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马德胜是看他的宝贝来了。据说,当新兵团团长向他汇报新兵连有林中虎这么个宝贝之后,他就兴奋得有点忘形,他拍着新兵团团长的肩膀说,你说的那小子如果是真有那本事,老子请你喝酒,请你喝茅台。
马德胜军长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请部属喝茅台,新兵团长有点受宠若惊:“首长,你这茅台我喝定了,不信你明天去考,五公里越野、擒拿格斗、实弹投掷、各种枪的射击……样样突出,首长,我当了这么多年兵,我不是吹,这样的兵五十年难遇一个。”
马德胜更加兴奋了:“老子明天一大早就去你们新兵团。我要去看看这个宝贝。”
马德胜被师团领导们簇拥着走上训练场。他有绝活儿,漫长的战斗岁月练就了他过硬的枪法和实战刺杀技巧。历经枪林弹雨,从血与火滚出来的人,遵循了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留下的肯定是精英。马德胜五十刚刚出头,虽然头发花白但体格健壮,面色红润,刺杀格斗,连侦察营的格斗能手都望而却步。马德胜穿上训练服,戴上刺杀头盔,雄赳赳地走上了大操场,俨然一个决斗的武士。林中虎准备完毕也走上了训练场。
我看了林中虎一眼,并给他加油打气说:“别害怕,干掉他,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就当他是纸老虎。”
林中虎没有说话,坦然自若地向马德胜走去。我心里开始有点瞧不起马德胜。因为刺杀格斗是他的绝活,拿自己的绝活跟一个新兵比,确实有点掉价。同时,我也有点替林中虎担心。我没有看到过林中虎刺杀格斗。
刺杀格斗开始之前,马德胜没有拿架子,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告诫林中虎:“拿出你吃奶的劲儿来,不要以为我是你的军长,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你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林中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定了定神,目光死死地盯着马德胜的眼睛。马德胜挑逗性地进行了试探进攻,林中虎只是躲避,并不还击,同时示意对手先拿出狠招来。
果然,马德胜开始运用绝招,上刺下挑,左闪右劈,林中虎并不急于进攻,不断闪开对方刺来的枪头,有几次眼看马德胜的枪头就要击中他的要害了,但就在眨眼的瞬间,林中虎躲过去了。双方你来我往战了好几回合,马德胜有点着急,招招都用尽了全力,林中虎却毫发无损,以对手为轴心转圈寻找战机。
我大声地喊着,“林中虎,加油,林中虎,反击!”
所有人的目光一刹那间全部会集到我的身上,这目光里包含着训斥,哪儿来的小子,敢对军长这么不尊。就在大伙儿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儿的时间,林中虎抓住了战机,一个劈刺,顺势横转,枪托击中了马德胜的臀部。
我大声高叫了一声:“好!”
随着我的叫喊声,马德胜直挺挺地倒在了大操场上。首长们的目光齐唰唰地扫过林中虎之后落在了我身上。林中虎愣愣地站着,神情有点茫然。军务处长跑过来对队列里我厉声喝道:“不要瞎起哄。”然后他又对林中虎说:“小子,你也真下得了手。”
马德胜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打了个手势制止了军务处长:“这小子已经很给面子了,他有两个机会可以直刺我的胸膛,一个机会可以横扫我的头部,人家没有用,要是他手下不留情,我就惨了。”转过身来,马德胜的大手在林中虎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小子够意思,知道明拼暗让,我老了,不服老不行,不过我还是要批评你……算了,等一会儿一块吃饭的时候再说吧,新兵团长,跑步过来!”
新兵团长规规整整地跑到马德胜面前:“首长,有何指示?”
