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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天晚上吃了饭,杨登科什么事也不做,哪里也不去,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边等着钟鼎文的电话。《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已经播过,《焦点访谈》也快到了尾声,却仍然没有钟鼎文的音讯。杨登科有些坐不住了,心想这家伙不是把昨天的话扔到爪哇国里去了吧。正要拨钟鼎文的号码,电话机突然响了,正是钟鼎文,要杨登科到红杏山庄去。

红杏山庄是一所宾馆。

当过领导小车司机的人都有这样的深切体会,他们可以忘记自己父母家里的门是朝东还是朝西,是面南还是面北,但市里的主要豪华宾馆位于哪个具体位置,路上怎么走最为通畅快捷,那是一定要心中有数,丝毫含糊不得的。因为那是领导们活动的主要场所,他们要经常坐着小车去那里接见各路客人,研究部署工作,同时进行其他消费。

杨登科对红杏山庄自然也是非常熟悉的。红杏山庄原是市政府第二招待所,前几年因经营管理不善,慢慢萧条下去,鬼都不肯上门,以至连年亏损,无以为继。后被一位姓舒的个体老板收买过去,花大钱重新搞了装修,实行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很快红火起来,所以一到夜晚,那个地方就变得人气鼎盛,热闹非凡。

说好给杨前进找工作,却往那样的地方跑,杨登科不知道钟鼎文要搞什么名堂,只得打的往红杏山庄直奔而去。进了山庄大门,钻出的士,钟鼎文的三菱也正好赶到。两人刚走到一处,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就跑出山庄,奔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杨登科认识,就是红杏山庄舒老板。看他们的神色,好像出了什么事。

果然不出所料,那警察和舒老板告诉钟鼎文,十分钟前,三个喝得醉醺醺的流氓冲进山庄里面的保龄球馆,打伤了两名正在消费的客人,然后扬长而去。好在客人伤势不重,只出了一点血,肿了两块,已被送到附近医院检查去了。不过受伤客人强烈要求山庄尽快找到凶手,给予严惩,否则他们要将山庄告上法庭。

几个人赶到保龄球馆,里面的客人已经疏散,只有几位山庄员工和一位风都吹得倒的保安人员守护着现场。说是现场,其实就是球道旁的几点血迹,在灯光下泛着青辉。只见一位年轻警察正单腿跪在地上,举了相机咔咔咔咔对着血迹一个劲拍照。钟鼎文拉长了脸,背着手,绕着血迹转了半圈,然后喊过舒老板,说:“拍了照,现场就可清理了。”又对身后的警察说:“就近找间屋子,喊几个现场目击者,问问情况,作些笔录。”

钟鼎文处理现场的时候,杨登科无事可做,只好站在一旁干瞪眼,心里却直犯迷糊,这个钟鼎文倒有意思,说好是给杨前进找工作的,工作没影子,他却跑到这里处理起公务来了,还要自己跟着作陪。但杨登科还不好吱声,就是吱声,这一下钟鼎文也没工夫听他的。

前后弄了个把小时,该钟鼎文他们处理的都已处理完毕,几个人出了保龄球馆。忽见舒老板从后面追了过来,手上还提了几个塑料袋,好像是些香烟。先给已上了摩托车的两位警察塞了两袋,又过来把另外两袋塞进三菱车。钟鼎文说:“舒老板你客气什么?”舒老板说:“这么晚了,让你们连觉都睡不成,真不好意思。”钟鼎文说:“这是我们的分内工作嘛。”舒老板说:“话虽如此,我这里不出事,也不会让你们这么辛苦了。”

钟鼎文拉开了车门,准备上车,一边说:“这事有了结果,我会通知你们的。”舒老板说:“抓凶手是你们的事,我只担心那两位客人,他们想起诉我们,恐怕还得钟所长给做些工作。”钟鼎文说:“这事恐怕不太好办,人家要起诉是人家的权利嘛。不过舒老板的事,我们是会尽力而为的。”舒老板抱了拳,说:“那就谢钟所长了,事后定当重谢。”

钟鼎文脸色一跌,义正辞严道:“谢什么谢?把我们搞公安的看成是什么货色了?你们管好自己的摊子,少出事,少添乱,就是对我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和治安工作的最大支持了,否则下次恐怕不给你们出示黄牌,就再也说不过去了。”舒老板忙点头,说:“是是是,我们坚决按钟所长的要求,进一步加强治安管理。”

钟鼎文又用鼻子哼了两声,说:“就你们请的那站都站不稳的保安,你说你们怎么加强治安管理?”舒老板说:“那个保安是老关系户说尽了好话才说进来的,我早就想把他给辞掉,却碍着关系户的面子,一直没辞成,这次正好有借口打发他走了。”钟鼎文说:“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舒老板讨好道:“那钟所长能不能推荐个得力的保安给我们?”

