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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栊翠庵识妙玉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船早就撑过来了。大家上了船,宝玉说:“这些破荷叶太讨厌,怎么还不派人拔掉。”宝钗笑着说:“天天有人逛,哪里还有空闲啊。”黛玉盯着水面说:“我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但特别喜欢其中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偏你们不让留着荷叶。”宝玉道:“果然是好句子,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萝港,就见到处是衰草和枯荷,风凉飕飕的,让人感觉到秋天真正到来了。

大家上了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起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奇花异草仍然苍翠,都结了珊瑚豆子样的果实,非常可爱。进了宝钗的屋子,像雪洞一样,一样玩的东西都没有,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几枝菊花,还有两部书,以及茶具茶杯。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被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摆设,怎么不和你姨娘要些。”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和玩器来,重新布置了一番。

大家坐了一会儿,来到缀锦阁楼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问“演习什么曲目”。贾母道:“就挑你们还不熟的练一练吧。”文官她们就去准备了。凤姐带着人摆设整齐,大家坐下,贾母先笑道:“咱们今天喝酒,也要玩玩酒令才有意思啊。”薛姨妈等笑道:“老太太一定是有好酒令,我们怎么会呢,这不是要我们醉吗?我们都喝两杯就是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谦虚起来了。”薛姨妈笑道:“不是的,只怕说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说不上来,就多喝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薛姨妈点头笑道:“那就听老太太的。老太太还是先喝一杯才能下命令啊。”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喝了一杯。

凤姐忙过来,笑道:“既要行令,还是叫鸳鸯姐姐来主持最好。”说着便拉了鸳鸯过来。鸳鸯还没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回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可不行。”仆人们上来把刘姥姥拉了回来,刘姥姥叫着“饶了我吧!”鸳鸯道:“谁再多说话,就罚她一壶。”刘姥姥才闭了嘴。鸳鸯道:“现在我说骨牌,从老太太起,顺着说下去,到刘姥姥停止。比如我说一套牌,把这一套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再说第二张,后说第三张,说完了,还要合成这一套牌的名字。你们说诗词歌赋或者成语、俗话都行,必须和上句押韵。错了的要罚一杯。”大家笑道:“这个有意思,快说吧。”

鸳鸯道:“有一副牌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大家说:“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说:“说得太妙了。”贾母喝了一杯。

接着是薛姨妈、湘云、宝钗,然后到了黛玉。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她。黛玉只想着怕罚,所以没注意宝钗的表情。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喝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道:“说错了韵,而且也不像,该罚。”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说错,受了罚。到王夫人时,鸳鸯代说了一个,接下来就该刘姥姥了。刘姥姥道:“我们庄稼人闲时也会玩这个,但说得没有这么好听。”众人都笑道:“很容易的。你只管说,没关系。”

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天,说道:“是个庄稼人吧。”众人哄堂大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是这样,就说你们农村话。”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刘姥姥端起杯来喝了,又逗趣笑道:“说实话,我的手脚粗笨,又喝了酒,千万可别打碎了这瓷杯子。有木头的杯子吗,给我拿个来,掉在地下也不碍事。”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听她这样说,便忙笑道:“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话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瓷的,它都是一套,要喝一套才行。”刘姥姥听了便说:“先拿来再说。”

凤姐叫丰儿去将那十个竹根的套杯取来,鸳鸯笑道:“你那十个杯子太小了。再说,你刚才说的是木头杯,拿来的却是竹根子杯,不好看的。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树根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她十下子。”凤姐笑道:“更好了。”鸳鸯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依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像小盆子,第十个最小的也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那杯的上面雕刻着山水、树木、人物,还有文字和印章。刘姥姥忙说道:“拿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么多?”凤姐笑道:“这套杯子没有喝一个的规矩。姥姥想要,好容易找了出来,一定要都喝一遍才行。”刘姥姥吓得忙道:“这个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吧。”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她这上了年纪的人,喝多了受不了,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能多喝,只喝小杯吧。”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用小杯喝吧。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喝。”鸳鸯只得命人倒满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贾母、薛姨妈都道:“慢点,别呛了。”

薛姨妈又命凤姐上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来,我夹了喂你。”刘姥姥道:“我能知道什么名儿,每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子夹些给她。”凤姐听说,便夹些茄子给刘姥姥,并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得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能出这个味儿,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好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不骗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天。姑奶奶再夹给我些,我细嚼嚼。”凤姐又夹了些给她。刘姥姥细嚼了半天,笑道:“虽然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怎么做的,我也做着试试。”凤姐笑道:“这也不难。你把茄子去皮,将净肉切成碎丁,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肉和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都切成丁,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丁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还得十来只鸡来配它,难怪会有这个味儿!”