马德胜指着林中虎小声说,“中午你带上他,老子请你们喝茅台。”说完马德胜又被人前呼后拥簇拥着离开了训练场。临离开的一刹那,他在队列里扫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那一刻我觉得这世界上最恨的人就是我老子。
4
日头偏西,空旷的靶场在阳光下光秃秃地没有一线生机。
新兵们被带到了靶场观看马德胜跟一名新兵比赛射击。我在心里想,这老头真是没意思透了,一个少将欺负一个嘴上还没有长毛的新兵蛋子,传出来让人笑掉大牙。
马德胜一点也不在乎,看样子是喝多了酒,满脸通红,花白的头发直立着,精神抖擞。这场比赛十分隆重,不仅师参谋长亲自带人验枪报靶,还组织了一千多名对将军盲目崇拜的热血青年当观众。于是,靶场上此起彼伏的呼喊雷动天震;于是,比赛的氛围就空前地激烈;于是,军长马德胜就十分地兴奋。
熟悉马德胜的人都知道,他喝多了酒最爱做两件事:一是爱打枪,另一件事就是关在屋子里对着沙盘研究各兵种联合作战,一静一动,动静结合。这或许就是他的人生。
马德胜喜欢各类武器,他十二岁当兵,用过各式各样的枪,手枪、步枪、冲锋枪、轻机枪,经历过千百次战斗之后,他的枪法炉火纯青,枪响靶落,弹无虚发。我也见识过林中虎打步枪,枪法确实好,打其他的枪却不好说。
比赛开始,大操场开始寂静无声,不同的距离放置着不同的枪,根据枪的射击距离从机枪到手枪一路摆开,射击者从机枪开始一路打过去,从装弹射击到打完手枪的最后一颗子弹,要一气呵成。红军师师长方大雷手拿着秒表宣布计时开始,一老一少,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快速奔向射击线。寂静的靶场枪声四起,不足十分钟,枪声嘎然而止。
报靶堑壕那边,师参谋长高喊报靶:“双方一百发子弹全部命中,弹无虚发,射击精度都在九环以上,马德胜同志胜过林中虎同志九环;林中虎同志比马德胜同志少用两分零七秒。”
一阵阵沸腾的欢呼之后,马德胜走向了林中虎。马德胜说,我输了,战场上,两分多钟,有十个我也倒在了你的枪口下。林中虎说,不,首长,我输了,您的体能不如我,射击精度却胜了我九环,机枪和冲锋枪我很少打。林中虎说完向马德胜敬礼归队。
马德胜目送着林中虎淹没在上千名新兵的队列里,视线久久舍不得收回。
站在新兵团排头的我听到他咕咕噜噜的自言自语:“妈的,真是五十年不遇的一个好兵,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5
事实表明,从那一刻开始,马德胜就把林中虎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在他的心目中,他的三个儿子跟林中虎相比不过是三堆垃圾。
射击比赛之后,马德胜站在新兵团全体新兵面前当场宣布给了林中虎一个二等功。他还慷慨激昂地讲了一阵子话,至于讲了什么我至今已经记不清了,大致的意思好像是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林中虎就是星星之火,要点燃新兵团刻苦训练的熊熊烈火,所有的同志都要向林中虎同志学习,刻苦训练,努力把自己锻造成像林中虎一样的钢铁战士……
一个人的能量足以点燃一个集体的热情,影响很多人的一生。或许,这就是典型的力量。
林中虎真的点燃了很多人的训练热情。以此为契机,新兵团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杀敌练兵”活动,整体新兵的军事素质发生了质的飞跃。
时间证明,在几年后发生的那场战争中,我们这批兵成了战场上的中流砥柱,当然,这都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林中虎立了功,成了典型。各类军内报刊对他的宣传,一时间是铺天盖地。他成了传奇人物。军组织了巡回报告团,马德胜要把他这颗火种放到轰轰烈烈的大练兵热潮里去,以此来掀起大练兵的滚滚热浪。这次大练兵的火焰确实烧得很旺,军区、军委的领导和友邻部队的首长相继来到部队参观,演兵场上如火如荼的练兵实景和一项又一项训练成果让笼罩在国土之上的政治阴霾下死气沉沉的军营变得生龙活虎。
这年秋天,马德胜去北京开会了。有一天,营长吴向东前往军里开表彰会,顺便捎上我,说是让回家看看。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给马思萍捎信,他想见她。
那时间,马思萍刚刚从一段纠结的恋情中挣脱出来,吴向东觉得有机可乘。吉普车在首长楼前停下来,吴向东不敢下车,他要我先回家搞一次侦察,弄清楚马思萍心情如何,他再根据情况发起进攻。在爱情上,吴向东是个十分狡猾的追逐者,他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用什么方式,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俘获对方。这一次,他得逞了。他不仅约到了马思萍,还渐渐地走进了她原本已经被爱情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内心。
这是我当兵后第一次回家。就是这次回家我认识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梅雨婷,一个白净文雅的江南美人儿。
推开家里的门,冯婉茹在厨房忙着。屋子里冯思琪正和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女子讨论一道数学题。冯思琪看到我,飞快地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我。她丝毫没有顾忌家里的客人,上来就跟我闹。她拉着我的手走到穿军装的年轻女子身边介绍说,这是我的哥哥马天龙,这是我们周阿姨家的梅雨婷姐姐。我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女子。
