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问了顾大海和方晓珂的情况。顾大海沉默了一会儿说,婚姻生活也就那么回事,幸福背后难免存在很多烦恼。我说,那就说说幸福。顾大海压低声音说,听说战争要来临,方晓珂终于答应再要一个孩子,她是个好女人,关键时候一点儿也不含糊,她要给老顾家留一根独苗苗。我说,孩子是说要上就能要上的。顾大海嘿嘿笑着说,方晓珂是一块好地,点上种子就能出苗苗,部队出发的时候她又怀上了,这次肯定是个男孩儿。
顾大海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幸福。我笑着对顾大海说,瞧瞧,这就是你的幸福,婚姻的幸福。顾大海说,你也应该有这样的幸福,你们林家就一根独苗,你应该早一点跟梅雨婷结婚,早一点要一个孩子。顾大海拿出厚厚一叠的女儿照片给我看。
他的两个女儿都遗传了他们的优点。老大更像方晓珂一些,自来卷的头发,圆圆的脸蛋,面容光洁,五官精致。老二有些像顾大海,瓜子脸,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颌,也很漂亮。
顾大海说,梅雨婷很喜欢咱们家的二姑娘,已经下定决心做她的干娘了,这样的话你就是他的干爸了。我端详着照片上两个小姑娘开他的玩笑说,什么叫干爸,两个美人儿闺女我都要了,名字我都给起好了,老大叫林梅,老二叫梅林,我和梅雨婷一人一个,你就要方晓珂肚子里那个儿子算了,女儿多好,将来知道疼人。顾大海说,你想得美,你想要,我还舍不得给呢。
我笑着说,刚才还咱家姑娘咱家姑娘的,来真的你就变卦了。顾大海说,这两个小精灵,都是我的心尖肉,给谁我都舍不得,想要,你们自己生去。我接着说,你的心尖子肉还在方晓珂肚子里吧。顾大海嘿嘿笑了几声,老顾家总得留根苗苗儿不是。我说,这才是你的真心话。顾大海突然认真起来,“你刚才起名字给了我启示,那我们家儿子就叫顾四方,名字里都有我和方晓珂的姓,叫起来也大气,我顾大海,他顾陆地,地球都是俺们家的。”
顾大海傻傻地大笑,我也跟着他大笑。
告别的时候我和顾大海再次拥抱。我在他耳边说了声“保重”。他松开我说,你放心,我还等着我的儿子叫我爹呢。我故意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儿子还不一定呢。顾大海哈哈笑着说,方晓珂说了,这回的感觉跟前两次不一样,她的话我放心,这回肯定是个儿子。看着顾大海满脸幸福的模样我也笑着说,活着回去,等着回家当爷爷吧。我说着跳上了吉普车。身后传来顾大海粗大的嗓门在喊,你放心,叫爷爷不敢肯定,但肯定有人会叫我姥爷!你小子就嫉妒我吧。我从吉普车窗口探出脑袋,看到顾大海站在山坡上摸着光光的脑袋冲我傻呵呵地笑。
从顾大海那儿回来,我坐在团部后面的山坡上,等着乘团长吴向东前往军前方指挥所开会的车。夕阳已经坠落在莽莽群山的林海里。我翻开梅雨婷写给我的信,黄昏的光线有些暗,但那些娟秀的字却刻骨铭心。梅雨婷在信里多次提到了结婚,信封里还夹带着盖了报社印章的婚姻介绍信。她在信中描绘了一幅幅婚姻生活的美丽画卷。她甚至还用散文般优美的语言描绘我们未来的孩子。
她说我们结婚后应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长着一双和我一样明亮的眼睛,鼻梁一定很高,笑起来,嘴角荡漾的笑容久久不会散去。她在信里还描绘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应该长着她那样不太大的眼睛,最好不要像她那样的单眼皮儿,脸上的酒窝要更深一些,嘴唇吻上去,一下子就醉了,皮肤应该是奶一样的白皙,这样我就能天天赞美她妈妈绝美的皮肤。她说,儿子是母亲前世的情人,女儿是父亲前世的爱妻。这样我们的爱就可以延续到我们的今生和来世……
我仰躺在山坡的石头上,深深地嗅着信纸上散发着的缕缕芳香。爱情的甜蜜让我如痴如醉。此刻我是多么渴望她就在我身边,就和我这么静静地躺在翠绿的草地上,望着蓝天畅想我们未来浪漫幸福的日子。可是,战争烽烟已经燃起,我不得不把这样的梦想深藏心底。
踏上这片土地,我们都生死未卜。朝前走,随时就有飞旋的子弹迎面而来。一个从没见过父亲的遗腹子,深知母亲一个女人拉扯孩子的艰难,虽然后来她遇上了武德元,但我父亲林凤鸣在她心底留下的伤痕岁月永远无法抹平。我宁愿等待战争过后再寻找婚姻的幸福。这样就可以避免两个深爱的人重蹈婚姻悲剧的覆辙。
