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服军长马德胜让我回到红军团参加这次行动很不容易。从红军团指挥所出来，马德胜一直阴沉着脸。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心情极其糟糕。这些年，他卧薪尝胆练就兵种合成作战在没进入丛林之前取得了很好效果。立体火力和步兵的配合张弛有度，东线集团进攻极其犀利，攻城拔寨几乎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这样的战法开始让敌军吃尽了苦头。可是，这一仗，红军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未能按时通过那片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山地。
情况发生了变化。这里是敌军誓死捍卫的最后一道屏障，因为过了这片山地就是平原和城市。平原和城市是机械化部队的天堂，他们十分清楚两军机械化部队的比例严重失衡。为了保住这道屏障，敌军在此地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他们从柬埔寨方向调回了Y国抗美期间战功卓著的“钢铁英雄师”。南京读书的时候，我了解过这支部队。阮世雄就是这个师英雄一团的副团长。它是敌军精锐中的精锐，攻防兼备，更擅长丛林特战。敌军把它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作最后一搏。他们以小组、班、排为基本单位，凭借坚固的工事和溶洞顽固坚守，目的就是迟缓东线攻击部队的速度，为争取国际舆论和城市撤离留出充足的时间。种种迹象表明，敌军向南部山区的大撤退已经开始。
我清楚军长的作战意图。根据当时的国际形势和国家战略决策，战争时间不会持续太长。大规模兵团作战达到教训敌人、大量消灭武装力量的目的即可。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全歼“钢铁英雄师”是军长马德胜的一个梦想。历史给了他继续军队荣誉的机遇，他要把握住这个机遇，重拳出击，砸碎这支“钢铁英雄师”。战斗进行得不顺利，如果东线部队进攻受阻，就无法实现对敌人重兵集团的合围，这样就对全歼“英雄师”造成了极大困难。
为了尽快帮助红军团打通通道，马德胜调集了军直属炮兵旅和各个师的直属炮团对敌人的一线阵地进行了地毯式的集群射击，同时，空中的强击机群和轰炸集群也对地面进行了火力急袭。可是，隐蔽在地下工事和岩洞里的重火力点和零星的炮兵阵地很快死灰复燃。东线攻击部队遭遇了敌军的“牛皮糖”战术，敌人跟他玩起了太极。主攻部队的红军团很快纠缠其中，像一把尖刀扎进了橡皮胶里，前后左右都不舒服。攻击部队伤亡惨重，一连也陷了进去，几十个人生死未卜。这样的态势让他的内心十分矛盾。前面存在着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他不知道这样的强攻还会死多少人，战争模式和战场态势的变化，让马德胜胜券在握的信心也有些动摇了。
2
那天，从红军团指挥部出来，他忧心忡忡地走在前面，脚下很滑，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我上前搀扶他，被他挥手制止了。随后，黑暗中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是不是很久不打仗，我是不是太久见不到死人了，看不到流血了？”从语气上，战场不太乐观的态势和伤亡让他有些犹豫了。我没有回答。
他又接着问：“这仗如果你去打，应该怎么个打法？”
我小心地说：“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马德胜突然放大了嗓门：“你说，但说无妨。”
我分析了眼下的态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说，我有两点看法，其一，进入山地丛林后，侦察分队分散渗透不够，我们需要丛林中的眼睛，准确地侦测敌人的火力部署，让未知的丛林变得明晰起来；其二，炮兵的集群射击对敌人的分散火力作用不大，我们需要拔点式的射击，如果这样，我们步兵冲击时就会减少牺牲，人海战术我们少使用甚至不用，这样的打法，唯一的缺点是我们需要时间，不能操之过急。
马德胜停下脚步沉思了半天说：“你的意思是说，吴向东他们的补救方案是正确的？”
我果断说：“这是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有时候，太想赢了就会暴露软肋。我们恰恰就暴露了这样的软肋。我们应该黏上去打，渗透后改变作战编组，以分散对分散，以游击对游击。”