杨登科这才听出了点名堂,意识到了今晚钟鼎文此举的真正目的。

钟鼎文这时已经上了车,又回头对下面的舒老板说:“我给你找找吧,但还说不定。”舒老板说:“说得定说不定我不管,我只管找你要保安就是。”钟鼎文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我是城西派出所所长,党和人民把几乎半个城市的社会治安交给我,我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啊,屙屎放屁都没时间,又有好多空闲给你找保安?”

舒老板扑哧笑了。他不愧是做老板的,还有些幽默感,接住钟鼎文的话说:“钟所长既然工作这么忙碌,那我给你安排我们山庄员工替你屙屎放屁,你就不要亲自屙屎放屁了。”说得一旁的杨登科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钟鼎文也笑道:“好好好,你别把屎呀屁呀的放在嘴里了,我给你想办法就是。不过要想请得力点的保安,工资可不能太低哟。”舒老板说:“我这里的保安都是五百多一月,如果是钟所长亲自推荐来的,我开七百一月,怎么样?”钟鼎文说:“你又不是给我开工资,问我干什么?”

杨前进的工作问题有了着落,而且每月有七百元,比钟鼎文原来许诺的还多了一百元,杨登科就觉得没白跟钟鼎文出来跑这一趟了。让他惊讶的是,贵都市这么个穷得丁当响的地方还有这么好的临时工,说出去恐怕都没人肯相信。

杨登科还有些不懂,钟鼎文又不是神仙,怎么料得到今晚红杏山庄一定会出事,一天前就通知自己等他的电话呢?车子出了红杏山庄后,杨登科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惑。钟鼎文朗声笑起来,说:“这可是咱公安部门的内部机密,不可与外人道也。”杨登科说:“别这么神神秘秘的了,我看那几个喝醉酒的流氓和挨打的顾客,肯定是有什么来头的。”钟鼎文这才兜了底,说:“登科你也不是别个,说出来,你可不要外传。实话告诉你,那几个家伙正是我老钟托了关系刚从里面保释出来的烂崽,我咳声嗽,他们也会奉若圣旨的。”

杨登科虽然已意识到是这么回事,可被钟鼎文说白后,他还是眼睛瞪得牛卵子大,说:“原来是你们事先导演好的。”钟鼎文说:“好啦好啦,你又不是太平洋的警察,管这么宽做什么?你只管明天让你侄儿到派出所来,我叫舒老板本人接他到红杏山庄去上班。”

杨登科心生感激,这个钟鼎文也真是煞费苦心啊。

不觉得三菱车就到了九中门口。杨登科下车后,钟鼎文扔出一个塑料袋来,打在他的怀里。原来是刚才舒老板塞进车里的烟。杨登科说:“我怎么好意思享受你们警察的待遇呢?何况我又不抽烟。”钟鼎文一边倒车,一边说:“不要辜负舒老板一片美意嘛。”

钟鼎文的车开走后,杨登科才转身进了九中。到家里打开袋子一看,是两条白沙烟。白沙烟自然不怎么的,但袋子里面还有一个红包,拆开一看,竟是一千元现金。杨登科心里想,这钟鼎文真有意思,在舒老板那里给杨前进找了个七百元一月的工作,还要人家大放血。这样的乐事,这世上恐怕也只当警察的才碰得到。

第二天杨登科陪杨前进去了城西派出所,钟鼎文立即给舒老板打了电话,要他过来看保安。没几分钟舒老板就过来了,见了杨前进,很是满意,对钟鼎文千恩万谢,说给他找了个这么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以后红杏山庄绝对不会出昨晚那样的事了。

从城西派出所出来后,杨登科准备回单位去看看。杨前进的工作有了着落,杨登科感觉一身轻松,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总算对得起邓桂花了,这也是对二十年前那段珍贵恋情的一个交代。而且可以一心一意考虑自己的事情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估计出手的那八千元也该有点反馈了。也不知康局长在忙些什么,他总不可能对八千元无动于衷,或者像上次吴卫东一样,将钱给退回来吧。

刚进农业局大门,迎面碰上蔡科长。杨登科主动打招呼道:“蔡科长上哪去?你真是贵人多忙啊。”蔡科长躲不开,只好应付道:“没忙没忙。你呢,忙些什么?”杨登科正是等他这话,说:“没忙什么,还是侄儿工作的事。”

