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覆盖后是零星的炮击，军加农炮团在我和林中虎两支突击队的引导下进行精确射击，两翼山坡上的一些显眼的火力点很快被掀翻了。我带领着突击队的二十多个人冲上了山顶收拾残敌。山顶上一片狼藉：被摧毁的工事和炸飞的敌军尸体、武器零星地散落在潮湿的泥土上，火箭弹的残留弹片一截截戳在那儿，密密麻麻。炮火排山倒海，无坚不摧。林中虎的右翼高地也已经得手了，无线电里他正向军指挥部报告他那里的情况。坦克掩护着步兵已经开始冲击。敌军显然很不适应这样的打法，大规模炮击过后，工事大部分被炸毁，残存的人已经向纵深撤离。东线攻击集团顺利通过山隘，搜索残敌，向纵深攻击前进。
我没有找到拯救我们的人。他们就像半山腰上一团团白雾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已经控制了右翼山头的林中虎也跑到我们的阵地上加入到了搜索过程。正午的时候，林中虎在半山腰断崖前的溶洞里找到了12具一连士兵的尸体。这是一条很狭窄的溶洞，洞口修了些简易的土石工事。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洞口遍地苏式轻机枪的弹壳和爆炸后的爆破筒残骸。洞口两侧两个士兵是中枪死的，胸前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洞里的尸体很凌乱，他们都是被爆炸物炸死的，死得很惨烈。血肉模糊的肉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3
林中虎亲自带人把这些尸体整理完整，用白布盖好，让人抬下了山。收拾完现场，林中虎坐在一块石头上，颤抖着手在身上摸烟。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递给他。他没有看我，眼睛盯着山洞的一个地方痴痴地看。我抽出一根烟插到他的嘴边，替他点燃了。他猛地吸一口烟说，顾大海他们渗透后就一直躲在这里，战斗发起时，他肯定带人主动出击了。我说，是的，当时我们就被压迫在山脚下的开阔地带，是他的主动出击，给了我们冲上来的机会。
林中虎低下头，心情十分沉重地说，这可能是顾大海的最后一击。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还有些哽咽。我的心也一下子沉下去了。林中虎抽完一根烟，红着眼睛说，除了洞口两个机枪手，洞里的人都是不能战斗的伤员，他们都是用手榴弹自杀的。我愕然。十个年轻战士聚在一起用一捆手榴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林中虎的判断又是十分正确的。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顾大海在出击之前给这些伤员下命令的情形，他挥着手作砍刀状，声音铿锵有力：到战场上我们只有两种选择，活着或者死去，换句话说，那就是宁死也不能当俘虏。这是开仗以来，顾大海在队列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好几次，我看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悲壮。
我们搜索了整个山坡，也没有找到顾大海。黄昏，我的人在山崖下找到了三具一连士兵的尸体，他们是从山崖下跳下来的时候摔死的。这三个人我和林中虎都认识，三班长、五班副和顾大海的文书。按照推测，在他们没有跳崖之前，顾大海应该和他们在一起。可我们找遍了山崖下几公里的地方也没有找到顾大海的踪迹。
顾大海失踪了。我们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线索。
夕阳淹没在丛林，天很快要黑了。为避免夜晚在丛林中和残余的敌军遭遇，团指挥所在无线电里呼唤我们收队。这次突袭很成功，部队已经打开了突破口，通道已经打开。我们完成了使命。军里通报表彰了林中虎和右翼突击队，并要求他第二天上午必须返回军指挥所复命。我向团长吴向东报告了搜寻顾大海和一连幸存者的情况。吴向东向我复述了马德胜亲自下达的命令，天黑之前所有部队停止对残敌的清剿和搜索，离开山地丛林。吴向东还特别交代，要我看好林中虎，不要让他擅自行动。无线电台里他还说，这是军长亲口下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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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达了部队回撤的命令。林中虎坚持要再往纵深找一找。我向他传达了军长马德胜的命令。林中虎看了我一眼，目光盯着远方的丛林自言自语说，他们原本可以不这样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考虑他自己。我知道他说的是顾大海的最后一搏，是他的最后一搏拯救了被敌军火力压迫在开阔地带的我们。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林中虎眼神里的鄙视。这样的鄙视让我很是羞怒。我命令部队撤离阵地，到山那边的小镇和已经驻扎在那里的大部队会合。看到队伍撤离后，我背靠在一棵树上，对还抱着狙击步枪闭目养神的林中虎说，我们两个现在就去寻找顾大海，我无所谓马军长的什么狗屁命令，我敢，你敢吗？我知道，从入伍那天起，他就是个优秀的军人。他最能做到令行禁止。林中虎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低着头，拎着枪顺着部队撤离的方向走去。
