展翅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