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花香依旧。
卡拉夫来得很早。
其实,卖花人都来得早,只不过卡拉夫不得不来得更早一点。
因为尽管花市之大,但好像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除了人行道,几乎所有的空位都被花贩们随便放个什么东西霸占着。
昨天早上,卡拉夫只能在市场外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不但没见到那两个宫女,还害得杏儿四处哭喊“白衣大哥”,以为他真的病倒了。
卡拉夫当然不傻,他已明显感觉到了花贩们对他的排斥和敌意。
卡拉夫还是那身白衣,干净清爽。还是不说话,还是摇手。
这时,一个刚入市的花贩走到卡拉夫面前,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花篮:喂,你来的时候,这地上是不是有一块小石头?
卡拉夫想了想,老实地点了点头。因为这种小石子儿到处都是。
这就对了,花贩说:那是我天还没亮就来占的位置。让开吧你!
什么,一小块石头就可以占位置?骗谁呢,卡拉夫想。他没有动。
花贩指指周围,大声问:你们说说,这是不是我的位置?
旁边的花贩和一些买花人立即附和:不错,是你的位置!
对这个怪人,人们同仇敌忾。早就想撵他出局。
卡拉夫还是不动,也不说话。他想,等宫女来选过花以后,就算你苦苦相求,本人也不会待在这里的。
见怪人居然不理不睬,众目睽睽之下,花贩感到很没面子,于是脑壳一热,一脚将卡拉夫的花篮踢飞了出去。
卡拉夫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抢救那些花。但那些白白嫩嫩的花朵已经抛撒一地,有的已被人踩在脚下,零落成泥。
卡拉夫回过身,一伸手就将花贩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鸭子。他真想奋力一掷,让这家伙也飞出去,但他忍住了,将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花贩脚踏实地以后,还在翻着白眼。周围的人却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卡拉夫抓起空空的花篮径直往市场外走去。花是卖不成了,宫女也见不着了。但他必须见到杏儿,不然她又会哭喊的。
卡拉夫又来到昨天那个地方,不声不响地蹲了下去。
却说,图兰朵在镇江府干了一件痛快事儿。
这一痛快呢,游兴也就更加高涨,于是三人又去了扬州。
本来,天下就没有绝对的秘密。
只是呢,很多时候,即便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却又并非人人都知道。更何况,很多时候,面对某一个秘密,却装作不知,好像也是一种玩法。
所以,就在图兰朵去扬州的路上,皇宫外又有人擂鼓挑战了。
还是一个异邦王子。
今日早朝,皇上还没听到图兰朵的消息,正在大发雷霆,知道又有人擂鼓,更是火上浇油,将龙案一拍:还猜什么猜?把这些亡命之徒,统统驱逐出境!
万万不可,皇上!公平急忙站了出来:臣以为,公主出宫,自有她的原因;而猜谜者不知内情,擂鼓上场,也没有错。所以,咱们恐怕……只能劝告。
那好,你负责把这些……弄走。皇上趁机下台:有本奏本,无本退朝。
公平来到皇宫外,那王子还在那面大鼓下焦躁地徘徊。
公平拱了拱手:阁下,实在对不起,我们公主这两天……贵体欠安,请改日再来吧。
改日?请问,改到何日?
这个……还不好说。
那怎么行?王子黑着脸:没有准确时间,难道本王子每天都来擂鼓吗?
那倒不必。你再多等上几天,不就行了。
那就更不行了!这期间,要是有人抢了先怎么办?
公平苦笑了一下:那你说,怎么办?
王子哼了一声,回头就走。
第二天一早,人们惊奇地发现,皇宫外突然出现了一顶大大的帐篷!
御林军如临大敌,早已将它包围了起来。
原来,帐篷的主人正是昨天那位王子。
当然,仅是王子一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帐篷。因为他还带着八个随从。
他们声称,这是来排队的。
这一情况,在朝内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有人主张将他们撵走,直至取消猜谜资格。堂堂皇宫外搭一顶异邦帐篷,这岂不是在向我国宣战吗?再者说,如果别的猜谜者为了排队,也来依次搭起帐篷,成何体统?这京城最神圣的地方,既不是草原,也不是大漠,难道竟成了游牧人的天下不成?