我希望梅雨婷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可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弄明白,梅雨婷恰恰就是出于战争的原因才迫切地要求和我结婚的。她想为我生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如果我不幸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她会守着我们的儿子继续我们的爱情。
武德元的信我只看了一半,信里多半是说战术方面的事情。他仍然以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份教导我。可是在这里战争的模式已经发生了令他难以想象的变化。
9
吴向东的吉普车在山坡下的路边等我。夜色已经苍茫,吉普车行进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一路沉默着来到了军指挥所。吴向东也没有说话,他半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精蓄锐。这是大规模进攻之前他最后一次来军里开会,明天黎明,他率领的这个团将第一个波次冲上敌人的阵地。
我们很多年没有接触过战争了,真正要直面这个嗜血的怪兽,直面自己的命运,直面自己的生死,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就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月前,吴向东刚刚做了父亲。家庭让热血奔涌的军营男儿增添了许多牵挂,那一刻,我还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结婚,除了对梅雨婷和亲人的思念,婚姻家庭的责任还没有压在我的心头。
我猜不透军长马德胜为什么把我调进了军前方指挥所。按照常理,像我这样有着和对方交手经验,熟悉地形和敌人作战模式的青年军官,应该放到尖刀的位置上。我的职务是机要处的正连职参谋,主要负责作战地图的标绘和作战室的布置。我把军部一个个作战命令标绘到哪里,一个师、一个团、一个营、一个连就会出现在哪里,哪里可能就会有一场流血的战斗,就会有生命在那里终止。
我在西线攻击集团红军师的前方指挥所里见到了正在野战帐篷里盯着沙盘深思的军长马德胜。窄小的帐篷里烟雾缭绕,军长马德胜和师长杨雄、作战处(科)长、情报处(科)长、作训参谋们在研究作战方案,地上一片烟头。看到我打报告进来,师长杨雄哈哈地笑了两声兴奋地说:“这下好了,终于逮着了一个熟悉地形的,小林子,你来的可正是时候。”
此刻我是多么渴望军长马德胜说,小林子,你熟悉地形,担任中间突破穿插的一连就交给你了。可是他没有发话。马德胜只是抬头斜着眼睛看了杨雄一眼,接着看着沙盘听作战处长在沙盘上推演部队的进攻路线。
我低着头看着沙盘没有说什么。说实在的,我是真想到一连去。这次进攻,一连队最先跟敌人接火儿,甚至还要孤军深入,直插对方的纵深腹地。一连是我带过的连队,班、排长和老兵我都熟悉。我不明白,马德胜怎么会把我留在指挥部。后来我才完全明白,担任穿插突击任务的一连第一仗就死去了一半多,他把我留在他身边是想为我们老林家留一条延续烟火的独苗。
战争就是这样,它让很多人以不同形式去理解军人的生死。
龙
1
任何一场精妙绝伦的实兵演习和沙盘推演都赶不上一次实战。教训是用鲜血和生命买来的,事实证明,作为一名指挥员,战场轻敌和纸上谈兵会酿成血流成河的大错。
战争一开始我军进展十分顺利,强大的炮火准备之后,坦克引导步兵向前冲击,一切顺风顺水。隶属西线集团编成内的R军突破边境线后,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大规模的抵抗。先头部队红军团迅速向纵深挺进,两天时间就挺进纵深近百公里。第三日的下午,我们又解决了一个小镇的武装力量。残垣断壁下,零星散布着一些敌人的尸体。这些人有男有女,衣服混杂,手里拿着几乎跟我们接近的苏式装备。街口的阻击阵地设在战备粮库附近,被迫击炮击中的掩体是用米袋子堆积的,散落的大米洁白如雪。雪白的大米和鲜血混淆在一起,红白相映。大米袋子上写着中国字样,很显然,这些粮食是中国援助他们的战备粮。如果,不发生战争,这个小镇很漂亮,四周是苍翠欲滴的群山,溪水半环小镇,宁静安逸。根据侦察情报,驻守在这里的应该是敌军的一个正规独立团和一路溃退到这里的338师一部,面对强大炮火的打击,仗打到一半后,敌军只留下了一个营担任阻击,主力部队已经撤进了莽莽群山。
