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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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思琪从军区医专毕业暂时分配到母亲尚玉婷主事的野战医院。这个跟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却总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漂亮妹妹，恍然间她已经从那个梳着小辫儿抱着娃娃熊玩具的小女孩儿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继承了冯婉茹所有的优点，身材窈窕，脖颈颀长，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长长睫毛下长一双眨来眨去会说话的眼睛。
按常理，冯思琪不应该来这所野战医院，出现在我母亲尚玉婷的面前。她和冯婉茹是我们家庭的入侵者，是尚玉婷深埋在心里的一根刺。我曾经问过冯思琪，你胆子不小，敢在我母亲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你不担心她给你小鞋穿？冯思琪说，尚院长的胸怀宽阔如大海。冯思琪就是这么一个鬼精灵，她似乎摸准了尚院长的脾气，报到的第一天就向尚院长自我介绍说，我是冯婉茹的女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尚玉婷就喜欢这样有勇气的女人。就像当初冯婉茹主动找到她对她说，我要跟你们家老马结婚，表达直接。尚玉婷不喜欢婆婆妈妈。
冯思琪学的是普外科专业，对创伤缝合情有独钟。她听人说，学好了这个专业将来能上战场。军区医专很多教员都是尚玉婷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在他们的课堂上，尚玉婷战场上的那些经典手术案例被演绎得像一个个神话。冯思琪童年想象中的那个怨妇印象，被教员们的一个个传奇驱散殆尽。按今天的话说，冯思琪成了尚玉婷的铁杆粉丝。
医学专科毕业时，冯思琪的专业课全优，那时候她完全有条件留校，但她毕业时主动要求分配到尚玉婷当院长的这家野战医院。最初，尚玉婷虽然欣赏冯思琪的勇气，但对眼前这个漂亮得有些妖冶的小姑娘还是有些不太上心。尚玉婷喜欢有勇气的人，但前提这个人必须有真本事，而不仅仅是漂亮。
冯思琪很快用自己的行动让尚玉婷喜欢上了自己。
那一年，驻地煤矿发生了一起罕见的冒顶事故，十几个年轻矿工从煤矿巷道里扒出来已经血肉模糊了，有的喘着气，有的甚至没有了一点动静。野战医院参加救援行动的几个年轻医生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时间神色慌乱，不知道怎么下手。冯思琪就不同，她从救护车上跳下来就跑到了那些被挤压得血肉模糊的矿工身边检查生命体征、包扎处理伤口，组织重点抢救。三台手术同时在现场展开，冯思琪主动申请担任一台手术的主刀。
这是一例高位截肢手术。伤员浑身创伤，双腿在矿难中已经断裂，白花花的骨头连着血肉模糊的创伤面，惨不忍睹。面对血肉模糊的肢体，冯思琪泰然处之，输血，固定伤员，清理创面，准备手术器械，深度麻醉，冯思琪条理清晰，动作娴熟敏捷。手术做得十分成功，不仅截肢位置选择恰当，伤员上身创伤的清理、缝合都很细致。尚玉婷有些诧异地看着冯思琪一连串利索的动作，她开始觉得这个小丫头不简单，有一点她年轻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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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尚玉婷就说，如果有一天战争来临，战场上最紧缺的就是这样的医护人员。紧急状况下，冯思琪的表现提醒了野战医院院长尚玉婷。她开始对野战医院的发展进行了思考。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医院野战条件医疗水平几乎停滞不前，战勤保障训练几乎再也没有进行过。二十多年相对和平的日子，野战医院早就失去了战勤保障的功能。经历过战争考验的医护人员越来越少，十年动乱培养出来的医护人员连个针都打不好，分配到科室里的医生大部分是工农兵保送到医学院的半吊子。他们更多的时候，只会在办公室里给患者开几片止疼片或感冒药。
尚玉婷是经历过残酷战争考验的医生。在朝鲜漫天飞雪，滴水成冰的恶劣环境里，连葡萄糖水瓶子都给冻爆裂了，做手术用的麻醉药针剂都是医护人员一直贴身放在胸口用体温暖着的。每一台手术都是艰难的，更多的重伤员则是冻僵在担架上或蜷缩在避风的地方等死。没经过生死考验，就不会有忧患意识。
从那件事情开始，尚玉婷开始注重培养冯思琪，并以此为契机加大了战场创伤医疗和战场救护勤务的演练。生活中，两个人也形影不离，俨然一对亲密的母女。