丛林游击战我们是鼻祖，何况，我们还有强大的炮兵作后盾。我在堑壕里打开了军用地图，借着手电的微弱的亮光，我用手指顺着那片山坳画出个半圆，半圆上有几个至关重要的点，我用红笔把它标示了出来。
马德胜思索一会儿说：“你这个想法很好，这些点分布在这个半圆上，把整个山谷都给照亮了，可我们不能低估对手，他们一个个都是丛林的杀手。”
我说：“我和他们较量过，他们那套战法战术我基本熟悉，所以我要求参加这次行动，首长，不能再犹豫了，作战任务不等人。”
马德胜点点头问我：“你有什么要求。”
我说：“我需要无线电台的畅通无阻，必要时可以直接呼唤军部的火力保障。”
马德胜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可以，我让军里通信团保障你们最好的通信装备，军新型加农炮团可以为你们提供火力支援。”
我接着说：“我需要更多的灵活性，你要给我独自行动的权利。”
马德胜沉闷地哼了一声说：“不愧是武德元带出来的，连毛病都一个样，喜欢独来独往，这个我不能答应你，单独行动，你必须向我报告，我答应过一个人，我要给你一生平安的生活，这是我的承诺。”
我摇摇头说：“首长，我们是军人，在战争中，我们根本无法兑现个人的承诺，军人的承诺是赢得胜利。”
马德胜无语。他思考了片刻，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有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说：“你去吧，记住，活着回来，战胜对手活着回来的人，才配称得上英雄。”
我离开马德胜去红军团。回身望去，黑暗中，他在堑壕里站了很久。
3
无边的丛林遮天蔽日。我没想到大山深处隐藏的敌人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敌人在此孤注一掷。前面似乎铜墙铁壁。青山翠谷的山岳地带，到处是Y国军队设置的工事，哨卡。那条通往中国边境的道路上也埋满了地雷，公路两侧也早已布下了重兵。我们把自己伪装成一簇灌木，一堆杂草或者一棵枯树。我们要观察、记录、时刻还要提防着对方的特工。
这里的宁静只是暂时的。神出鬼没的敌军特工，随时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的身后，然后用锋利的匕首割破你的喉管。漫长的战争教会了这些丛林魔鬼们如何杀人。跟在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少。我把三个小组嵌在了我认为十分重要位置上，带领着最后一个小组接着朝前走。距离右翼高地不远的地方我们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惨烈。
第一个人死在第二天清晨，这是个侦察连的老兵，人生得高大，健硕。我们行走在雾霭飘渺的丛林里，他在前面探路，一枚深埋在草丛中的步兵地雷炸飞了他的身体。巨大的爆炸声中，他的半截腿飞得很高，挂在两米多高的灌木上，滴下来的鲜血染红了初绽的木棉……
第二个人死在正午，一个机枪手，他就走在我前面几米的地方，突然，整个身子就一下子坠落到了对手设置的陷阱里，三根锐利的竹签子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身体，其中的一根刺破了他的胸膛，鲜血狂飙，在阳光里红得刺眼。最初的他还在挣扎，可是，越挣扎血流得就越快。他是在陷阱里流干了血死去的，我没有办法救他，山坡上跑下来几十个，乃至上百个敌人。我只有逃跑，接着潜伏，我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揭开大山深处隐藏的秘密，为大军的到来提供更多的信息……
第三个人死在夜晚，他的死更让我心痛。那天晚上，他潜伏在断崖边上做我的观察哨，悬崖下的我只听到一声压抑而沉闷的呼唤，紧接着看到一具无头的尸体从悬崖上抛下来，第二天，我看到，他的头颅正挂在一棵小树上，脑门上还插着一根被削尖的木棍……
三个人死亡的画面像闪回的时光碎片，很多个夜晚总是光顾我的梦乡。
4
Y国军队发现我们的渗透之后，大批的特工像撒向丛林的猎狗，嗅着我们的气味追赶上来。我们像丛林中的猎物，被围追，被堵截，被猎杀，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惊怵的场面一个接着一个。我不知道顾大海是不是已经死了。他以何种方式死的，这都不是我能接受的事情。死亡的气息在丛林中弥漫，一下子稠密得让人有些窒息。我们只有深度潜伏，秘密前行。我不得不命令队员无线电保持静默，浑身的伪装更加逼真。黎明前夕，我带领最后一个小组按时接近了右翼高地。我没有发起攻击，所有目标的射击都已经变成了无线电密码，只等待着天亮之前，铺天盖地的炮火把右翼高地变成一片火海。
