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了油坊。
“嗨,借生,”油大师说,“瞅你,瞅你。”榨油房里黑洞洞的,我突然进到屋里,我还看不见他站在什么地方说话。
我抬起头,我往屋顶上看,视力逐渐地从屋外的阳光下转到屋里的黑暗中来。我发现悬在房梁上的辘轳上挂油担的粗皮绳松垮垮地垂着,他们已经歇担了,油担的头低垂着。我顺着油担往里看,屋顶的亮窗上斜斜地射进一束茶杯口粗细的光来,光线黄糊糊的,很小很短只限于天窗的小洞口上,从四面墙上架起的十二道大梁撑盖着的榨油房里依然是清油的颜色,黑暗暗的。从我站着的门口的墙壁算起到最里面约有四十八步深。
“赖斯儿他们回来了么?”我说。一股香臭香臭的热油味道从蒸锅里跷油的人那儿飘过来。他们油叽叽的皮袄上冒着热气。他们像往熟里蒸着自己的身子。他们像有罪的人在离开阳世之前必须得这么蒸腾一番。他们赤脚在油膏里面跷,他们的脚又红又光滑,比起我的脚就细嫩得多了。
“赖斯儿都化到胶锅子里了。”油大师说。他从榨油墩的后面,也就是油担的另一头,绕着令油的井边往外走,从他那里到我这里总差不多有三十步路。他顺着油担走到我跟前也就基本上从油担的那一头走到了油担的这一头。油担不是紧着屋子放的,担的这一头挂在辘轳上,那一头框在油闸的下面。我离挂担头的辘轳还有四五步。他的身体虚胖胖的,好像不实在,像在气中飘动。他掀起一个摆在当地的榨干了油的渣坨滚过去,渣坨滚到墙根又被碰折回来,渣坨向回滚动了半圈,然后扭头向下跌,这半边跌到地上那半边翘起来,那半边落到地上这半边又往起翘,渣坨弹了几次才平躺在地面上。
“他们都回来了,你一回来你们都回来了。”他说。他的右手倒背着,他的肩膀在圆木做成的油担上靠了一下,贴着蒸锅的前台往来走。他蹀起脚往冒着热气的大蒸锅里看了一眼,他对他们说:“把火撤一撤。”他经过灶门时火光在他的大腿上红了一下,他就站到我的对面了。现在他结结实实地站在我的对面。
“上炕,先缓一缓。”他说。油大师跳到炕上去。炕面和炕墙上的泥皮磨擦得油乎乎的,像上了一层发光的釉子。
“能成。”我说。我一转身,身后的门外是灿烂的阳光。
“来,坐到炕上来。”他说。他靠着墙蹲在炕上,他像是从油井子里泡出来的。“上来上来上来。”我跨到了炕边上。
他从墙上的土窝子里端出一把花瓷茶壶,搭在嘴上抿了一下。“喝一口吧,这是早晨刚沏的。”我升起双腿从炕边上往里挪身子时,屁股上的衣裤像从炕面上往起来剥。我接过来茶壶喝了几口,茶水烫烫的又涩又甜。我扫了一眼院里,啥也没看见。我把茶壶又递给他。
“赖斯儿事美了,保长的事却不美了。”他说。他喝了一口又把茶壶放到土窝子里。
“他怎么了,是死了么?”我说。他的双手搁架在膝盖上。
“没有,”他说,“他听了大奶奶戳起的是非把三奶奶吊到房梁上了。”
“把三奶奶……”他或许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我和三奶奶的事情,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老掌柜的其实也不相信,但他怕的就是大奶奶。”
“他怕大奶奶么。”我说。我的心里不知想着什么事。
“其实他怕她养下的七个儿子,他现在这个样子不由他不怕。”
“他的样子……是很怕的。”
“大奶奶说保长的身子遭猫咬,是三奶奶有了外心。”
“她有了外面的人?”
“说三奶奶有了外心就有了歪心,那鼠皮是三奶奶挽在保长的下身的。”
“三奶奶……能套上去么?”
“保长的东西可能阳萎,套上鼠皮套子或许还能坚一会儿。”
“他套着鼠皮跟几房太太干吗?”
