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在绿色的森林中异常明显，它高于眼前这一片森林的枝梢，又矮于它上面生长着的森林的根须。它通体发红，像太阳曝晒了许久，在太阳即将收去热量时它正在变凉。岩壁像挂在长满森林的山峰上，它的半腰有一溜平台，若从平台上跳起来，就像能跳到它上面的森林中。它的下面完全是森林的枝叶。
那溜平台具备了居家安户的样子。它是家的味道，我的脚尖朝着它时，岩壁温和地不露声色地似乎向我打着招呼，我好像已经走到家的前面了。我看见了一只像羊一样的石头，祥和地静止在乎台上。如果那是一只黄羊立着的话，那将是一堆摆在平台上鲜嫩的肉，是老天爷为我准备的晚饭，是安排给我生命的气血和力量。我开始集中视力盯住它，不在乎树枝撕一撕挂一挂我披住身子的网，我把鸡冠一样的红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向上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绝对不能放弃它。它既是一块石头，坐在它的旁边也是温暖的。
从低处走到高处，眼界宽展了。新的视野中出现了黄昏的太阳。那个像羊的石头靠前胛的地方闪动了一下，它侧着身子顺着岩壁站立着，它的头在我的手右。我不由警觉起来。我不能立着行走，我得弯下腰或者伏下身子从草尖上匍匐过去。发现敌情必须得隐蔽自己，这是排长说过的。我听不出我行走的一丝响声。我深知那家伙的听觉是十分灵敏的，只要它听见我的动静，会贴着石岩像箭飞一样蹿走的。
我的目光中终于有了它的一只眼睛，它的眼睛在注视岩上的什么，我的目光顺着它的视线瞭上岩壁，岩壁上有一只鹰，它就是那只鹰吗？ 我的目光与鹰的目光交到了一起。鹰看的不是野羊，它看的肯定是我，它猜想着我的出现。
鹰与我之间存在着阴谋，黄羊和我不可能玩弄阴谋，它防备着鹰。这是一次补充虚亏的绝好机会，鹰吸引了黄羊的全部注意力。我用跪着的姿势举起了枪，分外用心地瞄着黄羊前胛错后一点的那个要命的地方，子弹若能准确地从那里穿透皮毛，里面将是一颗立即停止跳动的心脏。它至今没有发现下面瞄着它的我，它只注视着上面盯着它的鹰。我的呼吸接近均匀，上下点头的枪口渐渐地左右摆动。我通过准星先看见了黄羊驱打蚊虫的耳朵，又看到了黄羊的小尾巴。
枪口平稳地固定到我要瞄准的位置，它也没有看我一眼。这时如果那只鹰扑下来，我的一切努力会白费。我看见那只黄羊的胸脯抽搐了一下，我打出的枪声我并未听见。黄羊向空里蹿起来，鹰突然扑向它，这时它依然连看我一眼都没有。
黄羊从空里跌下来，就像一堆肉码到了地上。我站起身子，那只鹰已将死了的黄羊提了起来，它想趁空儿从我的手中夺走它，在鹰还没有达到全力飞行时，我又向鹰开了枪。第三次扣动扳机之后，这一次我才眼巴巴地看见鹰的身后飘起了一团羽毛，鹰松开了羊向高处冲去，羊向下坠落。
黄羊掉到我身后的斜坡上，我开始又向坡的下面走。我回过头往坡下走，从坡下飘上来一股腥气味。血的气味在空气中流动，血味浓厚，就像拉骆驼的哥哥突然走出沙漠闻到了烟的气息一样，香味使我晕乎乎的。
捅开凝住的血，脏腑里的清血又汩汩地往外涌动，一种生命终止了，另一种生命将会活过来。我趴在死了的黄羊的身上，用口咂着从小洞里流出的血。子弹打进去热血流出来，血从我的口中流入，就像将一眼干涸了的土窖搬到了一眼泉边，血在腹腔中嘭嘭作响。
我的身上有了汗的味道。
吮尽羊血，我瞌睡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脖子似乎撑不住头了。肚子不时地往起鼓，用手拍拍，涨起来的肚子松晃晃的，这是饥饿对于温饱的一种理解。
但它不理解，它甚至仇视着我。它那一时消失了，现在又出现了。消失了又出现，我断定它是来者不善。鹰落到它前面落过的岩壁上。既然你不怀好意地仇视着我，咱们就赌个输赢吧。尽管这只黄羊是你先发现的，本应先由你去捕捉，但是你迟迟不动。因此，你在我击中了它之后，你以为机会来了，可是你想错了，我能看着让你抢我的口食吗？
“你觉得你耻辱吗？”我说。我用枪瞄着它的身子。“那就走着瞧吧。”我举着枪先瞄着它的嗦子，但我不想就这么打中它，枪口指着它脖子上的黑白线条左右移动了几次，枪口还是脱开了它的身子，枪子打在它身子下面的岩壁上，枪子打着的岩壁飘起一缕淡淡的粉尘。这是我看着的，但我并未听到枪响，因为声音早就与我的耳朵没有了关系。从枪膛里散发出的那股呛人的火药味，随着咝咝化开的蓝烟在我的眼角消失了，鹰展开翅膀，先从岩壁上做出下飞的姿势，接着又往上飞，然后就在我头顶的天上划着很大很大的圈，有时我就看不见它。我的生命之根已扎在这只黄羊的血肉之中了。