这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渡水而来,自然使人心旷神怡。刘姥姥听见这音乐,且又有了酒,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宝玉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传说古代圣人的音乐一响,动物们都跟着跳起舞来,现在不过才刘姥姥这一头牛啊。”众姐妹都笑了。

酒后,贾母等人用过茶点,又带了刘姥姥到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贾母看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说:“到底是念佛的人,没事常常修理,花木长得比别处的好看。”说着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着往正堂让,贾母道:“我们刚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有菩萨,冲撞了那可是罪过。我们就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喝一杯就走了。”妙玉听了,忙去煮了茶来。只见妙玉亲自端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递给了贾母。贾母说:“我不喝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去年存下的雨水。”贾母喝了半杯,便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一口喝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妙玉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她出去,宝玉也悄悄地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她们在小配房内,宝钗坐在床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烧了水,泡了一壶茶。宝玉走了进来,笑道:“好啊,你们偷着喝好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来蹭茶喝。这里没有你的。”

妙玉刚要去取杯,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杯来。妙玉忙命:“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吧。”宝玉知道她是因为刘姥姥喝了,嫌脏不要了。又见妙玉另外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耳朵,杯上刻着“晋王恺珍玩”,还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倒了一杯,递给宝钗。又用一个形状像碗,是犀牛角做的,叫“点犀杯”的倒了茶给黛玉。然后她把自己常用的那只绿玉斗,倒了一杯给宝玉。宝玉笑道:“她们俩用古玩奇珍,我就用个俗气的了。”妙玉道:“这是俗气的东西?不是我说大话,只怕你家里也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气的来呢。”宝玉笑道:“俗说话‘入乡随俗’,到了你这里,当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他这样说很高兴,于是又找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杯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能喝这一大杯吗?”宝玉高兴地说:“能喝,能喝。”妙玉笑道:“你虽然喝得了,可是也没这么多茶给你糟蹋呀。你没听人们说,‘一杯是品茶,二杯就成了解渴的蠢猪了,三杯可就是饮牛、饮骡子了’。”说得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

妙玉拿起茶壶,向那大杯里倒了一小杯。宝玉慢慢尝了,觉得味道真是不一般,于是赞赏不绝。妙玉严肃地说:“你喝茶是托她们的福,要是你自己来了,我是不给你喝的。”宝玉笑道:“这我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们二人好了。”妙玉听了,才说:“你还算明白。”黛玉问:“这也是去年的雨水吗?”妙玉冷笑道:“想不到你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的时候,收集的梅花上的雪,共有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喝,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打开了。我只喝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隔年的雨水哪有这个味道。”黛玉知道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说话,也不好多坐,喝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宝玉对妙玉笑着说:“外面那个茶杯虽然脏了,白放着不是可惜?要我说,不如就给那个穷婆子吧,她卖了还可以生活。你觉得怎么样?”妙玉听了,想想点头说道:“好吧。多亏那杯子是我没用过的,要是我用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你快拿了走吧。”宝玉笑道:“当然是这样了,你去和她说话,就把你脏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给宝玉。宝玉接了,又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仆人去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怎么样?”妙玉笑道:“这样更好了,只是你要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放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我知道了。”说着,她将那杯子递给贾母房中的小丫头拿着,说:“明天刘姥姥回家时,给她带去吧。”这时候,贾母她们也走出了房间。妙玉也没有多留,送出山门,回身就把门关上了。

[土定瓶]

宋代定窑(在今河北曲阳)烧制的一种瓶子。“土定”为定窑瓷的品种之一,质地较粗。

[骨牌]

一种由木制、骨制或塑料制成的长方形骨牌。玩时将骨牌按一定间距排列成行,轻轻碰倒第一枚骨牌,其余骨牌就会产生连锁反应,依次倒下。

[钟馗]

中国民间传说中能打鬼驱除邪祟的神—赐福镇宅圣君。民间常挂钟馗的像赐福镇宅,跳钟馗祈福祛邪。

[糟油]

糟油创制人为清乾隆年间的李梧江。他用酒浆配以各种香料入缸封藏,数月后,开缸启封,发现这种液体调味品具有酱色、糟香、鲜美等特点。于是他再选择香料搭配,再次改进,遂制出了能解腥除异味、提鲜增香、开胃增食的新调味品—糟油。

[笙]

古老的中国乐器,发音清越、高雅,音质柔和,歌唱性强,具有中国民间色彩。

[六安茶]

品种为绿茶,可作药用。产自安徽省六安县。

[老君眉]

湖南洞庭湖君山所产的白毫银针茶,精选嫩芽制成,满布毫毛,香气高爽,其味甘醇,形如长眉,故名“老君眉”。

[绿玉斗]

一种碧玉制成的饮酒用的方形容器,造型上大下小,单侧或双侧有把手。

[鬼脸青]

古代瓷器中相当名贵不可多得的上品。

[山门]

又称“三门”。指寺院正面的楼门。通常寺院为了避开市井尘俗而建于山中,因此它的楼门称为山门。

人物谱:

妙玉

妙玉是大观园里的特殊人物,她本是苏州人氏,出身官宦人家,因从小多病,所以出家带发修行。她精通文墨,是众女中的一位佼佼者。妙玉生性好洁、孤高自傲,然而她最终却并没有跳出尘世樊笼,虽自称“槛外人”,却没能摆脱俗世枷锁,最终被强人劫掳而去,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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