这话有道理。
另一些人则认为,人家按规则上场猜谜,无可厚非;至于公主“欠安”,那是你主办者的事儿。再说了,你既没有以某种方式决定上场的先后,也未张贴“暂停猜谜”之类的告示,人家这样做,亦是情非得已。
这话也有道理。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弄得皇上很是头痛。最后只好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一边命人火速寻找公主,一边派公平再次出面说服王子,劝其撤离。要是这位王子一意孤行的话,那就随他。但决不允许阻碍进宫的交通,更不允许扰乱周围治安。
唉,这猜谜猜到今天这个局面,显然是越玩越大,越玩越邪乎了。这是皇上始料不及的。
看来,天子的算盘也并非算无遗策?
当然,公大人的说服已有了结果:不服。
王子说了,不见到公主,不见到谜题,决不撤退。他就这样一直守下去。
第二天,不幸而言中,“成何体统”的事儿果真出现了:
皇宫外又扯起了一顶帐篷!
第三天,又是一顶。
第四天,再添一顶。
四顶帐篷分别排在皇宫大门外甬道两旁。一边两顶,对称有序。
而且,一顶比一顶华丽、气派。
帐门外都站着侍卫,姿势笔挺,神情庄重。
一到夜晚,帐篷里灯火通明,时而还有异域的琴声呜呜咽咽。
看来,这四个王子在上场以前,相互间便已展开了另一番较量。
不管怎样,这又构成了京城一大奇特的景观。
大臣们进出皇宫,从帐篷中间穿过,开始还新奇地左瞧右看,后来便目不旁视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人人都被这种疯狂的劲头搞得疲惫了,甚至搞得有点儿神经兮兮的了。
但京城的百姓可不管这些。他们就像当初争读皇榜一样,每天至少不下万人前来围观,从而再一次掀起了一个群众性的热潮。
一些头脑活络的小贩又趁机将生意做到了皇宫外、帐篷边。
紫禁城广场的盛况,又在皇宫外再现了!
为了维持秩序,确保安定,除了调集京城的捕快,连御林军也出动了。符信将军跑前跑后,满头大汗,忙得不亦乐乎。
五天以后,图兰朵尽兴而归。
猜谜招亲重新开始。
按规定,一天只举行一场。
至于猜谜现场如何,过程怎样,已经不重要了。人们关心的是结果。
结果呢?
第一天,最先搭的那顶帐篷消失了。
第二天,又一顶帐篷不见了。
第三天……
第四天……
一切都按顺序进行着。
那些随从在撤帐篷的时候,一律无声无息,满脸肃然。看去倒有几分悲壮。
至此,王子公墓的主人已增加到了十位。
这后面还有吗?
又会是谁呢?
京城的高档客栈里,去的正在去。
那些王子、世子带来的随从、幕僚们,不声不响地收拾起衣物细软,雇了马车,出了城门,各奔东西。
而来的却还在来。
来得早的,已将刚刚空出的客房,包了下来。
来得迟一点的,也正在入京的官道上扬鞭催马。
嘚嘚的马蹄声敲打着满天尘土,也敲打着乘车人的豪情与梦想……
当然还有正在过边境的。比如柳儿。
柳儿当然不是来猜谜。
但也许,柳儿所追逐的比谜还要渺茫,还要无望。
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对王子的爱情?
但也许,这还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或者说,柳儿自己也不敢想象,这就是爱情。
她只是想,今生今世,无论如何都要追随卡拉夫王子。她随时准备为他做任何事,随时准备为他去死!因为除此以外,她已没有任何牵挂。她只是一个不明身世的孤儿,是王子还在几岁的时候,央求父王把她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来带回宫中的。就两人的年龄和相处的关系,与其说是王子和侍女,倒不如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其实,她并不曾奢望得到王子爱的回报,只要每天能看他一眼,看一眼他那魅力四射的微笑,看一眼他那挺拔的背影,柳儿便感到无比满足。
很多时候,这种满足其实就是期盼,就是悄悄地流泪,就是心痛,就是不为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那场血腥而恐怖的政变,卡拉夫在老国王的命令下,带着几名侍卫浴血突围,如今却生死不明。
但柳儿坚信,王子还活着!
