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虎，不惯他毛病。”顾大海几乎吼叫着打断我。然后，他指着马天龙继续坚持：“你，必须睡上铺。”
马天龙冷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我从小有个尿床的毛病，半夜里要是不小心下一场雨，下铺的同志千万不要怪我。”
全班的新兵都愣住了。马天龙有点过分，刚入伍的新兵，没有一个不夹着尾巴的，除非这个新兵他不想混了。
只有我心里清楚，马天龙一开始就不想混，他心里有事儿，随时都准备逃跑。
“没关系，晚上我会叫你的。”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无聊的争吵。
马天龙流露出挑衅的目光：“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下雨。”
“没关系，晚上我盖着雨衣。”我面带善意的笑了一笑。
“很好，百折不挠！”马天龙斜视着我，嘴角露出了挑战的笑意。
“谢谢夸奖！”我坦然地回应他。
吃过晚饭，在回宿舍的路上，班长顾大海把我叫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必须让他睡在你的上铺吗，他要是睡在下铺，半夜里肯定会悄悄溜跑的，之所以让他跟你睡在上下床，这是对你的信任，通过几天的观察，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兵，你肯定会成为一名好兵。”接着他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林中虎同志，给你提三点要求：第一，这个兵不能跑，他可能要跑，他有想跑的动机和理由；第二，这个兵要出色完成新兵训练，各项训练成绩考核要在优秀以上；第三，这个兵不能搞特殊，吃喝拉撒睡必须跟班里的其他士兵一样。”
当时我不明白，后来顾大海后来告诉我，这是孟处长给他的三条指示。
6
晚上召开班务会，我被顾大海口头任命为副班长。新兵连一个老兵班长带九个新兵，班长有权利口头任命一个副班长。正当我为被任命副班长而兴奋不已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天龙冲我冷笑着说：“嘿，小子，别得意，你被他们给耍了，你这个副班长是专门为了我而任命的，他们让你看着我，让你当我的跟屁虫，小跟班儿，他们让你做我的影子。小子，你放心，你会因为我而倒霉的。”
我当时一愣，“你说得没错，他们是让我看着你，有我在，你根本没有跑掉的可能！”
“还挺自信？”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看着你是我的任务，你跑了我就完不成任务，所以，你别想跑。”
马天龙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突然阴沉着脸对我说：“老子天马行空，想跑就跑。”
“那就看你能不能跑得掉。”
马天龙满脸的不屑与嘲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熄灯号响过之后，马天龙的折腾开始了。
马天龙从上铺跳下来大喊一声：“报告！”他的声音大得出奇，就像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了一声雷声：“我要去厕所！”
我紧跟着大喊一声：“报告，我也去厕所。”
“跟得还挺紧。”
“我真的要去厕所。”
夜如墨泼，白天喧嚣的营区静悄悄的，寒风吹来，两边秃秃的白杨树梢一阵婆娑。走到半路，马天龙说：“我又不想去了。”
“我也不想去了。”我立即附和。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我的忍耐是无限的。”
“要不咱俩去操场上打一架。”马天龙在激怒我。
“你肯定打不过我。”我很认真平静。
马天龙把脑袋凑向我说，南山有头牛，肚子越来越大，嘭一声，牛死了，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吗？我说，怎么死的？马天龙哈哈大笑说，真笨，吹死的。
“我从来不吹牛。”我的语气上依然不喜不怒。
一个晚上，马天龙来来回回折腾了六七次。第二天队列会操，全班人员都蔫得像霜打过的茄子，赫赫有名的一连一班排名倒数第一。
顾大海带着我跑到连队说明情况，连长理都不理他。
顾大海火冒三丈：“你要把马天龙这尊瘟神请走，我肯定拿第一，他就是一颗老鼠屎，把我们班这锅好汤给弄坏了。”
“这我不管，我要的不是一粒汤里的老鼠屎，我要的是汤里的一粒米，怎么把这颗老鼠屎变成一粒米，那是你顾大海的事情。”连长一清二楚一班倒数第一的原委，但他把这个难题抛回给了顾大海。
顾大海不干了，“我搞不定他，要么你换人，要么你让那个妖魔鬼怪赶紧滚蛋。”
“我也不换人，我也不让马天龙滚蛋，我相信你。”连长拍了拍顾大海的肩膀。
“他这个熊样，我连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要让马天龙转性，顾大海觉得这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从连部回来的路上，顾大海对我说：“林中虎，马天龙是头倔骡子，从现在起，你就是老子整治他的一副嚼子。”
“班长，我有信心。”我把马天龙当成了对手。
顾大海笑了，一双小眼睛眯起来仔细地看着我，“好小子，你有招？”
“没招。”我诚实摇了摇头。