顾大海带领的一连很能打。连里的老兵和骨干大部分都是林中虎带出来的,丛林、巷战,单兵战术精湛,班排战术娴熟,冲在前面像一把剔骨尖刀,躲藏在沟沟坎坎,旮旮旯旯的残存之敌很快被荡涤干净。团指挥所前移到小镇的时候,敌军主力已经撤离。顾大海拎着钢盔跑来向吴向东报告部队是否追击。一路上他打疯了,头上挂了彩。连里的卫生员包扎水平很拙劣,围着光头打了个圈儿,只留一个光光的头顶,样子有点儿搞笑。
我问他伤得怎么样了。顾大海咧着厚厚的嘴唇笑着说,没事儿,冲得太靠前了,是我们自己的火箭弹散弹片擦破了点儿皮。我说,你可悠着点儿,你们家方美人儿还在家里等着你呢。顾大海哈哈笑着说,对,还有我儿子。
进攻小镇之前,我就预测到敌人会向山岳丛林撤退,一旦敌军逃进丛林,就会给部队向纵深发展进攻设置障碍。战斗发起前我和吴向东商量了一套“揪尾打蛇”的战法,一路追着打,死死地咬住他们的断后部队,不让敌军脱身。吴向东下达了穿插分队隐蔽接敌的命令。顾大海打了个敬礼,转身就钻进了吉普车。车子一溜烟儿跑远了,我站在团指挥部门口一直望了很久。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顾大海。在一连的日子里,顾大海是我的死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我,而我最看不上的也是顾大海。几乎所有农村兵的特点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而此刻,望着满脸笑容憨厚的他,我的内心竟然升起了由衷的敬意。
部队没有休整,打扫完战场,继续向纵深攻击前进。担任主攻的红军团一营已经涉过溪水,紧紧咬住了敌人掩护的小股部队。两翼包抄的一营和二营也已经追击到了谷地两侧山下。山路越来越陡峭,狭长的山谷里,坦克和步兵混合行进,速度十分缓慢。部队进入进攻出发地域时已经是黄昏了。枪声从远处传来,担任穿插任务的一营一连已经接敌。
可是,这一仗打得十分糟糕。多少年回忆起来,米迈谷之战是让我内心疼痛一生的梦魇。
2
米迈谷山峦叠嶂,连绵几公里。黄昏,和往常一样,炮火覆盖之后,步兵冲击,先头部队一营400多人被敌人的交叉火力封堵在山坳里。我们低估了对手的兵力。他们把自己隐蔽伪装成山地里的石头或树木,到处都是密密交织的火力。刚才被我军炮火覆盖过的高地、密林、暗堡、洞穴……一瞬间敌人仿佛用焰火编织出了一张大网,一下子就罩住了整个山谷。隐藏在草丛、灌木丛中密集的反坦克、防步兵地雷不停地爆炸,剧烈的爆炸声和浓烈的硝烟填满了山谷。
协同作战的坦克陷入了深挖的陷阱,或被粗大树木挡住了去路。冲杀在前面的那些新兵们根本没预料到这一情况的突然发生,一排排士兵被击中、被绞杀、倒下去了,像一片被砍伐的森林。前期侦察分队报来的情报跟出现的情况出入太大,我和团长吴向东都犯了教条主义和盲目乐观的错误。
黄昏的时候,那片山谷成了血染的屠场。大批量的尸体和伤员抬下来,血肉模糊的身体惨不忍睹。我看着下面报上来的伤亡数字,内心深处禁不住升起了一股股寒气。一次进攻战斗全团伤亡三百多人,伤员不断增多,很多重伤员,团里的卫生所根本就处理不了。卫生队长打电话到指挥所,要求野战医院快速支援,否则,那些重伤员只能等死。沉稳儒雅的吴向东开始急躁起来,实战和训练演习的区别就在于敌我双方的你死我活,人死得太多了,昨天还活生生开着玩笑的战友一刹那间就血糊糊地躺在那儿,而且,这些人都是为了我那份狗屁作战计划躺在那儿的。
惨烈的景象对我心理的冲击十分强烈。此刻,战场态势的突然变化令我和团长吴向东束手无策。望着一具具尸体和担架上血流不止、疼痛嚎叫的战士,吴向东懊悔不已。战士残缺肢体流出的鲜血让我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我建议吴向东命令进攻部队立刻停下来,成建制相互交替掩护撤回来。
然而,顾大海带领的突击队穿插得太快,他们和团部失去了通信联络。连绵起伏的大山如同一个无底黑洞一下变得诡秘莫测。深陷丛林的顾大海他们伤亡情况如何,是否被敌人全部吃掉了,一切都是未知。原本应该是有条不紊的作战程序变得混乱不堪,和平时期的军队突然遭遇战争,显得很不适应。
重伤员的死亡报告和人员失踪的消息不断传来,吴向东变得有些焦躁不安。那些断胳膊断腿或身受重伤的年轻士兵时刻都处在生和死的边缘上。夜幕很快降临了。这注定是个折磨人的夜晚。静夜里伤残士兵凄惨的嚎叫让吴向东抽着烟不停地在指挥所里转着圈。运伤员的救护车还没有到达,重危伤员运不下去,只能在这里等死。
3
一声“报告”从团指挥所门口传来。我听到的是冯思琪熟悉的声音。
冯思琪带领的战场救护队上来了。指挥所外面站着十几个年轻女孩子,她们一个个全副武装,清一色齐耳短发,背着野战救护药箱,英姿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