部队穿越丛林之后来到了一个平原小镇。团部驻扎在镇子上唯一的一栋水泥钢筋结构的二层楼上。附近还驻扎着坦克营。战车用环形工事围在阵子周围，重兵封住了通道，防止敌人的偷袭。镇子上的人已经逃离干净了，连老人和孩子都不剩。
这天夜里，林中虎住在我的帐篷里。从山上下来他没和我说一句话。无论我用什么样的话来刺激他，换来的总是他轻蔑的眼神。那眼神告诉我，你不配和我说话。我对他这样的眼神感到很恼火。我承认，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不如他。我梦想着飞龙在天，此刻却一无是处。他却像兽中之王在南国的雨林里纵横驰骋。在他眼里，我成了贪生怕死之辈，视战友生命如草芥的干部子女。我也不再和他说话了。我不想自讨没趣。我在心里喊，等着吧，小子，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要用行动来证明，我不是他心里想的那种人。
晚饭前冯思琪来了一趟，为我和林中虎包扎了伤口。我和林中虎都受了些轻伤。林中虎伤得稍微重一些，伤在胳膊上，是铁丝网或者是地钉划破了皮肉，肘部已经露出了骨头。冯思琪为林中虎包扎伤口的时候，他就坐在帐篷门口，面目冷峻，一句话不说。他在望着黑黢黢的丘陵发呆，冯思琪剪开开裂的皮肉，用药棉为他擦拭伤口消毒包扎的时候，连续问候了他几次疼不疼，他都没有吱声。包扎完伤口，我送冯思琪离开。林中虎仍然呆呆地坐在帐篷门口。
冯思琪说，真是个怪人，伤那么厉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笑着说，他是铁人，铁人都这样，不知道疼，更不会说话，你看，他连句谢谢都不说。冯思琪莞尔一笑说，他跟你一样，都是这次战斗中的英雄嘛，英雄都这样有范儿，像关羽，刮骨疗伤，眉头都不皱一下。冯思琪满脑子英雄崇拜思想。这是我的妹妹冯思琪第一次见到林中虎，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一个怪人竟然也会成为她崇拜的偶像。冯思琪背着药箱离开了，临走时她回头望了林中虎一眼。林中虎连声招呼也没有打，他怀抱着狙击步枪坐在帐篷门口，目光延伸到黑暗中的山脉和丛林，满脸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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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寻找顾大海他们的相关信息，晚饭后，我跟他去团里审讯了俘虏。这次战斗林中虎在右翼高地上捕获了六个俘虏，都关在团部警卫连。林中虎会说流利的Y国语言，俘虏审讯起来不困难。最先接受审讯的是一个敌军的副连长，这个人中等个子，人很瘦，双腮下陷，下巴很尖。林中虎坐在台灯下，头也不抬地用Y国语言问他话，那个人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林中虎掏出两支红塔山咬在嘴里点燃了，走过去把其中的一支放在他嘴里。那个人狠狠地抽了一支烟，说了一声“谢谢”。林中虎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阵子话，两个人开始叽里呱啦地交谈。我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敌军副连长没有了拘谨，突然间变得很健谈。谈话结束，那人被带走前，林中虎把那盒剩下的红塔山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他接着又审问了其他五个俘虏，他说话语言平缓，很有亲和力，让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对手。他们的谈话也都很投机，俘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对答，氛围很和谐。这次审讯，林中虎没有记录，仿佛只是朋友间的一次谈话。出门时，他对我很失望地摇摇头，很显然，审讯的收获不大。
夜晚浓墨般漆黑。回到帐篷，我有些疲惫，眼皮很不听招呼，倒下去就迷糊过去了。
恍惚中，我看到林中虎猛地坐起身来，喉咙里传出一声沉闷的呐喊：你一定还活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对林中虎说，要去找也要等到天亮，天一亮我们大部队的清剿就开始了，睡吧，或许你睡一觉，天亮的时候老班长他们就回来了。林中虎没有理会我，和尚打坐般坐在床上。夜里下了一场雨，唰唰的春雨拍打着帐篷外面的灌木枝叶和宽大的芭蕉树，让寂静的丛林显得更加诡秘。林中虎就那样坐着，听着帐篷外面的春雨一语不发。
半夜里我一觉醒来。帐篷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林中虎不在了。他带走了自己所有的武器装备，同时还带走了缴获来的半自动步枪和子弹袋里的所有子弹。他没有带走放在帐篷里的无线电台和爆破分队用的聚能TNT。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林中虎去找顾大海了。我一下子睡意全无。这个固执的人，他说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我必须去找他。