为这事,蔡科长曾装模作样给杨登科写过条子,跟农校马校长将双簧演得有声有色,现在杨登科旧事重提,他当然不好不关心一下,问道:“有着落没有?”杨登科说:“着落是有了,但哪找得到农校那样的好地方?”蔡科长说:“那又是什么地方?”杨登科说:“红杏山庄。”蔡科长说:“红杏山庄?工资还算高吧?”杨登科说:“不高,才七百元一月。”蔡科长说:“七百元一月?不低嘛,相当于我们这些国家干部了。”

杨登科嘿嘿笑了两声,望着蔡科长,不再说什么。蔡科长这才意识到杨登科是有意要把这事说给他听的,意思是没马校长和他蔡科长,他杨登科也能把事办成,而且办得还要漂亮一些。蔡科长脸上红了红,讪讪地走开了。

望着蔡科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杨登科扬手打了一个响指,朝司机班走去。

司机班这时就老郭一人,胡国干和刁大义他们都不在。老郭说:“杨科你去哪里了,刚才康局长还打电话来找你。”杨登科眼前一阵晕眩,有一种大脑供血不足的感觉。半天才缓过劲来,望定老郭,说:“你说什么?康局长打电话找我?”

老郭见不得杨登科这个熊样,说:“康局长打电话找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市长省长打电话找你。”杨登科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郭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我从电大出来后半年多了,天天无所事事,不难受?”

老郭不愧为老郭,究竟在局里呆了三十多年了,立即在杨登科话里听出了一点意思,问:“你给领导下了药啦?”杨登科说:“说得这么难听干什么?这可是对领导的大不敬,传到领导耳朵里,多么不好?”老郭说:“哟,还教育起老前辈来了。老实交代,下了什么药?”杨登科求饶道:“老郭,你就别逼我了,好不好?”

老郭指着杨登科的鼻子,笑道:“这就叫做做贼心虚。好好好,不逼你,你也不容易。”

杨登科双手作揖,感谢老郭放他一马,说:“知我者,老郭也。”老郭说:“你现在行动正是时候,过几个月,我就办手续了,你先把车库里的面包车弄来开一阵,我退休后你就来开奥迪。这车是当年陈老板买回来的,最先就是你在开,你去了电大,又一直归我管着,交给其他人,我还有些不太舍得呢。”

这话旁人听去平淡,但杨登科就懂得老郭是给他掏心窝子。他们都曾是陈老板的人,陈老板下去后,杨登科自不必说,老郭的处境也大不如从前了,连那个名义上的车队队长的头衔都给抹掉了。所以听出杨登科正在康局长那里活动,老郭也是非常理解他的。人在单位,出人头地不容易,但至少也要做得起人,连人都做不起了,卵都要短三寸啊。

杨登科当然没心思跟老郭抒情,他心里系着康局长的电话,迫不及待地问老郭道:“康局长没说什么吧?”老郭说:“没说什么。”杨登科说:“那他在哪里打的电话?”老郭说:“领导打个电话来,我怎么好问人家在哪里打的电话?你不记得机关里有一句这样的口头禅:可问天可问地,不可问领导在哪里。”

杨登科知道自己这是太过心切,说:“那也是。”心想既然康局长打电话找自己,何不给他回个电话。拿起话筒,才意识到并不记得康局长的号码。也是一心不能二用,过去全心全意绕着陈局长转,跟别的领导的交道自然就不多。拿出电话本,找到康局长的名字,突然又没了打电话的劲头。这样的事,领导可以给他电话,可他给领导打电话,总觉得有些欠妥。

也许康局长还在办公楼里,杨登科干脆出门,进了电梯。

局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杨登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也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这才恍然想起刚才在司机班里时,就没见到给康局长开车的胡国干,那么康局长肯定不会还在局里了。杨登科敲敲自己的脑袋,自骂道,人弱智的时候,连常识性的错误也敢犯。

这个没有接到的康局长的电话仿佛一只无形的钓饵,在杨登科眼前晃来晃去的,使得他口干舌燥,焦渴难忍,却怎么也够不着。

回到司机班,老郭已经走了,杨登科屁股往椅子里一搁,哪里也不去,支棱起耳朵,专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巴望康局长的车快点回来。单位的车进出时,别人要看到车子才知道哪台车是哪台车,当司机的只要听听声音就分辨得一清二楚。

