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说：陆鸣，抓紧我，不要放手好不好。
陆鸣知道自己的心不在焉。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艾莉，怎么面对这平静如水，却异常美好的午后生活。
他心里的秘密，像是肆虐的怪兽一样打搅着这样的美好，他只能压制住，拼了命地压制住。
这种时光，很快就要到头了。
35、幼稚而好笑的“伟大”
诊断报告出来后的一段日子，他们一家人都慌了手脚。表面上，他们绝口不提这件事情，可忧虑和恐慌，像是渗进了空气里的分子，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头一日，母亲在晚餐上说：“过两天，我们去医院吧。无论如何，这病得治。我们家不差这个钱，至于……”
陆鸣知道她下面的话，至于治不治得好就不知道了。
他只是沉默着扒饭，头也不抬，直到母亲暴躁地摔了筷子。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你是在怪我是吗？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话？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你……”
到后来，她大声地哭起来，陆鸣站起来，目光冷漠地看着母亲的歇斯底里。
没有怪你，也没有不肯跟你说话，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像对艾莉……
他以前鄙夷言情剧里的生病场面，可是眼下却按着那套路来做了。某种程度上，他倒希望，她能够喜欢上别人。虽然她若是真喜欢上别人，他也许会很痛苦。但是她如果为他掉眼泪，为他伤心欲绝，他更舍不得。
他觉得自己的“伟大”显得幼稚又好笑，可是他不容许自己的自私，让艾莉陷入一个更深的漩涡。
像青菁那样来告别吧。他知道她的男朋友至今不知道她生病的事，更不知道，她会死。
人早晚都会死的。他不怕。
他只是担心活着的人会很想念他。
比如艾莉。比如妈妈。比如……
那天晚上，他忽然伤心起来，这样多年没有掉过眼泪的陆鸣忽然悲恸得像个孩子。
说不上来的害怕，无法演绎的悲伤，那张诊断报告是个渔网一样的阴影，没让他的生活完全黑暗，可是，他却再也快乐不起来。
那是心头的大石，永远无法摆脱的如影相随。
是不能告诉艾莉的，残酷的真相。
这个时候，他忽然拿起了电话，艾莉的号码拨出时，他慌张地摁掉，可是心里堵得快要呼吸不过来。陆鸣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他拨了顾笙的电话。听到顾笙的声音时，他忽然平静了下来，对方焦急地问：“你是谁？”
一片空白的沉默，顾笙也不再问“你是谁”，她似乎猜到了他是谁，与他进行一场谁先打破沉默的拉锯战。
是忙音打破了沉默，陆鸣挂掉了电话。顾笙坐在书房里，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难受极了。
不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肯说，不是因为他挂掉她的电话。是因为，她仿佛从话筒里，嗅到了他的难过，和绝望。
陆鸣，你不要哭，好不好？
36、可耻的暗恋
马上就要期末了，学校里无所事事的人渐渐少去。自然，跟天气也是有关系的。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翟鳕这几天没抱着课本，倒是抱着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独》。
艾莉好奇地翻了几页，说：“我看过，不过看不懂。”
李丁便嘻嘻哈哈地笑：“优等生都看不懂，你不白白浪费时间了。”
翟鳕只是笑笑，你们怎么会看懂？这是一部写给孤独者的作品，那些生活在阳光下，每天都在过节的人，又怎么能懂那种悲壮？
那是一个不用晚自习的晚上，好友三人围在火锅店里吃火锅。
“你真不吃？”李丁挑挑眉头，“喂，是你最喜欢的肥牛诶。”
“只吃蔬菜。”当自己下了决心后，再香气扑鼻的食物，也不会影响到她的理智。
她要瘦下来，即便当一个不可能好看的瘦子，也总比做一个死胖子要好。
这跟她头一夜做的梦有关。她梦见了陆鸣，梦见自己崴了脚，他温柔地弯下腰背她，可是她趴上去，他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陆鸣回过头对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背不动你。
真是一个残忍又可怕的梦。而更残忍更可怕的是现实，现实就是，不管她有多胖，抑或不管她有多瘦，那个人，都心有所属。
也许是艾莉，也许是顾笙，可以是任何人，却不会是她。
火锅店里暖洋洋的，艾莉打了一个饱嗝，惹得隔壁桌的男生侧目，听到他低头跟同桌男生咬耳朵。
“那边有两个美女诶……”
哎，佯装没有听到，手脚却有些笨拙起来，不小心打翻了汤，一碗汤悉数浇在了自己一旁的帆布包上。
“哎呀！”艾莉连忙拿出纸巾过来帮忙，将帆布包里的东西倒出来，“别把《百年孤独》给弄脏了，怎么还啊……”