我不知道马天龙的突击分队到达了什么位置。他们的道路可能复杂一些，中间要渡河，还要经过半公里的开阔地。一旦敌军发现他们的行踪，伤亡不可避免。我有些后悔按马天龙的规矩行事了。我们应该三局两胜才行。如果我赢了，就可以选择左翼的穿插攻击。有一点我十分清楚，我们的作战意图一旦暴露，将很快置身于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而马天龙他们暴露的几率更大。
龙
1
我的突击分队刚刚开始涉水就遭遇了小股敌军的偷袭。时间太紧迫，我们只能武装泅渡。密集的子弹从河对岸穿过来，几个人很快沉没在激流里，再也没有浮出水面。这是敌军的试探性射击，每隔半个小时进行一次。离我最近的一个人在我的右侧上方，他只在我耳边轻轻地哼了一声就沉入了河底。他是侦察营的一名排长，比我还小一岁。河水是冰冷的。他的鲜血在河水中蔓延，在我脸边留下了瞬间的温暖就被冲走了。
浓雾覆盖的河水在流，生命消失得如此之快，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第二天夜晚，我们接近了左翼高地。密林里，我点了点我的突击队员，死了六个，伤了三个。靠近左翼高地附近是片开阔地，距离我们的目的地不过几公里。可是我们被一片平坦的开阔地挡住了去路。半公里的开阔地我们是爬着过去的。从清晨到黄昏我们爬了整整一天。
我原本打算选择黑夜爬过这片开阔地，可是我错了。这里原本是一片稻田，此刻却长满了蒿草。常年的战争让他们的土地荒芜了。荒芜的土地成了他们杀人的战场，草丛里密布着地雷和锋利的竹签子、地钉、铁丝网。
我也带了三名工兵，天很黑，他们却无法在夜间排雷。我们只好等到天亮的时候再爬过去。开阔地四周的山坡上隐藏着暗堡，狙击手们的眼睛或许此刻就在周围盯着这片开阔地，他们不会放弃任何风吹草动。我决定选择在清晨的雾霭中爬过去。我把队伍分散成三个小组，工兵在前面排雷，步兵在后面跟进。应该说，是大雾帮了我的忙。
大团大团的雾霭从半山之间的白色云朵间滚下来，充斥在山谷之中，几米就看不见人影。我命令队员们在大雾散尽之前穿过这一地带，可每前进一米都十分艰难。铁丝网划破了我们的军装，隐没在草丛中的地钉让很多人的身体血肉模糊。天亮的时候，山坡上的敌军开始试探射击，子弹擦着头皮嗖嗖地飞过去，断裂的蒿草齐刷刷落下。我们像匍匐在地面上的蚯蚓，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蠕动着。我的内心十分焦急。大雾散尽，我们的行动一下子就暴露在敌军的视野中。这样，我们就成了对面山坡上的活靶子。他们只要用半自动步枪就能把我们全部撂翻在草丛里。
死亡危险正分秒地逼近，我不能等待了。我下达了跃进的命令。在跃起的一刹那，我身边的一名战士踩上了地雷。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地雷撕裂了年轻士兵的身体，气浪把血肉腾起来，然后纷纷坠落，血腥的气味一下子弥漫在我们周围。随着爆炸声，山上的火力点开始密集封锁这片开阔地。明亮的子弹穿过雾霭，一串串飞来。顾不了那么多了。
2
我们撒开腿拼命地向前跑。冲锋枪、轻机枪、火箭筒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不停地射击。身后不时有人倒下，子弹传入肉体的声音噗噗作响。半山腰有三个火力点。火力太猛烈了。我预测是遇到了暗堡，不得不命令突击队员卧倒。这一下伤亡惨重，我的突击队员穿过开阔地的不超过三分之一。情况十分危急，我准备在无线电话筒里呼唤炮火打击。就在这时，半山腰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剧烈的爆炸声。敌军在半山腰和山顶上的火力突然间调转了方向，敌军左翼阵地上乱成了一团。
可以断定，敌军左翼阵地上已经突入了我们的人。他们的突然攻击给我们脱身创造了机会。我的人迅速进入了山地。山上仍然在激烈地交战。我不知道突然发起攻击的部队是哪个部分的，单听枪声就知道装备精良。
这是一连突击队的装备，这些装备的声音我再也熟悉不过了，火箭筒和榴弹发射器发射时沉闷的声响接二连三，这些火力对付暗堡和溶洞里的敌军最奏效。拯救我们的人应该是顾大海他们。他们还活着，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发出了突击的命令。我和我的人很快接敌，对面的山坡上也打响了，林中虎他们也按时到达了预定攻击地域。
我和林中虎呼唤的炮火对两翼山顶上的火力目标进行了打击。一瞬，应该是三个炮兵营的齐射。几千发炮弹落在了两翼的高地上，翠绿的林海火光冲天。炮火覆盖了整个山顶，半山腰的火力点也停止了射击。敌军是聪明的，炮击的时候，他们都缩进了坚固的工事。半山腰的爆炸还在进行，是手榴弹、爆破筒和巨能TNT的声音。半山腰打起来了，一片混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