一直等到下班,康局长还是没回来。杨登科只好出了司机班。一打听,才知道康局长出差去了。也不知去哪里出差,什么时候能回来。机关里有些规矩,不一定要成文,但大家都能自觉遵守,默契得很。比如这出差的事就是如此,一般干部职工出差得科长主任同意,科长主任出差得分管副局长同意,副局长出差得局长亲自同意,局长是一把手,在单位里是至高无上的,他要出差,自然用不着任何人来同意,出门之前能跟局里人说声他要出差,已经算是非常民主了,至于要到哪里去,去多久,做部下的谁都不会放半个屁。

杨登科后悔得要死,早知如此,从城西派出所出来时就该打个的或坐个出租摩托,早点回到局里,康局长也许还没走。

杨登科的心就悬在了那里。几天来食不甘味睡不安稳,心里像是猫爪抓一样。白天在司机班里,注意力全在窗边的电话机上。只要电话铃一响,他就以为是康局长打来的,比任何人都反应快,一个鲤鱼打挺,最先把话筒抢到手上。手机平时是挂在腰上的,现在一刻不停地抓在手里,并且把铃声调到最高音量,怕响铃时听不见。有时老郭跟他说话,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刁大义把他拖到牌桌上,他也老出错,该出红桃出了黑桃,该出大鬼出了二王,谁跟他是对家,谁的钞票就要倒霉。

回到家里也死死守在电话机旁,仿佛电话机会忽然长了翅膀飞走似的。聂小菊和杨聂说话大声了点,他就发脾气,生怕来了电话听不到。电视也没心思看了,周末杨聂要看体育节目,声音稍稍高了点,他就黑着一张脸,过去把音量调小,吓得杨聂再不敢看电视,跑到自己房里看卡通书去了。夜里睡下了,手机也是开着的,就放在枕边。半夜突然惊醒,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那样,第一个动作就是猛地将手伸到枕边,像抓手枪一样猛地把手机捞到手上,调读起来,看是否耽误了康局长的电话。

然而自始至终,杨登科也没接到过康局长的电话。有时杨登科实在是熬不住了,就大着胆子去拨康局长的手机。拨完后,他又犹豫起来,既希望拨通,好听到康局长那动听的声音,又非常害怕拨通,担心康局长一不高兴,坏了大事。幸好打了两次都没通,这样杨登科没什么想法了,一门心思等待康局长打电话给自己。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康局长终于出差回来了。那一阵杨登科正坐在司机班里盯着电话机出神,忽听有小车进了农业局,他耳朵一支,就听出是那部红旗牌小车了。杨登科真是喜出望外,腾地一立身子,提腿就往外跑,竟将屁股下的椅子带翻在地。

杨登科没听错,正是那部红旗车。

却没看见康局长。杨登科大失所望。走近刚下车的胡国干,问康局长在哪里,胡国干斜瞟他一眼,揶揄道:“你是市长还是书记?康局长在哪里你也要关心?你搞清楚自己在哪里就行了。”杨登科也不生气,低声下气道:“你小气什么罗?康局长是你的局长,同时也是我们全局干部职工的局长,他天天由你关心着,我们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胡国干又斜瞟杨登科一眼,然后摇着手上的红旗车的钥匙,神气活现道:“想关心康局长还不容易得很,你把这车的钥匙拿去就行了。”杨登科说:“国干老弟,你这不是挖苦我么?现在我想开开破面包都开不着,哪敢有这等奢望?”

杨登科的话大概让胡国干起了同情心,他这才缓和下语气,说:“告诉你吧,康局长今天不回局里了,有事明天再找他,估计明天他会在局里上班的。”

杨登科没法,只好走开了。

胡国干没有估计错,第二天康局长坐着他的红旗进了农业局后,还真没离开过局里。而且让胡国干到司机班里把杨登科叫到了局长室。杨登科又惊又喜,生怕胡国干是跟自己开的玩笑,说:“国干你没谎报军情吧?”胡国干不耐烦了,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我什么不可以谎报,偏偏谎报领导找你?”

杨登科琢磨着也是的,谁吃了豹子胆,敢拿领导来开心?于是脸上堆了笑,连声谢过胡国干,出了司机班,脚底生风,往楼上直蹿。

这天康局长看来还清闲,杨登科走进局长室时,他正手握毛笔,在旧报纸上笔走龙蛇。那字确实不好恭维,但杨登科为了开上单位的车子,还是小声赞扬了两句。康局长对杨登科廉价的吹捧毫无意识,放下笔,将写了字的报纸一团,扔进纸篓,手一抬,说:“把门关上吧。”

