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知道人如何诗意地栖居了吗?还是不知道。因为,荷尔德林虽然道出了人的栖居和人的劳绩,但他并没有像我们前面所做的那样,将栖居与筑造联系起来。他并没有说筑造,既没有在保护、培育和建造意义上说到筑造,也没有完全将做诗看作一种特有的筑造方式。因此,荷尔德林并没有像我们的思想那样来言说诗意的栖居。
毫无疑问,这里要紧的是关注本质性的东西。这里需要附带说明一个问题。只有当诗与思明确地保持在它们的本质的区分之中,诗与思才相遇而同一。同一并不等于相同,也不等于纯粹同一性的空洞一体。相同意味着没有区别,致使一切都在其中达到一致。相反,同一则是从区分的聚集而来,是有区别的东西的共属一体。只有当我们思考区分的时候,我们才能说同一。在区分的实现中,同一的聚集着的本质才显露出来。同一驱除每一种仅想将有区别的东西调和为相同的热情。同一将区分聚集为一种原始统一性。相反,相同则使之消散于千篇一律的单调统一体中。荷尔德林在其所作的《万恶之源》的箴言诗中说:“一体地存在乃是神性和善良;在人中间究竟何来这种渴望:但求惟一存在。”
当我们沉思于荷尔德林关于人的诗意栖居所做的诗意创作之际,我们猜测到一条道路;在此道路上,我们通过不同的思想成果而得以接近诗人所诗的同一者。
但荷尔德林就人的诗意栖居到底道说了什么呢?荷尔德林说:
“如果生活纯属劳累,
人还能举目仰望说:
我也甘于存在?
是的!
只要善良,这种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人就不无欣喜。
以神性度量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如苍天昭然显明?
我宁愿信奉后者。
神本是人之尺度。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我要说
星光璀璨的夜之阴影
也难与人的纯洁相匹。
人乃神性之形象。
大地上可有尺度?
绝无。”
尔德林的诗,目的是要更清晰地倾听荷尔德林在把人之栖居称为“诗意的”栖居时所表达的意思。荷尔德林开篇便说:“生活纯属劳累,人还能举目仰望说:我也甘于存在?是的!”它们采用了完全确信地予以肯定回答的提问形式。这一提问也表达出了我们已经解说过的诗句的直接意蕴:“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诗人的尺度
海德格尔认为,为了对做诗进行思考,我们就必须一再来思索在做诗中被采取的尺度;我们就必须关注这种采取的方式,这种采取在于让那种已被分配的东西到来。做诗的尺度是什么呢?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给出了答案,那就是疏异者。
只有在一味劳累的区域内,人才力求“劳绩”。人在那里为自己争取到丰富的“劳绩”。与此同时,人也得以从此区域而来,且通过此区域,去仰望天空。这种仰望向上直抵天空,而根基留在大地上。这种仰望贯通天空与大地。这一“之间”分配给人,构成人的栖居之所。我们现在将这种被分配的贯通——天空与大地的“之间”由此贯通而敞开——称为维度。此维度之出现并不是由于天空与大地的相互转向。可以这样说,转向本身居于维度之中。维度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见的空间的延展;因为一切空间因素作为被设置的空间的东西,本身就需要纬度,也就是需要它得以进入其中的那个东西。
维度之本质是那个“之间”——即直抵天空的向上与归于大地的向下——的被照亮的、从而可贯通的分配。据荷尔德林的诗句所云,人以天空度量自身而得以贯通此尺度。人并不是偶尔进行这种贯通,而是在这样一种贯通中人才根本上成为人。所以,人虽然能够阻碍、缩短和歪曲这种贯通,但他却不能逃避这种贯通。人之所以为人,总是已经以某种天空之物来度量自身。就连魔鬼也来自天空。所以,荷尔德林接着又说:“人……以神性度量自身。”神性是人借以度量他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栖居的“尺度”。所以,只有当人以此方式测度他的栖居,他才能够按其本质而存在。人之栖居基于对天空与大地所共属的那个维度的仰望着的测度。
测度不只测度大地,所以绝不是简单的几何学。测度也并不是测度自为的天空。所以测度并不是科学。测度测定天空与大地两者相互带来的那个“之间”。这种测度有其自身的尺度,因此有其自身的格律。
人就他所归属的那个维度来测度他的本质。这种测度将栖居带入其轮廓中。对维度的测度乃是人的栖居赖以持续的保证要素。测度乃是栖居之诗意因素。做诗即是度量。那什么又是度量?倘若我们将做诗思考为测度,那我们显然不可能将这种做诗安置于一个关于度量和尺度的任意观念中。
或许做诗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度量。也许我们必须以另一种声调将“做诗是度量”这句话说成“做诗是度量”。在其本质之基础中的一切度量皆在做诗中发生。所以,我们要注意度量的基本行为。度量的基本行为在于:人通常首先采取他当下借以进行度量活动的尺度。在做诗中发生着尺度之采取。做诗是“采取尺度”——从这个词的严格意义上来加以理解;通过“采取尺度”,人才为他的本质之幅度接受尺度。人作为终有一死者成其本质。人之所以被称为终有一死者,是因为人能够赴死。能够赴死意味着:能够承担作为死亡的死亡。只有人赴死——而且只要人在这片地上逗留,只要人栖居,他就不断地赴死。但人之栖居基于诗意。荷尔德林在人之本质的测度借以实现的“采取尺度”中看到了“诗意”的本质。
然而,我们怎样证明荷尔德林是将做诗的本质思为“采取尺度”了?我们在此没有必要证明什么。所有的证明都不过是依据前提的事后追加的做法。依据被设定的前提,一切均可得证明。但我们只须注意少数几点。我们只要关心诗人自己的诗句便可以了。因为荷尔德林首先真正追问的只是尺度。此尺度是人借以度量自身的神性。荷尔德林诗云:“神莫测而不可知?”这显然不是真的。因为,倘若神是不可知的,那它作为不可知的东西又怎么能成为尺度呢?但是,需要确认一点的是,神之为神对荷尔德林来说是不可知的,且作为这种不可知的东西,神恰恰是诗人的尺度。因此,让荷尔德林困惑的还有这样一个问题:那在本质上保持不可知的东西如何能成为尺度呢?因为人借以度量自身的这种东西无论如何必须公布出自己,必须显现出来。而如果它显现出来了,那它就是可知的。可是,神是不可知的却又是尺度。不仅如此,保持不可知的神也必须通过显示自身为它所是的神而作为始终不可知的东西显现出来。不光神本身是神秘的,神之显明也是神秘的,所以,荷尔德林提出下一个问题:“神如苍天昭然显明?”随即他又答曰:“我宁愿信奉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