“没招怎么这么有信心？”
“我用耐心磨他，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顾大海听完兴奋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好，我没看走眼，就按你的办法来，方法虽然有点笨，我看好用。”
7
马天龙真的跑了。他选择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寒风呼啸，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银亮的雪地辉映着苍茫的夜色，天地浑然一色。马天龙披着床单悄悄地溜出了宿舍。我开始佩服这个十分操蛋的家伙了，他竟然知道借用色彩的掩护。我也披着床单，远远地跟踪在马天龙后面。我想到了猎狼行动的那个冬天，我把马天龙当作了此刻要猎取的目标。
马天龙来到高高的围墙下面，退后十几米，助跑、加速、纵身一瞬间完成。我开始觉得这个小子不是一般人，围墙有三米多高，上面还有细碎的玻璃渣子，不怕扎手，并且在一瞬间完成翻越高墙是需要勇气和素质的。这小子有种，聪明，而且还具备过硬的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对手。
我心里开始高兴，开始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对手。在马天龙翻越围墙后的几十秒之后我也飞身翻越了围墙。围墙的外面一望无际的槐树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乡村公路，这条路我们跑五公里的时候十分熟悉，沿着它跑上六七公里翻过一个山包就连接到了通往城市的大路。看来，这条逃跑途径马天龙是经过侦察、思考后制定的，这小子有勇有谋，值得跟他较量。翻过围墙的马天龙在雪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并没有开始飞一样在雪地上奔跑，而是慢悠悠地走进了树林子。十分遗憾，他根本没有发现身后雪地里的我。当马天龙悠哉悠哉地走出树林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乡村路的中央。
马天龙看见出现他面前的我大吃了一惊，然后懊恼地自语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
“马天龙，其实你翻过院墙之后，就应该跑，拼了命地跑。”
“我现在跑你也拦不住我！”
“那就试试！”我底气十足。
马天龙有些心虚，改变了策略，“要不咱俩打一架，我赢了，咱们各奔东西，我会给你们团长打电话，说我是打晕了你以后逃跑的，我的逃跑跟你无关。”
“我不跟你打。”我看穿了他。
“那由不得你！”马天龙说完就拉开了攻击的架势。
我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等等。”
马天龙收回了攻击的动作，睥睨了我一眼，“你怕了？”
“其实我们比赛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进行，这样，你先跑五百米之后我再跑，我要是抓不住你，那就是你的造化。”
马天龙有些不敢相信地正视了我一眼，“这很好，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你跑吧。”我发出号令。
马天龙像个江湖侠士一样地，朝我抱了抱拳：“谢谢兄弟成全，日后我请你喝酒。”
说完，他一把扯下身上的被单，飞身便跑，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像个向前滚动的球体。看着球体越滚越远，我开始向前追赶。呼呼的北风裹着雪花飞打在我的脸上，刀割一样生疼，脚下的积雪不是很厚，积雪下面是冻结的冰块，脚踏下去，积雪飞起来钻进了裤管。
马天龙的跑步速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像，看着追赶的距离拉近了，不一会儿又拉远了，他仍然在我的前方。
我想起了武德元说过的话，一个军人就好比枪膛里射出的一颗子弹，自他离开枪口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就是必须击中目标。马天龙就是我的目标。时间分秒地过去了，我越跑越舒服，越跑越兴奋。眼看就要抓住我的目标了，我又故意放慢了脚步。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跑瘫他，跑服他。
就要越过山包的时候，我前面黑色的球体突然不动了，在雪地上舒展开来。我跑近了一看，马天龙真的成了一条虫，直挺挺地躺在了雪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围着马天龙一边跑，一边刺激他。
“咱们接着跑，哎呀，跑起来真舒服。”
马天龙仰面躺在雪地上，冲着天大声地喊，“苍天啊，你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我，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理啊。”
“你也别喊，这个世界最讲公理了，我对你说过，你别跑，你非要跑！”
马天龙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林中虎，老子要跟你决斗，老子要跟你决斗！”
