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婷不在,我进门后才知道她去红军团了。我想找个借口离开,但看着方晓珂满腔热情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很多时候,我自认在定力方面比不上林中虎。
方晓珂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我认识的很多四川女子都是做菜的高手,方晓珂也不例外。那天她做了水煮鱼和夫妻肺片,味道真的很好。她拿出两瓶纯正的宜宾高度五粮液。
她说:“这酒是我几年前探家时捎回来的,一直存放在柜子里舍不得喝,今天你来了,我们不妨来个一醉方休。”瓶子一开,满屋子顿时酒香四溢。我说:“我不大能喝白酒。”方晓珂笑着说:“你不是号称喝倒过你们全科吗,怎么现在就我一个小女子你就熊了,怎么样,一人一瓶,敢不敢。”面对方晓珂的挑战,我只有硬着头皮接招儿。整个师机关都知道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今天要是在她这儿熊了,传出去很丢面儿。
九月的天气,好像还要下雨,阴霾的乌云遮盖住了太阳但阻隔不了滚滚的热浪,屋内闷热得够呛,加上川菜有点辣,酒的度数有点儿高,一会儿功夫,我热汗淋漓。方晓珂叫我脱了纯棉衬衣,上身只留下背心。她自己进卧室换了一件碎花坎肩儿。坎肩的袖子很短,葱白般的胳膊都露在外面,衣服的领口开口很低,根本掩不住她饱满的身体。
白炽灯下,她的肌肤是那样的雪白,白兔一样的双乳在灯光下晃得我心慌。我的目光怯怯地浏览过她的身体,难以掩饰的欲望正一点一点地升起。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给我夹菜的时候,眼睛迷离地半眯着看我。那顿晚饭吃得漫长而煎熬。我的自控能力在狂乱的心跳中变得薄弱,理智的堤坝一触即溃。
我们两个你来我往,很快一瓶酒就见底了。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不胜酒力,很快,我的头有些晕,连说话都有些口吃了。
方晓珂拦住我端起酒杯的手呵呵地笑着说:“马天龙,这点酒就麻了,你还行不行啊,不行把酒倒给我,还放翻一个科,切,吹什么牛。”
我推开她的手说:“谁吹牛了,我真的还能喝。”后来,我的酒真的喝超量了。方晓珂喝得也有些高。再后来,我们就抱在了一起。这是我第一次拥抱成熟女性的身体,香皂的味道和女人的体香让我有些迷惑。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倾斜、在颤抖、在坠落,身体里的欲望像吹起来的气球,顷刻之间就要爆炸。
那天晚上,方晓珂燃烧的烈火差一点把我的男人底线化为齑粉。一道闪亮的霹雳刺破苍穹,照亮了黑夜。窗外的惊雷把我从迷离的情欲中惊醒,一场暴风雨的来临终止了这场欲望和理智的对峙。
4
我摇摆着身体站起身来,推开怀里的方晓珂,颤颤巍巍地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一阵凉风挟裹着雨水吹冷了我火热的激情。方晓珂也清醒了许多,她摇晃着身体到桌子前为我倒了一杯她从家乡带来的四川苦丁茶。我呷了一口茶,苦涩的滋味在味蕾上蔓延开来。我一下子清醒了。如果不是这声惊雷,我们还深陷情欲的海洋不能自拔。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情啊。我长吁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帘,纷乱的心情很快平静了。方晓珂看了我一眼,抿着嘴笑了笑,弯下身子收拾桌子上的餐具。
接下来,屋子里开始沉默。方晓珂也没再说话。只是拿眼睛不时地瞟我,我窘迫地看着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听到窗外的雨在倾盆地下,哗哗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尴尬和不快。
我一口气喝完了那杯苦丁茶,心情很快平静了下来。不经意间,我问起梅雨婷的情况。方晓珂叹息地说:“梅雨婷正陷入一段不可能的爱情漩涡不能自拔,她每天给那个大头兵写一封信,都几百封了,却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听说那个兵家里还有一些政治问题,提干的可能几乎等于零,明知不可为,却还要苦苦追寻。”说到这里,方晓珂叹了口气,眼睛望着窗外的雨天像是自言自语:“文化人的爱情啊,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换了我,真是做不到,有时候真是很羡慕她,能这样如醉如痴地爱一回。”