“我给你说这叫是非。”
“她……三奶奶她……不可能吧。”
“不可能也可能,可能也可能。”
“他们硬估是三奶奶干的?”我说,我看了一眼他,他的眼神里有种吃惊的样子。 “这也是可能的……我听到了……”
“谁在打架?”他说。我向他招招手,冲出房门,几步跳出油坊的院子,顺着院墙向左拐过一个硬胳膊弯就跑上了村头的路。
那匹马是枣红色的。枣红色的马是驮着竹英来到我们村子里的。它正扬着脖子往后退,赖斯儿和根子面对面的扯着缰绳。马往后退的时候他俩侧着身子跟马走,马站住时根子用力往后坐身子,赖斯儿的脚跟着缰绳往根子这面搓,快到路边时赖斯儿又拉着根子往他这面搓。他俩就像刚学会木活的匠人使用大锯一样心狠,瞄着木头上的墨线锯齿吃不准时,总想着这一锯下去让锯齿吃深走端,恰恰相反,不是锯齿吃得太深拉不动就是锯齿歪出墨线,他俩似乎是要把村子当成木头解成两片。他俩在村中的路上像拉锯一样的相互扯,一会儿在路的南面,一会儿又到路的北面了,马就像木匠的墨线斗子在路的中间往后移动,往村子的东面退。
“赖斯儿我最后问一句话,这马你给不给?”根子说。他俩站着不动了。他俩的头拧到一起。他的头朝那面拧着,他的头朝这面拧着,他俩像抽了筋似的僵在那里。
“这马怎么能给你呢? 这马就是不能给你。”赖斯儿说。
“是我从圈里牵出来的。”根子说。
“是我从路上骑回来的。”赖斯儿说。
“我先得到的马。”
“你先得到的缰绳。”
“给你抢来了人,马你还好意思要吗?”
“是我花了东西请你们去的,有啥好意思和不好意思的呢?”
“你请我们去是抢人的,并不是去抢马的。”根子说。
我走到他们的中间,他俩停下不说了,我说:“根子说得对,我们抢的是寡妇不是马。”我在他俩的脸上分别扫了一眼。“根子你先松手,这马我要还给人家。”我说着掰开根子攥住缰绳的手,马的缰绳抓在赖斯儿的手中了。“我们只是借来捎个脚,我要还给人家去。”
“借生,”根子说,“你舔尻子。”他张着愤怒的眼睛。
“你舔赖斯儿和他那个婊子寡妇的尻子。”
“根子,”我说,我走过去贴立到根子的对面,“你想挨一耳刮子么?”根子往后退。“趁早从我眼前滚开,”他的火气似乎聚到了嘴上,又好像烧在脖项上,根子一拧脖子走开了。
“赖斯儿我说的是实话。”我说,他以为我真的帮他的忙呢。“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走,或许今天的啥时候走,现在你就把马交给我。”
我从赖斯儿的手中夺过缰绳,赖斯儿双手垂下去又抱上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拉着马的缰绳——我牵着马往李家堡子里走。我要去见李保长,我昂着头连站在旁边的赖斯儿— 眼也没看。
“借生—一”他在我的身后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听到他骂我啥。
他愿意骂我什么,赖斯儿想骂我什么就让他骂去吧。现在我就让你去骂吧,你们合起来骂都行,你们骂吧,骂吧骂吧骂吧……
我牵着枣红色的儿马走进了李保长家的堡门。我和马从阳处走到阴处,我和马经过阳的地方是门外和门里,阴的地方是堡门的过道。李保长住的北房门一扇敞开着一扇关闭着。院内东西两侧的房子门也全都关闭着。这个院子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还有这么神秘的时候。看不见他们肯定不会是好兆头。他们的槽头上空着,李保长的大青马没有拴在槽头上。保长的大青马除了保长骑之外,儿子女子谁都不让骑。他躺在炕上不能动弹,马别人可能不会使唤的,马站在这里可能会引起他的伤心的,马也就被拉到外面的马圈里去了或许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把枣红儿马带过去拴到他们空着的槽头上,它站在阳光下吃着槽里的草料,那草料的样子像是大青马只吃了几口似乎有什么急事被带走了,它嚼着大青马吃过的豌豆嘣嘣地响。
一个下人带着自己的马直接进入保长家的院子这有些意外,就是要好的客人来马也是拴在门外的。一个人紧张时,如果能打破一些禁忌就会觉得自在些。我拉着马直接进入院子我不可能比他要好的朋友关系更亲密,我只是顶他的儿子们吃粮的壮丁,只不过比他的客人们进入这个堡门的次数多一些。我多次从这个堡门里出入,那是因为我的头好像没有长在我的身上。这一次的进来可能是最后的一次进来,这最后进来的一次要么把长在自己身上的脑袋找回来,要么把不由自己操纵的脑袋交给他。这似乎已是难以推脱的事了。