我停住了脚步哈哈一阵大笑，“要决斗可以，但今天你不行，你都这样了，趁人之危的事情老子不干。”我拉起了他，一边为他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说：“要决斗咱们就选择一个晴朗的天气，在大操场上，咱们大战三百回合，如何？”
马天龙依然不服输，“还三百回合，三个回合你就得趴下。”
“好，我等着你。”我以一种尊敬对手的口吻认真地回应了他。
龙
1
我遇上克星了。林中虎就是我的克星。
大雪之夜，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栽了。我们从雪地里回到新兵宿舍，屋内静悄悄的，所有的人正在酣睡，班长顾大海的呼噜好像比以前更响了。我心里清楚，其实全班的人都没有睡着。他心里没准都在骂我这个逃兵。我躺在床上，想着晚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想到了我对手的强大，我下铺这个小子不简单。我把他和我做了比较：他个头没有我高，但身体素质比我好，浑身的腱子肉，大雪天能洗凉水澡；他虽然是农村来的，但文化程度也是高中，而且写一手好字；他虽然跟我同岁，但他性格沉稳，为人老成，百折不挠……吴向东跟我说过，一个军人，尤其是一个指挥员，耐心最重要，自古成大事者，必须具备处变不惊、临危不惧、把一切困难化解于股掌之间的素质。
事实证明，在以后漫长的军旅生涯中，林中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他都不会慌乱，他会有办法把这把刀轻轻地拿开，然后一折两段。
我找到了我的对手，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很多年以后我还认为，有这样的人做我的对手是一种幸运。有时，一个人能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特定的地点改变另外一个人的命运。回想当年，如果不遇上我的对手林中虎，我成就不了今天的马天龙。冥冥之中，这是上苍的安排。
我决定跟林中虎打上一架是在一个冰雪消融的正午。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操场周围的雪垛上，银亮亮得刺眼。四周没有人，偌大一个操场就剩下我和林中虎。说实在的，我对这一架没有赢的把握，或者说是抱着输的念头去的。跟林中虎打一架是我提出的，而且不止一次地提出挑战。男人要想赢，就必须从输开始。
林中虎站在我面前，这个对手只到我的肩膀那么高，却显得波澜不惊，悠闲自得。
“能不能不打？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钢刀归钢刀，朋友归朋友。”
我固执地认为这一架必不可少，否则，我颜面何在。
林中虎拉了个马步招手对我说：“这话我爱听，来吧，开始吧。”
2
林中虎的拳法套路清晰，招数运用灵活，拆招对招行云流水，招招都找要害，但每招都是点到为止，既看不出在让你，但击中我身体的那一瞬间力量减了几成。我练过拳术，我知道这小子是童子功，没有十几年的道行不可能把拳打成这样。这一架，我用尽了所有的套路招数，使尽了百分之百的力量也没有打赢。当然，林中虎也没有让我输，我们各自都把对方击倒了。林中虎的鼻子还被我打出了血。
林中虎擦着鼻子上的血对我说，“你还真下狠手啊，算了，咱们今天算个平手。”
“你活该，我不承认你让我，我们是决斗，你死我活，生死关头不存在谦让！”
林中虎为了止血仰起了头：“我们是战友，不是敌人。”
“战友做了敌人会更可怕，因为他了解你！”
“战友不可能是敌人的，战友是兄弟，比兄弟都亲。”
“我就是你的敌人，我盯上你了，一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一辈子，总有一天你会败在我手下的。”
林中虎傻傻地笑着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好，一辈子，我等着，你这兄弟我认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冲着他的背景喊了一声：“老子比你大，你是我兄弟。”
我真的盯上林中虎了。很多人都盯上林中虎了。这小子不仅身体素质好，奔跑速度快，拳脚利索，枪法也了得。第一次实弹射击，他举枪装弹射击一气呵成，五秒钟就把五颗子弹全部打到了靶子中央。五发子弹瞬间命中五十环，创造了历年新兵训练的射击记录，整个新兵团一下子沸腾了。团长、连长、排长和一大群新兵班长呼啦一下子全围上来了。
顾大海把林中虎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声欢呼地叫着一路奔跑，一边兴奋地叫道：“宝贝啊，宝贝啊，你是咱们红一连新兵班的宝贝。你他娘的真是天生的战争机器，有你在，我们这些老兵油子都白吃部队的高粱米了。”
连长上来就朝顾大海屁股上踢了一脚：“你他娘的顾大海，快点把他给我放下来，他是咱们连的宝贝，你他娘的给我摔坏了，我高粱米都不让你吃了。”
林中虎成了新兵团的宝贝，继而又成了这个军的宝贝，说白了也就成了我父亲马德胜的宝贝。这个宝贝一直被老爷子装在心里几十年，直到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他还一直呼唤着这个名字。
我的父亲马德胜是在春风乍暖的一个上午来到新兵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