方晓珂看了我一眼,端着碗筷进厨房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说,这样纯真的爱情你怎么能做得到呢。你遇到的都是别人的玩弄,别人的欲望。就在一瞬间,我在心里和方晓珂距离一下子拉远了。梅雨婷在固执地爱着林中虎。想着这些,我的心中酸酸的。
这一年的初秋,我向师里申请要求下基层连队代职。这是军长马德胜的要求,每一名机关干部当年在基层代职的时间不能少于三个月。按道理,我是师作战科的主力参谋,完全轮不到我第一批下基层代职。确切地说,我是为了躲避方晓珂才决定选择离开一段时间的。那个雨夜之后,我就开始躲避方晓珂,我有点害怕见到她。
我代职来到一连,考虑到我有基层军官的经历,上级给我的任命是一连代职副连长。顾大海到市里拉粮食,营里让他顺道儿来接我。
5
顾大海在一连任副连长,因为连长刚刚提升了副营长,所以暂时代理连长。见了面,他向我打了个招呼,接了我的背包扔进驾驶室对我说,副连长同志,欢迎你到一连任职。此后,一路上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虽然他曾经是我的班长,可对我冷漠得形同陌路。
我知道顾大海对我不服气,我曾经是他看不上眼的一个兵,现在却成了他的副连长。路上的气氛很尴尬,我更清楚,到了连队我会更尴尬。
果然,面对一连百十号官兵,欢迎的掌声不是那么热烈。我知道在一连,他们渴望的不是我这样一个副连长。我是从士兵中提拔起来的,在这些士兵森林里,我并不是最优等的一棵树。最起码,我的前面还有林中虎。那些牛气冲天的步兵尖子们,根本没把我这个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副连长放在眼里。我没有发表就职演说,挥了挥手就让值班排长把部队解散了。
我知道此刻说什么话都多余,在红军团一连,能力就是最好的发言。只要你有超人的军事素质,你往那儿一站,就是统领。林中虎就是这样的人,基层部队的兵更喜欢扎扎实实的“草根”偶像。他能很快和士兵们融为一体,又能很快从士兵的森林里脱颖而出。
梅雨婷还是喜欢到红军团去,更多的时候是去一连。一连是全军的标杆,一个新闻工作者经常光顾这样的单位无可非议。可我猜测,她更多的是在为林中虎的事情努力。这期间她采写发表了很多关于红军团和一连的文章。红军团里的干部战士都知道她这个漂亮的女干事。
因为我在一连代职的缘故,方晓珂也经常来连队。有时候她跟梅雨婷一起来,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来。方晓珂是上级机关的人,顾大海作为代理连长,他面儿上总得接接送送。久而久之,两个人谈得很投缘。方晓珂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与很多人都有可能成为朋友。
有一次,顾大海问我,我觉得小方挺不错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哈哈一笑说,你觉得我们有可能结婚吗?顾大海疑惑地看着我说,你们两个是在谈对象,不结婚谈什么对象。我说,谈对象就要结婚,我结得过来吗。顾大海脸色一沉,严肃地对我说,小方可是个好姑娘,你别不知道珍惜,乱搞男女关系是要犯错误的。
顾大海这人真逗,他总喜欢在别人面前推销他的价值观。看着他满脸认真的样子,我也一脸正经地对他说,我跟小方不是你想象中的对象关系,我们只是朋友,好朋友而已。
顾大海说,你这人从来就是云山雾罩的,嘴里从来没有半句实话,这件事,你得认真点儿,千万不能祸害了人家姑娘。
我没再理会他,在心里说,谁祸害谁还不一定呢。
顾大海看人的眼神真是有点差。
虎
1
我在一人多深的芦苇和蒿草滩上开垦了一大片荒地。这片土地,团里的军需股长来量过,足足20亩。后来,这片土地成了团里的农场。我作为这片农场的首垦者被写进了红军团的团史,他们说我是这个农场开天辟地第一人。
我是农民的儿子,似乎对种植无师自通。河滩上水源不缺,养猪场肥料充足。我种植的玉米籽粒饱满,谷子色泽金黄。我种植的蔬菜青翠碧绿,瓜果个大浑圆。
夏天的时候,我还种了将近一亩的西瓜。因为水肥充足,西瓜长势很好。碧绿碧绿的瓜蔓像平铺在河岸边的绿毯,一个个滚满了瓜地,疯一样长到了十几斤。花皮西瓜皮薄瓤沙,咬一口甜到了心里。瓜熟的时候,顾大海又来了一趟,他来给养猪场送饲料。
我把那些成熟的西瓜摘下来,在路边堆成了小山。我就站在西瓜堆前等着他的到来。顾大海从老解放车上跳下来,兴高采烈的拥抱了我。他刚刚升了代理连长,精神状态很好。见了我,他拍着我的肩膀心疼地说:“虎子,你晒黑了,也更结实了。”
我在田埂上给他捶了一个西瓜。瓜已经熟透了,轻轻一捶,鲜红的瓜汁溅出很多。他抱过一半西瓜,一口气吃了个饱,然后摸着嘴巴舒畅地说:“真甜啊,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甜的西瓜了。虎子,我说过,这个地方你能接地气,只要满怀希望,荒河滩也能创辉煌。好好干兄弟,曙光就在前面。”
