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回到旧时光里去看一看
这几年，艾莉觉得自己好像是开始了一段新生活，国内的一切人事，基本都断了消息。
只回国过一次，匆匆忙忙，那是外婆的丧礼。
艾莉在外婆的丧礼上，哭了很久，但是只要一想，外婆是去见外公了，就觉得不那么难过了。
外婆的最后时光，被阿姨照料得很好，街坊邻居都夸她是最好的媳妇。父亲升了官，家里从原先的地方搬到了新的小区，在江边，风景无限好。
城市不大，却终究让她觉得陌生了。往后，她便极少回去，忙着学业，忙着计划她的人生。
然而再怎么计划，都觉得有缺失。艾莉不知道，自己的版图，到底是缺了哪一块。
那日坐在阳光底下温书，远处的法式建筑，每一个镜头都是电影里的场景，阳光正好。几天前，她去了卢尔德，从巴黎搭乘TGV，五个多小时。那时是万圣节，朝圣的人群规模达到了顶峰，整个卢尔德万人空巷。
她并非天主教徒，只是那日也跟风去了，在圣女像面前，她虔诚地许愿。
愿望却令她自己都觉得俗气得沮丧。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此刻，她听到身边的法国男孩用好听的嗓音说着法语。
“我爱你。”
她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眯，回头看到身边小她一岁的朱利安一脸虔诚。
这个异国男生脸上有着法式的浪漫长相，动人的蓝灰色眼睛，白色皮肤上有微小的雀斑。
哦，我爱你。
她想起林吉田来。他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三个字。实际上，他们根本还来不及说这三个字，就被时光的潮流给冲散了。她受伤了，害怕了，逃跑了，便远赴了他乡。
艾莉也曾想过，如果她那时没那么胆小，会怎样呢？
其实是孤注一掷，她也曾幻想过他会出现在机场，不管怎么样，以林吉田的作风，一定会让她走不成的，起码，会让她舍不得走。
如果他出现了，她一定会毫无疑问地留下来吧。
他一定会跟她解释清楚的。他那么巧舌如簧，有那么多甜言蜜语啊。
可是，他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个法国男生追求艾莉已有半年之余，然则他此番却忍不住要问她为什么。
法语那么好听，连为什么都那么可爱和浪漫，她在一棵梧桐树下驻足，回过头来，用中文一字一句地回答他说：“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赶不走的一个人。
朱利安愕然地站在原地，他没有弄懂她的意思，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他身后的陆鸣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娴熟的法文跟他翻译。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
陆鸣看着法国街道上，艾莉的背影。
这么多年，时光并没有在她脸上和身上留下老去的痕迹，然而陆鸣也知道，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艾莉了。辨认一个女孩是否成长，只要看她的眼神，就能知晓。
曾经的艾莉，眼神是那么清澈啊，喜悲都写在脸上。
“真不打算在法国再呆下去了？”陆鸣皱着眉头问她，嘴角却还是笑。
“嗯……该拿的证书都拿了，也该回去了。”
陆鸣叹了口气，艾莉这个决定，分明早就做了，只是非要到他决定继续留法读博士才说。陆鸣知道，艾莉是为他着想。
这几年来，陆鸣一直在她身边，艾莉表面装傻，其实内心如明镜。
陆鸣在艾莉后一年来的法国，其实父母原本是打算让他赴英的，在那边会有更大的发展前景。陆鸣那样优秀的男生，在哪里，都招女孩喜欢，可他待谁都是淡淡的，唯独对她，实在是没话说。在法国的时候，艾莉的一个韩国室友都好奇地问：“Alice，为什么他对你这么好，你都不动心？”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她也曾想过，如果当初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一路风平浪静地走下来，没有顾笙，没有林吉田，她的人生会是怎样呢？然而艾莉早就明白，这个世界哪有如果。命运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将她带到了如今的时光里，回头一望，一眼的苍茫。
她知道陆鸣对她好，然而，她却不是那年的艾莉了。