就是死,他也不会死在一伙鹰犬的手下。
他会选择轰轰烈烈。他会选择豪迈与辉煌!
她早已知道,那个遥远的地方,那座神秘的古都,正在演绎着不平凡的故事。
她早已知道,王子高傲的心弦,已被一只无形的手强有力地拨动着。
所以,柳儿决定穿越大漠,穿越长城。
至于这之前,柳儿都经历了怎样的险恶,怎样的艰辛,我们无从知道。
现在,柳儿已来到了中国边境。
回头望望那令人依恋又令人憎恨的“故土”,柳儿百感交集。
憔悴。疲惫。尘埃满面。
站住!突然,两个巡逻的士兵挺枪挡住了柳儿的去路。
柳儿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换上中国女子的服装?
干什么的,到哪儿去啊?一瘦长脸上下打量着柳儿问道。
走……走亲戚。柳儿小声说。
嘻嘻,走亲戚?一圆脸围着柳儿转了一圈:谁是你亲戚?图兰朵公主吗?
哦,对了。瘦长脸说:近段时间,一些外邦的奸细、刺客乘乱混入京城,试图暗杀公主。我等一定要把好关口,尤其要对入境的人严加盘查!
把包袱给我检查!圆脸抓过柳儿的包袱几把扯开,翻了一阵。突然惊叫起来:啊,金……金币!
瘦长脸扑过去抓起一枚又舔又咬:妈呀,还真……真是金币!
这东西好啊。圆脸内行地说:在咱们这儿,它虽不通用,但却硬挺得很。市面上,一枚金币少说也要换六十两纹银;如是私下交易,行情还会上涨。
瘦长脸眼珠一转:把她绑了!能有金币,绝非寻常之辈。我看不是奸细,就是刺客!
军爷,我……我不是奸细,也不是刺客。柳儿急得带了哭腔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啊。你们放了我吧。
圆脸左右看看:没有绳子啊?
你这笨蛋,瘦长脸说,你有没有穿裤子?
有啊,怎么啦?
用裤腰带啊!
为什么不用你的裤腰带?
瘦长脸附在圆脸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圆脸立刻眉开眼笑地解下裤带递给瘦长脸。
瘦长脸将柳儿的双手捆了起来。
瘦长脸掂着金币:可惜啊,只有五枚。
五枚已经不少了。圆脸提了提裤子说:要是换成银子,你我要挣多久啊!
嘿嘿,我是说:这五枚……咱们怎么分啊?
嘿嘿,好分得很。圆脸说:金币是我发现的,再说了,我还出了一根裤腰带……
瘦长脸继续掂着金币,仿佛是自言自语:唉,说老实话,这当兵哪,还真没意思,成天风餐露宿不说,随时还有性命之忧。
圆脸深有感触地点头同意。
当然啰,瘦长脸瞥了一眼圆脸: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呢,是上有老下有小,每月那点俸银,只够给老婆买一块好一点的肚兜……
听到这里,圆脸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说:哎,不管怎么样,你还有老婆,我呢,庙门前插旗杆——光棍一条。——废话少说,咱们分了吧!圆脸一只手搂着裤子,一只手伸了出来。
瘦长脸退了一步:不是已经分了吗,还要分什么?
圆脸一下子拉成了长脸。
瘦长脸突然撒腿就跑,一边回头说:兄弟,我决定不当这个差了,回家做点小买卖……那漂亮姑娘,你就留着吧!
圆脸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分法。愣了一会儿,拔腿就追。
不料还没跑出三五步,便一头扑了下去。
他忘了应该提着裤子。
圆脸一边喊站住,一边提起裤子又跑。
柳儿一看,机会来了,忙用牙咬开手上的带子,抓起地上的包袱,也从斜刺里开跑。
圆脸见瘦长脸已没了影儿,回过头来,却见“分给自己的”也追不上了。
圆脸一屁股坐在地上,往死里捣自己的头:你这猪!真是头猪!