我从身上解下网，将羊尸装进网里，我坐在地上将网缚到我的双肩上，我戴好鸡冠一样的红帽子，我背着羊从地上站起来，就像一个军人背着行李。我重新上坡，在岩壁的平台上走。枪提在我的手中，我移开脚步走动，我像一个边行军边作战的军人。我向着黄羊站过的那个岩壁移动，我认为那里是我的靠山，但现在我又想那里或许还有秘密。
当然这是一种期望了。
鹰从天外旋回来了，它飞了大半个天。大半天里我没有见着它，现在夕阳照着它飞回来了。它在夕阳中飞行，它像飞在化开的金子里。鹰在我的眼睛里飞行我活动在鹰的眼睛里，好像这个地盘属于它的，我似乎成了无理的入侵者。
“你不想罢休吗？”我说。我用枪指着它重新加以警告，让它飞得远一点。
让鹰飞得远一点，我就能大着胆子走完这一段路程。走完这一段路程似乎比死去要艰难一些。
对于岩壁前面的那个平台，现在我越来越坚信那里是有秘密的，是对我有利的秘密，那个平台上肯定会有藏身之处的，说不定就有一个石洞，不然黄羊不会明目张胆地站在那里，对鹰不理不睬的。鹰当然明白黄羊告诉它的秘密是怎么一回事。
因此，它们之间相互盯了许久，谁也不想先离开僵持着的场面，挑起争斗。它们之间的那一刻是在打量盘算中持续着的。
鹰依然滑翔在我的头顶，而且又加了一只，它们交错着盘旋。
它们占领着天空，我占领着陆地。它们绝对想从我的背上夺走这个囫囵死羊的。它肯定给它说了，这只黄羊本该属于它的，但我想这本该谁都不属于，只是我在它之前捉住了羊的生命，它在我之前捉住了羊的行踪，你没有道理认为这就是你的一口肉。
“这件事你们绝对做不到。”我说。
网的绳子勒进我的双肩，沉重的绳子好像握羊的灵魂之手中的锯子，它像握着两把钝老的锯子，我走一步便锯一下，不是锯我的左肩就是锯我的右肩，它想在我走到岩壁平台之前把我的双肩都锯掉。
鸡冠一样的帽子被汗水湿透了，有两根布条往下搭落着，遮在眼前，头低下来的时候，我只好透过帽檐往外张望，仿佛是透过一顶头盔的甲朝外观看。我眼光越过森林和山峰朝高处眺望，流动的云流动出给人一种它在倒退的错觉，鹰似乎一动不动。
我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这不是因为驮着羊尸爬上了岩壁的平台费尽了力气，也不是因为头上的鹰在盘旋，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黄羊之所以站着让鹰欣赏它的那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因为它的身后有一个岩洞。洞口很小，鹰是无法飞进去的。羊肯定凭着这个石洞捉弄过威猛的鹰。
我向洞内小心翼翼地张望，洞好像是人凿出的，不像自然的，窄窄的洞门还留有錾子的痕迹。
等我钻进洞里，就像钻进了老天爷的心房，我就像是老天爷的打心棰棰子，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他总是庇护着我，因为他给我一双特别能走路的脚。如果我像树，用根把自己拴在地上，或许我就没有这么多的灾难，但是我已经长了脚，并且做过许多由他去判决的事，也就没有向树学习的必要了。我顺着洞向后倒下去，帽子跌到了脑后，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眼睛似乎都明亮了。洞外的太阳已经落到一排乌云后面去了，那乌云像一行上下颠倒的山脉，塌下来会填平地上的山谷，升上去头朝下倒立像山谷的缺陷伸到了空里。门是长形的，我从它那里钻进来时我猫着腰。
一块东西落到了洞口的前面，我没有听到响声，但是我看见它落下来后便分成几块在滚动。我卸下肩上的肉，握着枪从洞门里探出头去，落下来的东西是一块石头，鹰正往岩壁上面盘飞。我贴着洞口溜出来，鹰绕了一个圈子落到岩壁的高处，它落在老地方，从它那里能看见那只生前的羊，现在我处在羊原来站着的地方。它伸长脖子向我睇视，双翅向前耸着，随时准备着起飞或者是为了站稳。丢到洞口的那块石头肯定是鹰给我的警告。不灭掉它，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它会把我变成它的行路干粮的。
鹰的嘴张开了，像骂谁。它见我用枪指它时，它的嘴张开了。我细心地发现着从枪口到它的心脏的那条直线，待它的嘴闭住的那一瞬间，枪在我的手中抖动了一下，它的翅膀几乎没有来得及打开，它就顺着岩壁往下栽，羽毛扑啦啦地从岩壁的前面往外旋。