虎
1
无边的丛林遮天蔽日。我冒雨行走在丛林里。翻越米迈谷那座山的时候，雨停了。只是道路湿滑，很难走。这里是顾大海和敌军胶着的战场。
激战后的山林一片狼藉。短短几天，敌军横躺在树林间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成群的虫子在尸体上爬来爬去，苍蝇嗡嗡地飞旋，那样的景象惨不忍睹。一股胃酸翻上来，我有点想吐。但那一刻，一个怪怪的景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顾大海也死了。他躲在某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死了，浑身爬满了尸虫，苍蝇在脸上飞来飞去。
我想吐的感觉立刻被强大的悲憾给压回去了。我突然间想哭。我趴在一棵大树上，悲痛让我肝肠欲断。顾大海不能死。他这样的结局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很久，我才平静下来。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装备，加快了穿越的步伐。无论顾大海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
我相信顾大海没有死。我相信我能找到他，而且必须找到他。
我猜测顾大海的失踪存在着三种可能，要么他伪装躲藏在一个更隐蔽的地方等待我们接应；要么他是受了伤行动不便，无法穿越丛林返回部队；要么他就是被俘后在敌军撤离的时候被带走了。我不敢想象，如果发生第三种可能这对顾大海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根据战争的发展态势和国际形势，东西两线的攻击部队越过这片丛林地带就到达平原地带，大规模的越境作战很快就会结束，大部队很快就会撤离。如果顾大海还活着，就只能留在战俘营或一眼望不到边的热带雨林里。这样他会生不如死。按照顾大海的性格，他会毫不犹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个世界为他已经留下了太多的牵挂。貌美如花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女儿、方晓珂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儿子、一直把他当作经济来源和精神支柱的顾家人。顾大海的内心承载的东西太多。
2
我不能接受在顾大海身上出现第三种结果。于是，我痛苦思索之后毅然踏上了寻找他的艰难之路。出发前，我审讯过俘虏。他们都来自钢铁团，他们的团长叫阮世雄。他是给我们东线攻击集团制造这次大麻烦的强硬对手。这个人对我们的作战样式太熟悉了。他瞅准吴向东他们冒进的错误，在运动防御中赚足了便宜。我没有从俘虏身上得到顾大海的任何消息。他们只知道一支中国军队的突击分队深陷他们的包围之中。他们听说，这群人很能打，也很会潜伏，但他们从未听说曾经有人被俘。如此看来，顾大海协助马天龙对左翼高地实施最后一搏之后就消失在了莽莽丛林。
我有一种预感，敌军英雄师虽然经受了严重打击，但阮世雄并没有离开山地丛林。丛林是他们的天堂，在一览无余的平原地带跟武器装备很不对称的中国军队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此刻，他和他的人就在我的周围。猎杀和被猎杀，是我时刻都要面临的问题。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最起码要找到阮世雄的团指挥所。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顾大海确切的消息。
3
进入密林，我把狙击步枪拆开后装在帆布口袋里，然后换上了敌军副连长的那套军装。进入三月，南方的天已经开始热了。敌军副连长的服装有些小，我作了些小小的改装，用匕首把腋下和两侧的地方割开了，然后用鞋带子穿起来，穿着很凉快。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伤掉队的伤兵，向更深的密林走去。
夜渐渐远去了，雾霭中的丛林静谧无声。我猎人一样寻找着敌军撤离的足迹。渐渐地我距离部队驻地越来越远。我嗅着敌军的气味一路追踪。山地丛林单兵作战，经验是生存的的财富。你有多少经验，就有多大的生存能力。阮世雄曾经对我说过，热带雨林里，你千万别用人的思维去思考敌人。这样的战场，要完全遵循大自然的生存法则。
正午的时候，我发现了敌军一个隐蔽的临时据点。这里肯定是个固定的据点。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和手里的军用地图，我已经走出了将近200公里。笼罩在山间的薄雾散去，我伏在山梁上用望远镜向一个山谷望去。一条河从峡谷穿过。地图上，这条河的名字叫齐琼河。河上只有一座桥，桥头有坚固的桥头堡阵地，山坡上陈旧的工事被茂密的植被覆盖着。河的对岸没有明显的建筑，只有三间稻草屋。几个年轻的女子正在河边洗澡洗衣服，树林的深处隐隐约约能看到晾晒的床单和绷带。山坳口设了两个岗哨。哨兵也是女人，年龄不大，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公安军的军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