这天,卡拉夫走进了当铺。
本来,他所带的银两还可以维持一段简单的生活,但他决定要买一块花圃,一块茉莉花圃。他要在自己的花圃里经营出最香最美的茉莉花。
卡拉夫打开包袱,将一柄腰刀递进了柜台。
一柄腰刀当然值不了多少钱,真正值钱的应该是刀鞘上面镶着的七颗蓝宝石!
果然,掌柜的接过腰刀一看,那双老花眼立刻变成了两颗红宝石。但马上便收了光,将腰刀随随便便一放:年轻人,你准备当几个钱?
卡拉夫也没有估算过能当多少钱,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能够买一块茉莉花圃就行了。
什么?掌柜说:买一块茉莉花圃,多大一块?
不需要多大,每天……就摘一两篮吧?
掌柜重新拿起腰刀仔细看了看:这个……好吧,老夫帮你一把,就八十两银子。
八十两?卡拉夫不相信:掌柜的你好好看看,那可是蓝宝石,就一颗也不止八十两!
掌柜的捻着山羊胡淡淡一笑:年轻人,我不妨告诉你,就算是皇冠、玉玺、夜明珠,在我们这儿也当不起价的,这是行情。
能不能,再加一点?卡拉夫几乎是在乞求了。因为这柄腰刀不仅是他的心爱之物,还是他的家传之宝。如果不是为了买花圃,为了心中的那份念想,再多的银子他也不会当的。
掌柜牙一咬,很吃亏地说:唉,我就破例一回,再给你加十两,怎么样?
卡拉夫也一咬牙:好吧。不过,我要是有钱了,一定会赎回来的。
可以。但是,我只能给你十日期限,十日一过,这刀嘛,就不一样了。
卡拉夫无暇多说,冲出当铺便直奔郊外。
卡拉夫几乎走遍了郊外所有的花圃,弄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但得到的结果却让他十分绝望:人家不卖。
尽管卡拉夫已将全部银两加在一起,人家就是不卖。
花农们说:你那些银子要是买别的花圃,三两个都没问题。但这茉莉花嘛,不行。
为什么?
因为,它已经沾上了皇家的瑞气,更重要的是,它已和图兰朵公主紧紧连在了一起。所以呀,我们经营茉莉花,已不单是在经营生意,更是在经营一种荣誉,一种精神!
不错,经营一种精神。卡拉夫深有同感,只有精神是无价的。
也许正是这种精神,卡拉夫带上干粮,开始了更艰难的寻找。连那些人迹罕至、荒芜崎险的地方也不放过。
第二天,卡拉夫被一大片荆棘丛生的杂树林挡住了去路。他略一踌躇,便一头钻了进去。
当他好不容易穿过树林,突然张大嘴巴,表情怪异。
他使劲耸动着鼻子,然后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地向着一个地方冲去!
不远处的山坳中,似有一抹星星在闪闪烁烁。
那当然不是星星,而是一小片茉莉花!
卡拉夫奔过去,扑在地上忘情地嗅着。
卡拉夫站起来,高举双手,仰望天空,发出了兴奋的呼喊。
他想,这一定是上苍的眷顾和恩赐。
但马上,卡拉夫又茫然了。看这周围的环境,像是野生的,但仔细一瞧,那花间又分明留有人工的痕迹。
喂,有人吗?卡拉夫一边寻找,一边扯开嗓子喊起来。
终于,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下,卡拉夫发现了一个用树枝和茅草搭建的窝棚。
卡拉夫走进窝棚,吓了一跳。
一个枯瘦的老人斜躺在一张简易床上,只剩下那双眼睛还在微微活动。
老人家,您怎么了?您是这花圃的主人吗?
老人不语。
您一定是病了,卡拉夫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去给您请一个郎中来。
不必了。老人突然摇了摇手:年轻人,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我是……瞎撞的。
这里……很久很久,没有人来了。老人说话已很吃力。
看到老人这种衰弱无助的景况,卡拉夫一下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知那伙奸佞之徒还会对父王使出什么手段?