鹰死了，我可以无偿地占用它的地盘进行休养，直到我走。一只鹰死了，另一只鹰飞走了，在太阳落到乌云后面的时候……
子弹壳在石头上缓慢地变着样子，岩洞的石板地上磨出了五六个小渠沟，我终于用弹壳磨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我看着小刀时，我说：“它可以代替我的牙齿把羊卸成几件了。”我握着它就像从井底下看见了一根下坠的绳子。起先我只是想试一试，现在看来那想法多么蠢。小刀刺进羊皮，天色已经晚了。我明白它体内哪些东西不见火是可以生吃的。我知道羊皮得剥完整，肉吃了皮子腾出来可以做衣服的。
暮色已经降临到山野时我的手伸进羊的内脏，羊肚子的背面还热腾腾的。我割下一条里脊，送进口中，这是非常新奇的事。津津有味地嚼着里脊，还不想放过另一种吃头。
我扒下羊腰子上的油，托在掌上，双唇一吸，热油软溜溜地卷进口里，胸腔中一下子充实到家了。
小刀在皮下又挑又划，皮子从肉上一刀一刀的剥下来，夜影还没有完全变浓，羊尸已由羊的样子变成了肉的样子和皮的样子。我趁着夜色前的阴暗，从洞外拾来一堆干树枝和茅草，摆到洞内靠近洞口的地方。山顶上还有一些天光，像硫磺的颜色，野草霉干之后的气味强烈地出现了。它的味道只散发了一会儿，我把一小撮茅草揉绵后，它的味道就淡下去了，羊内脏的腥膻味重又浓重起来。绵草虚覆在从子弹壳里倒出的火药上，我就像数九寒天中的人期待着火的姿势一样，跪在火药的旁边，握着石块的手举起来又放下，举起放下是期望一次就能砸出火来的预备动作，或者准是在什么时候曾经吃过石块撞不出火花的亏或者被耽误过，实际石块上面的刃能割出血来的。火星扑啦啦地从石块之间闪出来，一股黑烟扑轰轰地往起冒，火药不见了，火焰在茅草上燃烧，然后烧到整堆的干柴上。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洞内却透亮了，洞壁上绘满了仕女，除此别的啥也没有，连几颗谷粒都没有。
但是，我可以吃到熟肉了。
“火啊，火啊……”我说。
柴干烟薄，火苗不住地往高里蹿。我用小刀割下一大块带骨的生肉，穿到棍子上，悬在烈焰处暴烤。外面无论是看见的还是看不见的我想他们一律是夜在左右。
肉烤出了泛着毛臊的焦味，肉的颜色由夕阳的紫红色变成了夜的黑色。
我向着火向着肉向着夜向着我自己，烧烤着老天爷的真诚，我像农民那样攥着一把割到手中的麦穗，喜滋滋的，但老天爷是让我把活下去的希望种在火里的。火在特殊的这一刻尤为重要，它教会了人在关键时刻去动怎样的脑筋，去办怎样的事。
人是有气血的，老天爷是不会沾在人的气血里面的，但是，肉烤在火上的时候，我已将老天爷的网撒在我的生命上，我借他的网要捉住我的生命如同打下空中的鸟。
面对火而不会说感谢老天爷话的人，他们如同埋在土中的木桩或者如伺独行的野驴，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却是暴风。
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
我的手里只拿一根烤酥了的骨头棒子。肉刚才悬在棒上悬在火上烧烤，现在肉不仅离开了木棍离开了火已被我撕扯到胃里了。我用没有了肉的骨头拨了一下火，火已经褪去了烈焰。我举起骨头想吃到它里面的髓，我翻来覆去地重复着它的样子，但懒得动手，只是在脑子里把它砸破了，回想着以前砸骨吸髓的味道。我面对它最后一眼时我感觉到屁股下面的羊皮滑溜溜的，石洞变得不稳起来，我向后倾倒时洞壁向我倾斜，像是我用目光把它吸着往我的面前移动，我的头重于脚。我的身子像被洞口涌进的夜压倒了似的，我的后脑压到了地上。我的脚和头模模糊糊地朝着洞口又朝着洞里，洞的里面，阴森森的石缝中藏些黑黢黢的爬藤，它们嵌在石缝中的样子就像一些伸在火光底下的死人的样子，它们不动，接着我周围的啥都不动了，随之不得动弹的就是我。
但是，我又似乎清醒着，我呼唤着洞壁上的美女让她把水灌进我的嘴里，我用不同的方式说了几次她都不肯，连脚步都没有挪动。我挣扎着揪住她的头发，我的眼睛睁开了。
美女的头发并没有攥在我的手中，她的什么我也没捉住，我捉住了网。她（或者是它）只是我从洞壁上幻想到搬人我的梦境中的，现在她又返回到她的洞壁上了。
昨夜燃在洞中的火今早像燃在了我的口中。如果曾经着过火的灰堆，是覆盖着泉水的沙子，应该是烤肉的火熄灭之后，就应有鱼游的水泛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