她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一身合体的军装,人不胖不瘦,白皙的脖子很长,大大的眼睛黑亮,高高尖巧的鼻子生得很精致。梅雨婷显得大方而得体,没有其他姑娘的忸怩和做作。她伸出一只手打了个招呼说,你好。我象征性地握了握她修长的四指回应她的问候,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梅雨婷羞涩地低着头抽出手,在冯思琪身边坐下了。
这时候,冯婉茹端着散发着酱香的湘菜从厨房里出来,高兴地介绍说:“婷婷,这是我们家龙龙,也在你们师当兵,思琪,你快去军人服务社买瓶酱油,顺便打电话让你大姐思萍回来,我们全家人好好聚聚。”
冯思琪很不情愿地被打发出去打酱油,出门时眼睛在梅雨婷身上溜了好大一会儿。
我跟梅雨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部队里的事情。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梅雨婷是我继母冯婉茹给我介绍的女朋友。等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爱上了我的战友林中虎。
梅雨婷的母亲是冯婉茹的南下战友,当年两个人一起从上海投军到了红军师,两个人的关系亲如姐妹,衡宝战役结束后,梅雨婷的母亲留在了湖南。
6
梅雨婷当兵比我早一年,在师里当新闻报道员。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成为一名女兵还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我猜测,梅雨婷当兵肯定跟我的父亲马德胜有一定关系。她的父母都曾经是红军师的老兵。马德胜对部属的子女都很照顾。整个军范围内,有不少战争年代老战友的后代。一些人说他在军人后代当兵问题上开后门。针对这个问题,马德胜的立场很坚决。他说,什么叫开后门?我们在苏区,在延安有多少兄弟兵、父子兵、姐妹兵,父亲倒下了儿子捡起枪接着战斗,兄长倒下了,弟弟妹妹们接着朝前冲。战场上提着脑袋冲锋陷阵的,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他们也都知道来我们这支军队当兵扛枪,干的是什么营生,明知道这些,他们还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部队来流血牺牲,这本身就是一种境界。再说,他们的孩子不残不傻,一个个根正苗红,我为什么不要?我这不是开后门,我这是开大门,我们军队的大门敞开着,那些优秀的军人后代都可以走进来,可有一点我得声明,是英雄,是好汉进了这个大门想进步,一切全凭自己干,治军上,我向来是军法无情,赏罚分明的,多出些老子英雄儿好汉的事情,对部队建设是件好事情。
马思萍打电话回来说中午要战备值班回不来,让冯思琪转告她的歉意。冯婉茹说,既然她忙,就不等她了,大家吃吧。冯婉茹很会烧菜,她做了一桌子湘菜,味道很好。她一边给梅雨婷夹菜一边说:“这些菜都是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教我做的,你尝尝,看有没有你妈妈做得好吃,我只在湖南呆了一年多,都知道湘菜好吃就是不知道怎么做。”吃饭间,冯婉茹举起酒杯对我和梅雨婷说:“你们两个在一块儿当兵,平时要相互学习,相互照顾,我们喝一杯!”
我举着酒杯开玩笑,说:“阿姨,人家可是在师机关,我想照顾也照顾不上啊,”我望向梅雨婷,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要不,你照顾照顾我?”
梅雨婷白皙的脸上立刻升起一抹红晕,“瞎说,我怎么能照顾得上你呢。”
冯婉茹给我夹了一块鸡翅,又给梅雨婷夹了一块,“来,吃鸡翅,吃了鸡翅,飞得更高。”冯思琪没心没肺地说:“哦,我知道了妈妈,你是想让他们俩比翼双飞啊。不行,我也要吃鸡翅,我也要和天龙哥哥比翼双飞。”
一边吃着鸡翅,我一边偷偷看了一眼梅雨婷,她脸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我在心里笑道,这个女孩子根本不经逗。
7
吃过饭,梅雨婷向冯婉茹告别。冯婉茹让我送送她。送到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马思萍。
我心里想到吴向东交代给我的事情,就跟马思萍搭上了话。梅雨婷对我和马思萍说:“你们先聊,我先走了。”
望着梅雨婷的身影,马思萍笑对我说:“这女孩不错,漂亮、文静、很适合做老婆。”
“得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朝着梅雨婷远去的背影看了一眼,心里想,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值得交流一下,梅雨婷让我心动了,在此之前,我对女性根本没有什么感觉。我把这种情节归结于一见倾心。很多年后,我一直能回忆起我送梅雨婷走出家门时的情景。她窈窕的身姿款款消失在午后的日光照耀的林荫里里,真的很美。这幅画面在我大脑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