那本厚重的书被拿了出来，同时带出来的，还有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艾莉和陆鸣的照片，是用拍立得拍的，艾莉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到了翟鳕那里。只看到自己的面目被涂黑了，只剩下陆鸣一人，温和地在一张像素不高的相纸上。
她俯下身去捡的时候，愣住了。
这时候翟鳕快手快脚地将它捡起来，仓皇的眼神跟她对视了一下，立马躲开。
她不敢看艾莉的眼睛，她怕从里面看到陌生和厌恶。她是自己的好朋友，可是她竟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暴露给她看了。
她拿着那张照片，像是拿着一颗烫手山芋，她那样地愧疚，也那样地讨厌自己。
李丁觉察出她俩人的忽然沉默有些不对劲，问：“你们俩干吗呢？”
“没干吗啊。”艾莉忽然笑了一下，一把夺过翟鳕手里的照片，将它塞进了《百年孤独》的书页里，盖上，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不能让李丁看见。
李丁佯装不满地看着她们俩：“喂，你们俩神神秘秘的，不会是在那本书里发现了什么藏宝图准备独享吧？”
隔壁桌的其中一个男生忽然走过来，跟李丁说：“介不介意我坐在这里？”
李丁双手交叉放到胸前，神色里有七分怒意：“介意。”
那家伙却仍旧嘻嘻哈哈地，又问了艾莉一遍。
“我们都有男朋友了。”艾莉笑着说，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握住了翟鳕的手。后者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艾莉的侧脸，脸上烧烫起来。
艾莉，对不起。
那男生终究是悻悻而归，却并不小心眼，一桌的男生都举杯朝她们说了声“Merry Christmas”。
李丁却忽然神色奇怪地起身，拿了椅子上的外套，匆匆忙忙地朝艾莉说了一声“你埋下单我有急事”，就冲出门口去。
方才还有些温热到让人恍惚的场面，此刻却尴尬了起来。
这尴尬的来源，就在刚才那张照片上。
翟鳕知道艾莉在粉饰太平，此刻她的神色有点失常，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倒让她平静下来了。
“艾莉。”她叫她的名字。哎，她的名字真好听，像是英文名，洋气极了。不像她，每次介绍的时候，都要告诉大家，她的鳕是鳕鱼的鳕，不是阳春白雪不是雪白无瑕的雪。
“嗯。”艾莉的回答带点瓮瓮的鼻音。
“你要问我什么吗？”她带点祈求地看着她。说吧，你骂我吧，骂我没有自知之明，骂我没有良心，连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都要喜欢。
艾莉放下筷子，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睑。
“其实没关系的。陆鸣很好啊，我知道。”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翟鳕深呼吸一口气：“是的，他很好。”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就是你的男朋友。走廊上，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他。呵，我的力气那么大，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移动的一个怪兽。我有时候很害怕别人的眼神，尤其是男生的，他们看我总是带一点取笑，和不以为然。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一个女生。我是空气，不不不，不会有人那么讨厌空气的。我没有漂亮的容貌，也没有一颗很柔软的心，我运气很不好，甚至连我妈都不当我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是，陆鸣没有，他朝当时有些呆掉的我说，‘对不起，撞疼你了吗？’”
“我怎么会被撞疼？呵呵。可是当时觉得，世界都好柔软啊，我忽然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然后啊，他弯下腰，一本一本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我应该跟他一起捡的，可是我当时真的傻了。像是被谁拍了一掌，狠狠地拍在我的脑袋上，和我的心里。”
“后来我知道了，他叫陆鸣，也知道了，你是他的女朋友。”
“当时我觉得，真好，你是他的女朋友。如果换做任何别人，也许我都不会那么信服。”
“可是，慢慢地我发现，我以为自己不会嫉妒你，不会幻想自己取代你的位置，不不不，那都是假的，我没有那么伟大。”
“我还是嫉妒你，也会有可耻的幻想。在这一年多里，我偷过你的东西，你一定不会知道吧。有他送给你的小礼物。他可能送了你太多东西，也许你并不在意，总是随手一丢。我还偷过他的一颗扣子，嗯，一件灰色衬衫正数第四颗。呐，也包括这张照片。你记不记得，是在一个咖啡馆里拍的。你不记得了吧，可是，说句实话，有关陆鸣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我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好，很坏，很猥琐。有时候甚至眼神出卖了自己的理智，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李丁的眼里谁都没有，陆鸣的眼里只有你，而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