一个关在地牢里的国王,和一个与世隔绝的孤独垂死的种花人,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卡拉夫两眼噙满了泪水:老人家您放心,我一定为您请一个最好的郎中,治好您的病。说着就往外走。
你……你站住!老人指了指旁边的木凳:你坐下,听我说。
老人断断续续地说:我已经,七十多岁啦,我的病,谁也治不好,也不需要治。我就这样躺着,躺在这青山脚下,鲜花丛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
您没有吃的吗?卡拉夫又要站起来:我有银子,足够的银子。我马上去给您买吃的。
不是。老人摇着头:我是想啊,让这身臭皮囊,慢慢变空,变干。干得……清清爽爽的。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卡拉夫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老人淡淡一笑:我死后,尸体无人掩埋,一旦腐烂,会污染了这花香!
卡拉夫一震,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老人家,您……您这是何苦呢?这茉莉花,真的重于您的生命吗?
年轻人,你知道,我曾经是干什么的吗?
卡拉夫当然不知道。
我原是,皇宫里,御花园的花匠。正七品呢。
什么?卡拉夫又一震:那您……
十三年前的春末夏初,也就是图兰朵公主,七岁的时候,她在街上买回了一串白色的小花,后来知道叫茉莉花。她非常喜欢,像着了魔一样。从此,她每天都要亲自去买。那个时候,这种花比现在开得还早,但却非常稀少,市面上难得一见。
有一天,皇上带着她逛御花园。公主突然指着我说:你是花匠,你为什么不在御花园里种茉莉花?
皇上说:对呀,你为什么不种?
我当时也未多想,就说,请皇上、公主放心,明年的这个时节,老臣保证这御花园,会开出又香又白的茉莉花!
结果,唉,不知是土质还是别的原因,这年从仲夏直到秋末,那茉莉,连花苞也没有一个!
那怎么办?卡拉夫急了。
皇上要治我的罪,还是公主为我求情,说让我再试一年。
第二年……老人喘了一阵才说:也许,这花天性清高,它拒绝……在皇宫里绽放。还是……还是公主为我求情。皇上说,要是第三年,再开不出花来,定斩不赦!
那,第三年开出花来了吗?卡拉夫紧张地问。
第三年,从暮春开始,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很多时候,就在那茉莉旁,坐到天亮。可是……老人干枯的眼里滚出了几滴泪珠。后来,我找个机会逃出了皇宫……你必须明白,我绝不是怕死啊,我是觉得,对不起公主。我要活着!我发誓,这一生不培育出最好的茉莉花,我就让自己……死得难看!
您现在,不是已经培育出来了吗?卡拉夫说:我就是闻着花香才找到这儿来的。
老人痛苦地摇摇头:十几年啦,我觉着,还是没有成功。虽然,这片花的品质比一般的花要好很多,但离我的要求,还有……差距。
不,您成功了!卡拉夫抓着老人的手:您何苦要苛责自己呢?何况,那图兰朵公主刁蛮任性,冷酷无情。她如今正在无休无止地杀人,您知道吗?
不料,老人愤怒地甩开卡拉夫的手:我不准你这样说她!你知道什么?她是天使,她要杀的人,一定是魔鬼!
怎么和那卖花的小姑娘,如出一辙?唉——卡拉夫禁不住一声长叹。
这时,老人突然两眼放光地盯着卡拉夫:年轻人,既然你无意间,找到了这里,我们就算,有缘。我告诉你,这片茉莉中,只有一株,与众不同,但至今还未开花。至于……能不能开花,何时开花,我也不知道。也许,一要看你的运气,二要看你的诚心……它要是开出花来,也许会有,特别的意义……
老人说完,似已将残存的精力耗尽。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已不需要,再苦苦地熬干躯体了。
他已相信,自己会入土为安了。
卡拉夫坐在老人身旁,一脸木然。
突然,卡拉夫发疯一般冲出窝棚,对着旷野发出了悲愤的号叫:图兰朵,你凭什么,当年一句孩童的话,一个小小的爱好,就让一位可敬的老人,用十几年的光阴甚至生命来换取!凭什么!