顾大海拉了满满一车西瓜走了。钻进汽车驾驶室里的顾大海对我大声喊:“男人就要活出个爷们儿样儿,大声给我唱一段河南梆子,我看你的底气还足不足。”
我一口气跑到了山梁上,对着汽车远去的方向放声高唱:“一人一马一杆枪,二郎担山撵太阳,三人哭死了紫云树,四马投唐的小秦王,伍子胥兵困禅云寺,大闹汴京的杨六郎……”
这段戏我唱得最好,声音高亢明亮,穿透力极强,能顺着风刮出去好几里地。在新兵连时候我经常唱这段河南梆子,顾大海说,这才是爷们儿闹出来的动静。
顾大海说,这车西瓜帮了我的大忙。
2
那时候,正赶上军机关在一连搞“班进攻”战术示范课目。骄阳似火的九月,这车西瓜成了士兵们冲锋陷阵的兴奋剂。军长马德胜和师长杨雄就住在连队。吃着我种的沙瓤西瓜,军长马德胜举着西瓜对师长杨雄说:“这样的兵,在任何环境条件下都能创造荣誉,因为他骨头里遗传了他老子的钢劲儿、韧劲儿和虎劲儿,宣传他的报纸我看了,一个人两年开荒20亩,养猪近百头,你别忘了,他还是个训练尖子,眼下这个示范课目,我敢断言,如果他在,没有一个人能干过他。”
杨雄笑着说:“这样的人我也早想提,给他当个连长都不过分,可政治部报告说虽然他是英雄的儿子,但家庭还是出了政治问题,省革委会一直盯着他,说他是反革命的孩子,如果林中虎要提干,他们就向中革委告我们的状,这年头,一沾上政治问题就是高压线,还是小心点为好,不过,请首长放心,我们师党委心里有数,这件事情风声过去后,我们马上就办。”
正像我猜测的那样,我的提干因政审出了问题而被冻结。事情就发生在我去农副业基地的那个春天,问题出在我的继父武德元身上。他被打成了“隐藏在人民内部的现行反革命”,我是因为家庭有政治问题而被马德胜冷冻在大山深处的。
3
这一切,连里没人告诉我。顾大海没有告诉我,连后来知道这个消息的梅雨婷也没有告诉我。被冷冻的这些日子里,我的家里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武德元把县革委会主任庞豹给打残废了。
那个庞豹我见过,最初不过是我们县中学门卫庞大爷的儿子,三十来岁,原先在校办印刷厂管装订,他个子不高,粗短健壮,常常领着一些坏学生和小混混在校门口晃悠,因为打架不要命,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矮脚虎”。武德元和段腊梅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个低矮、满脸横肉的家伙整天癞蛤蟆一样纠缠着文静漂亮的女老师姚翠玲。
武德元没有结婚之前,他自知跟身材高大,英俊潇洒的武德元相比,自己在姚翠玲心中是多么的卑微。可武德元结婚了,姚翠玲的情感一度陷入了崩溃的边缘。他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巷子口等着姚翠玲,用武德元结婚的事情刺激她。他跪在她面前用自己的真心感动她,整天跟在她身后用胁迫的手段威胁她。他花样百出的求爱方式把姚翠玲逼迫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有天夜里,他还在黑暗的巷子里纠缠她,在厮打纠缠中撕破了她的衣服。
从某种意义上说,姚翠玲匆匆跟那名老干部结婚也是出于要躲避这个无赖的纠缠。然而,“文化大革命”却把庞豹这个无赖推上了县革委会主任的座位。流氓当道,黑白混淆的日子里,豫南县党政权利被庞豹这样的无赖把持着。他自然不会饶过觊觎已久的漂亮女教师姚翠玲和他的情敌武德元。
这一年,姚翠玲遇到了她中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先是她的老干部丈夫作为“保皇派头子”再次被推上了全县的批斗会,姚翠玲也被作为“资产阶级大毒草”,脖子上挂着破鞋,头上戴着高帽子被拉到了大街上游街。那个漆黑的夜晚,被斗了一天的姚翠玲被押到了县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整整一个夜晚,疲惫不堪的姚翠玲遭受了革委会主任庞豹一次又一次疯狂的强暴。这个野蛮的畜生把伤痕累累的姚翠玲折磨得奄奄一息。
那个漫长的春日黎明,从革委会大楼里走出来,姚翠玲一句话不说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濒临崩溃的极限。她在大街上慢无边际地行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县兵役局的门口。神智有些混乱的姚翠玲在兵役局门口徘徊,她已经被玷污了,无助得像坠入激流的一片叶子,四处漂荡,根本不知道在哪里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