“但是我不在乎，我这么糟糕的一个人，有你们作伴已经是运气很好了。只是我碰巧喜欢了你的男朋友，这点，其实让我觉得自己不知感恩，糟糕透顶。”
“虽然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太任性了，陆鸣对你太纵容太好了。但是，我也知道，那是你们的事，你们的自由。”
翟鳕一鼓作气地说了那么多，艾莉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笑了笑：“这是你这么久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可是我并不想破坏什么。”话到了这里，忽然觉得舌头上涩涩的，表情也垮下来，“当然，就算我想破坏什么，我也没那个能力。”
“喂，你说什么啦。”艾莉忽然觉得有些辛酸起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话匣。
的的确确，如果这个人，不是翟鳕而是李丁，她一定会很生气，那生气来自于恐慌，来自于对对手的欣赏和认可，而她此刻的“谅解”虽说有朋友的成分在内，却也不排除，翟鳕根本威胁不了她的幸福。
是啊，她不漂亮、肥胖、乏味、沉闷，陆鸣怎么会喜欢她？
可是，自己又怎么能这样看待自己的好朋友？
她强压住自己内心里对自己想法的鄙夷。
于是她抬起头：“可是你干吗把我的脑袋用黑笔涂掉嘛，你该给我画个蝴蝶结的。”
“总之，艾莉，对不起。”翟鳕的头低了下去，她的眼眶里有眼泪。
不是感激，不是愧疚，而是一种终于有人可以分享她自觉不堪的暗恋的如释重负。
虽然对象是局中人，但却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
“不要对不起。真的。”
“我希望你和陆鸣永远在一起。”
艾莉愣了一下，眼睛也有些迷离。
“好啦，一定会的。吃饱了吗？我们走吧。”一面顾左右而言他地抱怨，“李丁这死孩子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也不知怎么了。”
她们起身的时候，隔壁桌微有醉意的男生朝艾莉挥手：“美女，一会儿我们去唱K，要不要一起啊？”
艾莉幸福地朝他们笑笑：“不用啦，我男朋友等会儿过来接我，我们去看烟火！”
陆鸣晚上家庭聚餐，他们大家族可真够洋气的，每年过节都会聚在一起，跟年夜饭一样丰盛。说好了饭后一起去看烟火的，她走到门口拿出手机，问翟鳕：“要不要一起？”
对方吸吸鼻子，笑了笑，将那个染满红色油渍的背包抱在怀里。
“你不介意，我倒是介意的。”
陆鸣接起电话来时，并没有等艾莉说话，就急匆匆地说：“我现在有点事，一会儿打给你。”
他这样生疏的语气，让艾莉这段时间的光火一下点燃，忍不住朝着手机喊：“去死啊！”
喊完想起翟鳕在旁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无奈地笑笑。
“那个……艾莉……”翟鳕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艾莉眯起眼睛，心中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37、我想你了
此刻李丁在圣诞气氛浓郁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
方才，火锅店的透明橱窗雾气氤氲，她却分明看到了向辰经过。
是幻觉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这种“幻觉”困扰多久，即便是他又怎样，即便她追上了他，他会见她吗？即便见到了一面，他会不用那种鄙夷嫌恶的目光，让自己滚吗？
这个冬天出奇的冷，却没有下雪。远处的教堂在唱着圣歌，店铺门外的圣诞树上装点着假礼物。没有一份礼物，哪怕是一份虚假的礼物是属于她的。
电话铃声响起，接起来，是明强的声音，带点令人讨厌的腔调：“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你肯定特满意。”
“我没兴趣。”她冷冷地挂掉电话，关机。
这个时候，她需要找个咖啡馆喝一杯鸡尾酒，或者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
那些纷乱的，有关年少时的爱情细节，打败了她的坚强和伪装，也打败了她的希望和骄傲。
向辰，我想你了。
刚在一起的第一个圣诞节，他们年纪都还很小，零花钱甚至不足够出去吃一顿饭。
向辰年纪虽然也不大，却有种大男子主义，总不要李丁埋单。
百无聊赖地思考着圣诞节该怎么过，向辰最后跑去一个朋友开的CD店里，选了几张碟，两个人看了通宵。
记得有一部影片，是《苏州河》。后来一个人又看了很多次，每一次看完，都会觉得心如刀绞。
里头有一句台词，看过的人都不会陌生。
“如果我走了，你会来找我吗？”
最心酸的不是那句“你撒谎”，而是“我就算知道你在哪儿，我都不会来找你”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