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踏飞燕的,是马。
上一个“本命年”马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我是在美国那个著名的文学小城爱荷华度过的。和我们同行的几位中国朋友——诗人、导演、编剧以及艺术家,都比我年轻。起初,我以为,我们一定会有传说中的“代沟”。但,可能是在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异国他乡相识,又面对着当时同样的困惑和困境,我们后来竟成为了几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多少个夜晚,我们围坐在山坡上聂华苓老师“鹿园”那张大餐桌旁,彻谈到深夜,凌晨时分,再沿着洒满月光的爱荷华河走回我们的住地。这样的夜晚,这样以文学和艺术之名的聚合,有时,会让我忘记自己将近“知天命”的年龄,更让我产生某种错觉,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文学和心灵的黄金时代,也是属于我的青春时代。
那时,我们讨论乃至争论的许多问题,没有结论,那些问题说白了其实就是一句话: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在任何光怪陆离都能被制造与克隆的时代,我们怎样或用什么方式才能发出属于自己的诚实的声音。我以为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我回到我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土地上后,我的创作不知不觉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毅然抛弃一些东西,又拾起了一些东西,在这种抛弃和拾起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某种蝉蜕般的新鲜:在我四十八岁的时候,似乎重新做回了一个文学的婴儿。
于是,有了《在传说中》和《想象一个歌手》;
有了《隐密盛开》和《心爱的树》;
有了《行走的年代》和《朗霞的西街》。
……
或许,这些,对文学史而言,不算名篇,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我这样一个忠实而痴迷的书写者而言,它们是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履痕。我珍爱它们。因为,我知道,它们极有可能和我失之交臂,假如,没有四十八岁本命年那一年的出门远行。
而另一个马年,转瞬即至。
“白驹过隙”也好,“马踏飞燕”也好,那种迅疾,令人心惊。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我居然活过了一个甲子!
我不是一个洒脱的人。更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害怕衰老。一天一天老下去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从我如今身患重病的母亲身上,我看到了衰老的真相:无助、丑陋、羞耻。看到一个浑身插满各种管子、失去吞咽和排泄这种最基本功能却仍然“活着”的老人,你才知道,“缠绵病榻”这一类汉语是多么古典和优雅,它距离今天的现实又有多么遥远。今天的病床,常常让人一次又一次绝望地想到,衰老和死,原来,是这么恶毒的事。
看到一条新闻,来自英国,由于白金汉宫的警卫吃掉了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坚果,于是,女王陛下就在盛坚果的器皿上做记号。也许,此事涉及到了皇宫的开销,王室的支出等等,但我还是觉到了悲哀,女王老了!伊丽莎白老了!只有衰老,才可能让一个尊严的国君为了那些可以做她孙子的、日夜忠诚守护着她的年轻卫士们,吃了走廊上她几颗花生腰果就弄出让全世界都听到的动静……所谓“夕阳般的温暖慈祥”,其实,从来都不属于真正的衰老,也许,那只是衰老的前夜,接下来,才是衰老深渊般黑暗的本色。
人生末路上的风景,那是什么?我想,是神对人最大的恶意和诅咒。最美不过夕阳红,那是大自然的神迹啊,人有多么的虚妄自大才敢说出这样的谎言?但,假如没有这样的谎言,谁又有勇气去面对那个终究会到来的末路?
许多人曾这样劝我,说,把节奏放慢一点吧,如今你还拼什么呢?是啊,我这样拼了大半生,拼了几十年,不过尔尔,到如今,莫非还期待什么奇迹吗?我知道,这是很多人的潜台词。然而,我想说,是,我是在期待奇迹,渴望奇迹,那奇迹就是,让衰老来得慢一些,更慢一些。或者,祈祷命运赐我一个大惊喜,让我能够战胜我血液里所有的坏基因,在真正的、耻辱的衰老到来之前,死去。在我的夕阳还没有坠入黑暗之前,死去。
那么,除了我热爱的写作,除了新鲜的不懈的创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阻挡那如同“马踏飞燕”一样迅疾而来的衰老的脚步。
写作,对于我,从来都如同拯救,如同救赎,如今,依然如此。
所以,仍然有许多的计划,许多的打算,有长篇,有中篇,长篇想写一个古镇,而中篇的名字,应该叫《圣血》:想真正写出我对生命的尊敬。
我不能预测,在就要到来的这个马年里,是否仍然暗中潜伏着某种可能?就像十二年前一样。
2013年12月16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