到了回去的时间了，那毕竟是她牵挂的地方，有她的家人，和朋友。再怎样怕面对，再怎样失望，A市依旧是她心目中最美好的地方。她在那里出生、长大，学会爱，也受过伤，在别处习得了原谅，终究，要回去的。
在上海浦东机场，陆鸣站在机场的一隅，默默地看着艾莉取了行李。
她还是那么瘦，穿着一条花裙子，远远看去，还像是当年那个远赴异国他乡的高中生。
陆鸣就这么看着，周遭的旅客好奇地盯着这个男孩，直到他视野里的那个身影，渐渐地在远处凝成一个聚点。
艾莉并不知道，陆鸣买了同一班机票，与她一起回来。他就坐在她的身后，只要她回头，就能看到他。可是那十几个小时的机程，她却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艾莉，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陆鸣微微笑了笑，那笑里充满了遗憾和苦涩。
我能做的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出现。你需要我爱你，好，我就好好地爱你。你不要，那我就去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爱你。
“要一张回巴黎的票。”他朝那个有一张娃娃脸的漂亮空姐，笑着说。
87、我们都是这样被迫长大
和翟鳕是约在白吧见面的。
白吧仍叫白吧，只是早就换了主人，新主人俨然不喜欢当初林吉田口里“如丧考妣”的店面风格，里头换上了彩色的桌布，挂了许多抽象派的画，颜色瑰丽。白吧，早就名不副实了。
那台昂贵的咖啡机也不见了。艾莉知道，当初素素执意要买那样贵的咖啡机，一来是有严燕这位金主赞助，但多数是因为她等的那个人，理想就是拥有一台昂贵的咖啡机。那时候他们没有想过要开什么店来谋生，但吉他手最想要的，是一家咖啡馆。
不知素素去了哪里，等没等到那个人。艾莉坐在里头，有种难言的失落感。
艾莉终于见到了翟鳕，她穿着一袭黑衣，清瘦得让艾莉认不出她。一张原本胖乎乎的脸，此刻竟成了小V脸。
但是，诚如翟鳕当初的预料，的的确确，她瘦下来，依旧不好看。
斑点被厚重的粉底盖住，一张红唇上竟挂着笑容，那笑容好像是长在她唇上的，与生俱来似的，让艾莉想不起她以前不笑，总是瘪着嘴的样子。
她的声音也是轻快的，见面就给了艾莉一个熊抱。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然后松开。
“好久不见啊，亲爱的，你最近好吗？”
艾莉有刹那的失神，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意味未明，她尴尬地笑了笑：“挺好的。你呢？”
“好死赖活着呗，能怎么样？”她的笑容依旧还在，艾莉总算知道，她没有看错，这个人是翟鳕。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印记，那些她缺席的后青春岁月里，翟鳕的变化竟是这样大。
“你变了好多。”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翟鳕还是笑，“这里可真安静。”
一安静，耳朵里的嗡嗡声便停不下来，那种令人心头不快的声音，实在是叫人抓狂。
艾莉用勺子搅拌着咖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翟鳕：“跟我随便八卦点什么呗。”
“想听谁的？”
她皱了下眉头，笑着说：“顾笙吧。”
那是她青春转折的始点，就从她开始说吧。
“顾笙她现在在北京。顾秋元在我高三那年秋天去世的，听说走得没有多少痛苦。顾笙休学了半年，就从高二又读起。她倒是厉害，原本以为只是个花瓶女生，却愣是拼命念书考到了北京的学校，倒叫我们班的人都跌破眼镜。她长得那么漂亮，在北京也算是风生水起，去做了模特，听说在那个圈子挺红的。哎，长得漂亮，就是好。”
这些，陆鸣都与她说过。青菁则是在那年冬天走的，赵岩一直陪在她身边。从得知生病到死亡，青菁经历了三年的时光。而赵岩，听说自青菁去世后，虽被家里催着相亲，却每次都是无疾而终。陆鸣曾感慨说，赵岩并不用担心，我倒是担心以后跟他一起生活的人，他不可能，再像爱我姐那样爱别人了。
他把一颗心全都给了青菁，青菁带走了，他哪里还有别的心，可以分给别人？
“李丁好么？她跟向辰……”
“毕竟是经历了太多磨难，虽然走到一起一段时间，但是那些难太大了，岂是爱可以磨灭的？在一起了，后来，还是分开了。他们是彼此命里的劫，再相爱，也不可能在一起。”翟鳕忽然低下头来问她，“还恨她吗？”
“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她。”艾莉垂下眼睫，笑着说，“真的。其实我觉得她不会伤害我的。如果结局伤害到了我，那一定也有她的原因。但是……我只是接受不了那样的结局。我没办法面对，只能选择逃跑。”