一个被别人撬掉老公的女人，竟然如此喜欢情敌的女儿。这让我们家里所有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以至于我的姐姐马思萍醋意十足地对她说，干脆收了算了，天天喊你妈妈，还不惬意死。我的母亲尚玉婷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女人。她的眼里只看重有能力的人。而事实上，后来的南疆战场上，冯思琪率领的医疗队在炎热的南国丛林里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冯思琪是在马德胜的战争故事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一个人的精神土壤里，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政治挂帅的年代里，很少有人去播种这种忧患，所以那时候，根本就没有人会想到，战争就要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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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甥吴小宝满月酒那天是个周末，全家人正聚在一起吃晚饭。马德胜很晚才回来，他阴沉着脸，表情严肃地招呼我和吴向东进了他的书房。
马德胜从资料柜里找出几张西南边境和几个邻国的地图扔在沙盘上说：“把这上面的地物地貌堆起来，我明天要看。”
我突然明白，西南边陲风云突变。战争就要来了。军委统帅部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西南边陲的崇山峻岭和无边林海。刚从战争中脱离苦海的Y国突然出兵几十万进驻邻国柬埔寨和老挝。三十年硝烟炮火洗礼之后，他们没有集中精力去建设自己千疮百孔的祖国，安抚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而是把战争的灾难引向了邻国。为了捍卫地区和平，中国当然不允许Y国当局肆无忌惮地在南亚地区玩火。一种直觉告诉我，战争的阴霾已经笼罩了大西南苍翠的山谷。一股兴奋的激流很快传遍了全身，终于可以打仗了，一个月之后，或许几天，我就会出现在西南边陲的枪林弹雨中。
沙盘是凌晨三点堆起来的，祖国西南边境一线的山川沟壑一览无余。吴向东尽可能地把邻国靠近边境线的地形弄得更仔细一些。山地、密林、城镇、河流、道路，水网稻田很清晰。马德胜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向我和吴向东挥挥手说，你们回部队去吧，小吴回去后加紧准备部队山岳丛林作战的战术和战法研究，部队训练也要快点动起来，要集中时间加强爬山、越野、穿越丛林和克服江河障碍的适应性训练，尤其是你们那个团，我要在你们那里搞试点。
我们转身要离开时，马德胜又叫住我说：“要上战场了，你不能在师部机关待着了，你要到连队去，到一线去，我的儿子要和士兵们在一起。”
师里作训科很快接到了上级的的命令，集中收集西南边陲的信息资料，研究制定作战计划。第二天正午，我接到了来自西南军区作战部队的绝密文件，文件里是一张张我熟悉的手绘军用地图。山岳、丛林、村庄、城镇、道路桥梁……线条流畅，文字精美，每一个重点部位都标绘得那么仔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图出自林中虎之手。而事实上，这些地图和图中标示的情况对部队前期开进和展开进攻提供了十分准确的决策依据。大战还未开始，林中虎就已经立下了战功。
林中虎军校毕业前就已经受命前往西南边陲一线了。和平对军人来说是最大的幸运，战争却是对军人最大的恩赐。林中虎在这场战争中抢占了先机，命运给了他铸就军人辉煌的最佳机会，血管里流淌着英雄热血的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在这场战争中，他创造的辉煌彪炳史册，但他也在这场战争中失去很多。战争本身就意味着牺牲。最致命的是，林中虎丢掉了他和梅雨婷爱情里最宝贵的时间。
马德胜说，军队是要时刻准备打仗的。他有生之年就是要打造一支能征善战的龙虎之师。可朝鲜战争后，这句话在他嘴边挂了将近三十年。
此刻，他预测可能要爆发的大西南边陲之战就要来临。能不能打赢这一仗，马德胜肩膀上是有压力的。他的话不是一句空话，他当军长的这些年，部队的训练是扎实的。然而，当我们的军队还在政治斗争漩涡里分辨南北的时候，我们的对手正在同大国支持下、武器装备精良的法国佬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当我们的军队正在“三支两军”运动中担任生产、施工任务的时候，我们的对手正熟练地把一个个高科技武装到牙齿的美国佬撂倒在无边的丛林里。
他们的军队在不停息的战斗砥砺中锻造无数见血封喉的丛林利器时，我们的军队才刚刚集结起来进行战场适应性训练。对手用生命凝结出来的实战经验确实让身经百战的马德胜有些担忧。他是从枪林弹雨中滚爬出来的人，深知战场经验比任何一次演习和实兵对抗都重要得多。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毛泽东军事理论和实战检验出的真理。