卡拉夫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卡拉夫将老人埋在了那片茉莉花旁。他搬来了一块大石头,权当老人的墓碑。
墓碑上写点什么呢?他本欲写“殉葬者之墓”,转而一想,有这必要吗?图兰朵以及外界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位老人离奇而悲凉的归宿。
最后,卡拉夫用花铲刻上了“花神在此”四个字。
接着,卡拉夫咬破指头,一笔一画地填了上去。
于是,“花神在此”便格外鲜红夺目!
卡拉夫颓然坐在地上,一下感到心灰意冷。什么猜谜,什么种花。一切一切都是那么无聊,那么虚妄。
卡拉夫冲进窝棚,背起行囊就往外走。
来到老人墓前,卡拉夫磕了三个头。正要起身,老人最后那句话仿佛又从墓中传了出来:
“它要是开出花来,也许会有,特别的意义”。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暗示,是预言,还是生命的偈语?
卡拉夫走进花圃深处,寻找那株“与众不同”的茉莉。
果然,它卓尔不群:干支粗壮,叶片繁茂,但却独独没有花蕾!
从此,这偏僻寂静的山坳里,便有了一位年轻的养花人。
他发誓:如果那株茉莉没开出花来,他绝不卖一朵别的花。
这是他对这位可敬的老人无言的承诺。至于最终能否开出花来,他几乎想也没想。
令他惊喜的是,老人的窝棚里不但存有粮食,居然还有不少书籍,比他在客栈里读的那些书有意思多了。
卡拉夫抛开杂念,忘了疲劳,挽起衣袖,拔掉了花圃里的野草,并浇了一遍水。
然后,卡拉夫就坐在花圃边埋头读起书来。
到了晚上,月光静静地泻在山坳里。
一豆橘黄的灯光闪烁在花圃间,就像花的眼。
在灯下,在那片茉莉旁,卡拉夫捧着书,如痴如醉……
一天早上,卡拉夫走进花圃,突然站住一动不动,那表情与其说是惊,不如说是骇!
那株茉莉竟然毫无预兆地开花了!
只有一朵。
一朵又大又白的茉莉花!
它亭亭净植,像一支圣洁的莲荷。
卡拉夫扑过去,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的双手触碰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神秘现象,卡拉夫的困惑远远超过了惊喜。
最后,卡拉夫毅然将它摘下,送到了老人的墓前。
这第一朵花,谁也没有资格享受。它只能属于这位老人。
第二天,又开了一朵。
还是一朵。
一个身着白衣头戴旧草帽的怪人,又出现在乌衣巷花市。
也许是那次露了一手的缘故,花贩们并没有来找他的碴儿。
当两位宫女蹲在卡拉夫花篮前的时候,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她们各自拈了几朵,凑在鼻子上有些贪婪地嗅了起来。然后又在篮子里拨拉了一阵,看了看花形,然后就说:喂,你的花,我们全要了!
卡拉夫张了张嘴。他本想说,不行,我还要留一些给那个小姑娘,但终于没有发出声音。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在公开场合说一句话。
两个宫女见这人既不开腔,也不讲价,很大方地摸出一锭足有三两的银子递过去。
卡拉夫收下银子,一边又魔术般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朵花,一朵带着两片绿叶也带着体温的花。一朵又大又白,且散发着奇异芬芳的茉莉花!
两个聪明而高傲的宫女,竟被这奇异的举动,这奇异的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卡拉夫埋着头,捧着花,像一尊雕塑。
小霞死死盯着那朵花:这……这也是花吗?
卡拉夫点了点头。
小霞又问:你这是卖给我们,还是送给我们呀?
卡拉夫将手向前伸了伸。
小霞看看小夕:这人,也许是个哑巴?