她一向惯于逃避，这是她一生都免不了的事。
“你问了那么多人，唯独不问你最想知道的那一个。”
艾莉咬住自己的嘴唇，将眼睛微微一眯：“我知道，他很好，就足够了。”
她出国的第二年，她父亲帮严燕报道了何氏集团的巨大犯罪事件，几乎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幸得运气好，加上何氏当时正处于风口浪尖，竟将一贯只手遮天的何氏搞垮了。她的父亲因此从一个小记者爬上了总编的位置，从此平步青云。
而严燕收山，退出了主持圈，林吉田倒是子承母业，成了国内一等一的主持人。
她知道的，统统都知道的。
她只是不知道，几年前她飞往法国那日，林吉田收到陆鸣的短信，陆鸣告诉他，虽他不希望林吉田这样的人渣去见艾莉，却也知道艾莉期待这最后一面。于是林吉田疯了似的开车去机场，却在半路遇到了明强。
明强从监狱里提前出来，是何姐托的关系。何姐知道他和林吉田就此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要他查清楚他和严燕的关系。这便简单，明强是要置林吉田于死地的，虽然何姐要留他一条生路，将林吉田弄到重伤送进医院，看看严燕是不是会出现。于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明强一伙人拦住了他的车。
林吉田那样火烧火燎，不顾他们阻扰，弃车要走，却被明强他们团团围住……
没有人知道，林吉田最后是被路人捡上出租车送往医院的。
他昏迷了整整四天零八个小时。
那个节骨眼儿，若不是林国栋知晓风声强留住严燕，怕是就没有后话了。
艾莉不知道这些事，她也不会知道当时被送往医院遍体鳞伤几乎没有力气的少年，央求着司机，不要去医院，去机场。
去机场。我要见她。
哪怕她不肯留下，我也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和一声再见。
对不起是欠她的，而再见，是欠自己的。
翟鳕一直都说艾莉没有变，依旧像当年出国时的小女孩，她念叨着，岁月可真不公平啊。
然而，她心里却知道，艾莉何尝没有变？只是有的人变的是容貌，而有些人，变的是眼神。
艾莉再也不是当年的艾莉了。而她，也不是当年的她。
尔后，两个昔日好友，买了一堆烧烤和啤酒，竟不约而同地想回到当年，她们仨常聚的河边。
那里有个小躺椅，对岸时常有人放烟花。再去时，却发觉已是杂草丛生。
对岸今日没有烟火，不过星星很亮。
她们俩小心翼翼地谈起往事，那些不痛不痒的青春片段被揪出来，竟觉得被涂上了一层灰。不是时光蒙上的，是她们刻意涂上的。
“记不记得，你在这里喝醉了，那次喝的是从赵岩家偷的百利甜酒。哎，你还记得赵岩吗？我前段时间碰到他了，以前就觉得他好看，年纪长上去，倒是更有魅力了。不过听说他家里催他结婚，无数次相亲，他却无数次给女方脸色看……一副宁死不屈也要孤独终老的仗势呢，倒真是痴心。”
“翟鳕，我一直没问，你呢？你好不好？”
“好。”挺好的。
仰头的那一汪星，很遥远，记得林吉田问她过，你知道为什么星星会那么亮吗？
她绞尽脑汁用所学知识回答他，因为距离近吧……
错，因为星星快死了。
他说，星体只有在爆炸的时候，才会放出耀眼光芒。
青春老去的时候，也就是如此。
“艾莉。”翟鳕仰头看天，猎户座的星辰是最亮的，翟鳕的脸在那一刻回到了少年时代，她的笑容消失，眼睛里酝着一片云雾，“我们，终于，还是长大了啊。”
是啊。还是，长大了。
艾莉指着远处的排档说：“翟鳕，我带你去见杨百微吧。”
那一日在57级阶梯上发生的事，久远得好像上辈子。在A市，翟鳕也与杨百微有过几面之缘，两个人，再没有提当日的事，倒像旧日的老友，说一些不痛不痒的传闻。
早已明白，都已不是青春年少里的自己了。
杨百微客气地让自己的厨师男友给她们做了几个小菜，端上了几瓶啤酒，谈笑得像是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不快。
艾莉觉得恍惚，疑心那些改变自己人生，也改变了自己身边两个女孩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不过是南柯一梦？
这时候杨百微盯着对面的电视说：“艾莉……你看……”
艾莉回过头去，看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并没有过多的变化，那是林吉田主播生涯一周年的专访。
她听到电视上那个帅得令人发指的主持人，伸出他的手，对着镜头说：“这根手指走丢了，我在等它回来。”
那一刻，所有的青春都复苏了，像是蛰伏了几年的春，忽然醒来，艾莉终于难以自制，哭得像个泪人儿。
原来，她才是被等的，那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