深入到邻国境内的林中虎，用特秘级电报发回来了未来战场的实地情况。对方已经在西南边陲布置了几个师的陆军精锐和大量的地方武装。通往北部边境的道路上埋满了地雷，山岳、丛林、溶洞到处都是碉堡和火力点。对方已经开始大规模驱赶华侨，战争一触即发，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时间弥足珍贵，来不得半点迟疑和停顿。
马德胜亲自驱车来到了红军团，根据部队可能在战争中担负的作战任务，他和团、营、连各级军事指挥员专题研究了连、营、团的穿插、进攻、阻击、遭遇等战场情况的处置。那时候，许多刚从政治斗争漩涡里解脱出来的军事指挥员和习惯了和平生活的基层军官，根本不理解马德胜这么凶巴巴的练兵方式。他们都抱怨说，马德胜这个残暴军阀硬是把人往死里整。后来事实证明，平时的汗水和付出跟战时的生存是成正比的，在硝烟弥漫的南国丛林里，处处都能把人逼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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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校没完全毕业，就随着南疆作战经验丰富的军校教员来到了西南边境。我最初被分配到西南军区边防团担任见习连长，主要是熟悉边境热带雨林燥热潮湿的作战环境和错综复杂的地物地貌。这段时间，执行过几次大的渗透侦察任务。两国边境的摩擦已经开始逐步升级。一天，带队的教员拿来一叠麻袋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了，边境形势十分严峻，你们都要有是想准备，要打仗了，打仗就要死人，你们在这些麻袋上写上你们家乡的地址和亲人的名字，有一天会用得着。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踏上西南边境的路，我们想到过流血牺牲，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死亡的脚步距离我们越来越近。
那个夜晚，我手握着毛笔盯着麻袋沉思了很久。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遥远的豫南山乡，童年那些苦难日子。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拉着儿时的我艰难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生活的磨难望不到尽头。我想到了故乡山沟里的弹药库，我的母亲和继父正站在高山之巅眺望着盘山公路上进山的车辆，他们在等待着我的归来。
我不能像我的父亲林凤鸣那样把遗物留给亲人，作为一生痛苦的回忆。我更不能把我的这些东西邮寄给我心爱的梅雨婷。如果我死了，我要把自己化成一颗流星，陨落之后就不再留下任何痕迹。我会在星空之上默默祝福着她一生都幸福。所以，我是我们那一批唯一没有在麻袋上写下家乡地址和亲人名字的学员。教员质问我为什么不写。我笑着对他说，我相信我能活着回家。
大规模的战争比预想的来得要快。半个月后，大批的部队已经开始往西南集结。按照院校的规定，我们这批提前进入边境一线的军校学员要充实到西南军区担任攻击部队的营、连长。我已经做好了第一梯队上去的准备。我的边防团长叫吴茂生，四十五岁左右，广西柳州人，他个子不高，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说话很粗鲁，有点北方人的性格。
吴茂生参加过援助Y国的作战，对Y国军队的战法战术十分熟悉。我们这些人第一次参加边境巡逻，吴茂生站在队列前告诫我们，别看Y国军人个子不高，人生得精瘦，千万不可小视，尤其是那些老兵，他们个个都是战火中杀人无数的魔鬼，千锤百炼出来的丛林精英，他们杀过法国人、美国佬。这帮家伙杀人的招数很奇特，喜欢割喉咙，我们要随时提防被割破喉咙的危险。所以，他警告我们，千万不要单独行动，在边境线上乱走。
我任见习连长的那个营已经开始频繁接触敌人，边境线上虽然没响起枪声，但双方都已经开始死人。我担任见习连长的那个边防连派出去的三个人的巡逻分队，突然在夜间失踪了。那天夜里我带着一个排的兵沿着边境线寻找，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在一条小溪边发现了他们三个的尸体。三名战士的喉管都被割破了，喉结处露出白白的软骨。我知道这是Y国特工的杀人手法。这些人都是丛林中的幽灵，杀人的手段极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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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战士的死让我怒火中烧。在此之前，我对Y国人怀有好感。我的老师姚翠玲的母亲就是Y国人。她个子不高，肤色微黑，脸圆圆的，胖胖的，慈眉善目得像个菩萨。我上高中的时候，她还教我说Y国语言，给我讲过许多Y国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