保长家那只纯黑狗和那只纯白狗卧在房门两侧的台子上。左面卧着黑狗,右面卧着白狗。它们的短短的嘴巴压在两只前爪上,眼睛在我走进堡门时就一直盯着我转,我往主房的大门里进时,它们各自抬了一下尾巴,其它地方连动都未动。它们对我们这些常被唤来使去的下人打招呼的方式就这么简单。
房子里静悄悄的。我在客厅里停了一下步,我又走进保长的卧室里。保长躺在炕上,他的背后垫着两个被卷,上面一个是绿颜色的,下面一个是红颜色的。他的脑门上敷着一块湿漉漉的羊肚手巾,头和脖子上除了头发眉毛和胡须是黑色的外,其余的皮肤像涂了一层黄蜡。他的脸蜡黄蜡黄的。大奶奶在他的头前坐着,二奶奶坐在他的脚下,两个奶奶各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部和胯部。三奶奶若在就应该是跪在炕的里面,将两只手都搭在他的身上,一只靠近大奶奶的这面,另一只靠近二奶奶的那面。炕上空着的位置好像是留给三奶奶来跪的位置。保长抬了一下眼皮,用手按了按示意我停下别动,我就立在进门不远的地方。
“猫呢?”他说。保长伸手从肩后的被卷里摸出眼镜盒。
两位奶奶的眼睛一直随着保长的手走,时而扫一下我也是狠狠的。
“狼吃了!”我说。他打开鸡蛋形的包了蛇皮嵌了铜钉线的眼镜盒,拿出眼镜。
“是什么样的狼吃了?”他说。他手中的眼镜是茶色的据说已传了三代,里面能映出三颗日头。
“麻狼。”我说,“就是杂种狼。”他习惯性地睁大眼睛戴上了眼镜。他用手捋了一圈八字胡,似乎在抚摸着原先的恶气和霸气。
“借生,”他说,他的目光从镜片的后面透过来下视着我,“你的翅膀硬了,我的话不中用了,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他像用给儿子说话的口气对我说话,他讲话的口气不像对下人讲话的口气。
“找猫。”我说。
“找你妈的个口子!”他说。他开始用骂娘的方式教训我了。
我没回嘴,我用眼睛盯着他。
“瞪你妈的个口子!”他说,他往起挪了一下身子,他的身子显得很沉重,好像下面拴着一个秤砣,将脸上的肉都拉紧了。他的脸面搐成一个干柿饼。“你把猫藏到三奶奶的被窝里,就去抢寡妇了,对么?”他的身子坐稳了,脸面有些虚肿,像脱了水分的瓠子。
“我去抢寡妇了。”我说。我像立在暮色中的一段木头。
“猫是怎么跑到三奶奶的被窝里去的?”他说。他像即将死去的一颗星火。
“猫……”我说。我听到了暮色苍茫中劈柴的声音。好像谁把生了锈的大斧正从我的头顶往下劈。
“我看见的,富也看见的。”大奶奶说。她用手指着我。
她想把那颗火星子放到我这段木头上。
“嗯——”保长说,他习惯性地闭住眼睛摘下眼镜。戴上眼镜是摆一种威风,抹下眼镜一种凶狠就露出来了。“你参什么言? 一个妇道人家表的什么白?”我从来没有见到掌柜的当着我们的面训斥过哪一位奶奶。他当着我的面说大奶奶他把我就当人了吗? 我们这些听使唤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在掌柜的眼里不过都是些走动的工具。大奶奶还想说些话,但她指着我的那只手却落下去了。“借生,你狗日的说不说?”他捏着眼镜的手放在他的胸前,火星似乎从灰里爆了出来。
“猫,猫不是我……”我说。我的眼睛里映着那颗闪烁的火星。
“猫不是你捉进被窝的?”他说。他眼珠上的火星燃到我的眼珠上了。
“我说的是猫不可能成为我的儿子。”我说,我看见火星子落到了劈柴上,“它不会听我的话的。”
“哈哈哈……狗日的有本事了。”他说。我听到了苍茫暮色中劈柴烧着的叭叭声。
“猫是你的……”我说。我听到有一股风往烧着的火焰上吹。
“你想说猫是我的父?”他说。他像一棵到落叶还不想落叶的树,他的样子像朽树正在为成长的新树腾着地方。我看着他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猫的叫声。 “去,你俩把那屋的东西搬过来。”
大奶奶和二奶奶出去了。
“人死时的样子你见过吗?”他说。猫的叫声气息奄奄。
“我想亲眼见惨死时的样子。”我说。客厅里传来轻微的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