管他是不是哑巴,小夕说:看来是送给我们的,接过来再说嘛。
小霞立即伸出双手。
当两双手上下叠在一起的时候,卡拉夫才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放在了那细嫩的掌心里。
然后,卡拉夫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刚才这一幕,像谜一样费解,又像梦一样缥缈。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周围的人全都傻了。
极品,真正的极品!
图兰朵嗅着、审视着那朵奇异的花,喜不自禁。
啊,二十年来,本宫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这么香的茉莉花!
可惜,只有一朵。小霞说。
你不懂,这一旦多了,满世界都是,它还算得上极品吗?
嗯,公主说得对。小夕说:而且,咱们只能允许,这世界上,就一朵!
图兰朵笑了笑:想不到,你这丫头,比本宫还要霸道。
只是……小夕皱起了眉头:不知明天还有没有?
图兰朵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说:会有的,肯定会有!
公主凭什么如此肯定?小夕说。
是呀,小霞说,您凭什么,要是没有……
凭感觉。图兰朵两眼望着远方。
第二天,小夕和小霞一走进花市便四处寻找那个怪人。
卡拉夫今天摆了两篮花。一篮大的,一篮小的。
当她们说“全要了”的时候,卡拉夫却摇了摇头,示意那篮小的不卖。
接下来的情景与第一天一模一样。
只有一点不同。待宫女走了以后,卡拉夫并没有神秘消失,而是来到花市外面静静地等候。
他在等杏儿。留下的这篮花,他还要“卖”一枚小钱呢。
第三天……
第四天……
这天早上,天空中突然下起雾来。
在这个季节会有雾,或许,这就是江南吧?
或许,江南人打架也与众不同?
卡拉夫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伙人在高声叫嚷着推推搡搡。
原来是几个花贩在群殴。
不管打法怎样,但总归是打架。既是打架,总会有所伤害。
卡拉夫放下花篮,闪身插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卡拉夫突然感到胸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截刀柄正支在他的胸口上!
刚才那伙拳脚相向的花贩,忽然吆喝一声跑得无影无踪。
卡拉夫蹲了下去,不敢去抽刀。他知道一旦抽出来,就会血流不止。
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吗?
他转身看了看那两篮茉莉花,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已没有能力去提它们了。
但还有一朵花,却是必须送到花市上去的。
好在这里离花市已经不远。卡拉夫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一路上,引来了许多惊愕的目光。
在接近花市的时候,卡拉夫犹豫了。我这样进去,不是成心要吓着两个宫女吗?
卡拉夫躲到一边,一咬牙,将刀拔了出来,丢在了地上。然后一手按住胸口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花市。幸好,两个宫女也刚刚到。
卡拉夫急忙掏出那朵花来,一看,花上已经沾了一点血迹。
卡拉夫已经顾不得了。趁宫女们还在发愣的时候,迅速消失。
看来,这一生已见不到父王,见不到柳儿了,卡拉夫想。那就趁现在还有一口气,让自己的躯体回到花圃,与养花老人做伴。让灵魂回归故里,与父王相守!
也许正是这一信念,卡拉夫居然支撑到了老人的墓前。
卡拉夫取下草帽,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然后靠着“花神在此”慢慢坐下。
血还在流。
卡拉夫对着那堆黄土喃喃自语:老人家,我陪您来啦。正好,我心中还有一些疑问。您叫什么名字?您还有家人吗?他们现在何处?虽然这已没什么意义,但毕竟是我的遗憾,也是咱们两人新的话题,您说对吗?
我最想问的是,那株奇异的茉莉,您是如何培植出来的?为什么,每天早上只开一朵?不过,我要告诉您,尽管我并不完全明白那“特别的意义”是什么,但我已经送出了……四朵。我相信,图兰朵公主,已经领略到了它特别的美丽和芬芳。我……尽力了。
最后,我还有一个人放心不下,如今生死不明,她就是我的婢女柳儿。她是那么美丽,那么纯洁,那么善良。您不知道吧,她也是中国人。很小很小的时候,被一伙黑心的商人,拐卖到大漠,是我把她救下来的。也许,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故国家园,但这是我的错,我原本是要保守这个秘密……
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