杨登科听话地过去关了门。心里暗自高兴,这事看来成了。

可转过身时,却见康局长的脸拉长了,无头无尾冒出一句:“杨登科你要干什么?”杨登科望着康局长,一时没能弄明白这话的确切含意。康局长不再多说别的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放,说:“你拿走吧。”

正是那个大信封。

杨登科像从没见过这个大信封似的,顿时就傻了。半天才觉得脑袋里嗡嗡乱叫,像是屋里飞着无数饥饿得四处乱扑的蚊子似的。人立在地上动弹不得,跟一具僵尸没有太大区别。

见杨登科没有反应,康局长又提高了声音道:“快给我拿走。”

杨登科这才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走近康局长,低声嗫嚅道:“康局长,我这不是祝贺您生日的吗?这么多年了,我可从来就没给您老人家贺过生。”康局长说:“谁生日了?你说谁生日了?你少来这一套好不好?”

杨登科还不甘心,以为康局长这是要当廉政建设的楷模,故意做秀给自己瞧的。如今有些手中掌点权力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做秀,他们总是正话反说,或者言在此而意在彼,如果仅仅从字面去理解他们做出来的秀,往往不得要领,甚至适得其反。好在常在权力跟前晃动的人悟性也变得越来越高,领导做秀时还能心领神会,得其精髓。杨登科不想让康局长将自己看作是大木瓜,这才麻着胆子说道:“十二月二十二日不是您的生日吗?”

不想杨登科这句话一出口,康局长脸都紫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像是缠在老树上的枯藤。只见他在桌上重重地连拍数下,咬着牙根吼道:“这简直就是放屁嘛!是谁放的屁?你说说,是谁放屁说我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生日!”

杨登科吓得往后直退,又结结巴巴分辩道:“我可是在报上看到的。”康局长说:“报上也是放屁!报上放的屁更臭,臭不可闻!”

杨登科再也不敢吱声了,一把抓过桌上那个大信封,往怀里一塞,落荒而逃。康局长不收他的钱也就罢了,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说得过去,可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是疾恶如仇?是痛心疾首?是怕手中钞票多了咬手?好像都不是。现在是金钱社会,不可能有太多的人会对钞票怀有那么大的敌意,何况康局长也不是没收过局里人的钱。比如办公室主任吴卫东和政工科蔡科长,杨登科就听人私下说过,陈局长下去后,他们除了市工作组进驻农业局时对陈局长落井下石外,同时还给康局长送过大钱,康局长并没将钱退给他们,而是让他们保住了原来的位置。杨登科不知道自己犯了康局长什么大忌,百思不得其解。

来到楼下,杨登科不敢回司机班,直接出了农业局。他知道此时自己这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样子,一定不怎么中看。

一时不知往何处去才好。回家吧,还没到下班时间,家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呆着很是无趣。找个人一吐心中块垒,好像偌大一个城市并没有两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跟钟鼎文倒是还投机,只是他忙忙碌碌的,哪有空陪自己说话?杨登科只得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想起几个月来的遭遇,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读电大前天天给领导开车,也算是领导身边的红人,读了两年电大后,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想重操旧业找部车开开都不可能了,心里沮丧得不行,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将自己了结算了。

想他一个小人物,别的大事难事做不来还情有可原,可拿着现成的钱都送不出去,世界上还有比他更不中用的东西么?

这么自责着,杨登科不觉上了一座天桥。越过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望向远处空旷的街口,天边彩云如锦。杨登科抚栏而立,仰天长叹了一声。良久低首,发觉自己已是泪眼婆娑。想起那句男儿流血不流泪的豪言壮语,杨登科又是一阵内疚。可男儿要是找不到流血的机会,只有独自流泪的份儿,也是无可奈何啊。

最后杨登科还是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水,离开了天桥。他还下不了从天桥上栽下去的决心。

荡了一圈,又回到了市中心,这才发现到了医院门口。猛然想起猴子来,也不知他老婆的病怎么样了。杨登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猴子了,他老婆住在医院,上门借钱,连个“借”字都没让人家说出口,就把他打发走了。杨登科下意识摸了摸身上那个八千元的大信封,心下暗忖,这钱反正送不出手,何不借给最需要钱的人?

狠了狠心,杨登科真抬腿进了医院。

然而猴子老婆已经不在医院。医生说已出院好久了,是钱不够无奈出院的,其实肠癌只要手术动得及时,病人是完全可以康复的,耽误了就会坏事。

杨登科默默离开了医院。如果猴子老婆确是因为借不到钱误了性命,那他杨登科岂不是罪人一个?杨登科已经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到侯家村去走一趟,把这八千元钱送到猴子手上,叫他把老婆的手术给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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