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成双,海华德信了这句中国俗话。
开完政协大会回来,海华德心情不错,找到请来给自己代班的刘约翰老头子,满面春风地说:“亲爱的大主教先生,您代班辛苦了,谢谢嗯哪嘎了哦。从明天开始,您可以接着休息了,嘿嘿,我的会已经开完了……”
老头子对自己的接班人也充满了好感,每看到海华德就立马满脸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怜爱的光辉:“没事,没事,以后该叫我的照样叫,除非我这把老骨头躺到床上动不得了。”
翌日,海华德特意认真收拾打扮一番,脸上打了些胭脂水粉,额角和脑后的头发上抹了一点刨花水,换上了刚刚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然后脚步轻盈一身喜气地走进教堂,忍不住想向教民们宣讲一下政协大会的盛况,让大家也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与骄傲。
这一天的弥撒,仅仅比平日里长了那么一点点,没想到就弄出一个新鲜事情来——当教民们从从容容散尽之后,空旷的大厅里,忽然多出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子。孩子长得没有什么特征,穿一套灰色的廉价连体蛤蟆衣。开裆裤前面露出的小鸡鸡,表明是个男孩。孩子坐在一把长条椅下面的水泥地板上,正好是最后一排的墙角,不容易被人发现。
海华德对身边一个名叫杨敏的老修女说:“杨敏你照看一下他,等会孩子的父母肯定会要寻来的……”
杨敏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可是刚抱到手中这孩子就哇的一声爆哭起来。正欲转身离开的海华德,突然感觉心灵深处有一个东西,一个似乎沉睡已久的东西,一个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被唤醒过来。她站在原地没有再挪脚,定定地看着孩子哭了一分钟,然后才一步一步走过去,向杨敏怀抱中的孩子伸出自己的双手。
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孩子一见到海华德,哭声便戛然而止,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朝着海华德端详,同时向海华德伸出双手,扑到海华德宽大的怀中。接着孩子绽开了笑脸,朝着海华德呢喃不清地喊了一声:“妈……妈……”那情景,跟教堂里悬挂的圣母与圣子的油画简直一模一样,令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老修女杨敏目瞪口呆。
海华德的脸顿时红得像一块大红的红布,心脏跳到了喉咙口里。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傻笑,无声地傻笑。活到了快五十岁了,平生第一回有人叫她妈妈,她一下子还难以接受,还缺乏起码的思想准备。然而不管她怎么想这件事,孩子都已经像一块柔软的、甜腻的牛皮糖一样,紧紧地黏在了她的身上,黏在她的灵魂里,再也放不下。
更大的奇迹还在后面:孩子一晃就在这里待了几天,海华德和杨敏,都被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弄得手忙脚乱,可是预想中的孩子的亲人,竟然没有过来寻孩子,甚至一点影子都没有。一周以后,也没有人来寻孩子,一个月以后,还是没有,三个月之后,照样没有。
海华德心里早已经是一团乱麻了,无边的思绪,俨如茫茫的洞庭,令年岁正在增长瞌睡正在变少的她彻夜难眠:“难道,这是上帝赐予我海华德的一份大礼,作为对我喜欢孩子却没有孩子的补偿?难道,我这个一生没有结过婚的人,一生没有忍受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苦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要当上妈妈了?”灯下,望着孩子熟睡中甜甜的笑脸、霸道的睡姿、偶尔的梦呓,或者感受着他对她那种令她怦然心动的天然的亲昵和依恋,她的双眼总是罩着一层雾翳,眼眶里总有泪光在不停地闪动。
转眼半年过去了,孩子的父母仍然没有消息。动员了所有的教民去帮着寻找,也没有着落。她只得宣布:“找,还是一定要找到的,暂时就让他在我们这里待着吧。”
她和杨敏临时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做贝贝。半年里贝贝长了八磅,差不多变大了一圈。老修女杨敏成了贝贝的专职保姆,不再承担教堂里的其它事务。好在杨敏也像海华德一样,是一个特别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
冬天来了,那个时代的冬天既来得快,又冷得很。常常是十月下旬就有雨夹雪来临,冬天的气温摄氏零度以下的日子特别多。几乎所有的孩子甚至包括很多成年人的脸上、手上、脚上都会生冻疮,都要用烧得滚烫的萝卜去敷治……海华德和杨敏开始给孩子张罗冬衣,显得有点忙乱。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相信这个不知来自何方要么是天上掉下来的孩子,是上帝赐予自己的一份大礼了。
看着孩子甜甜的笑脸,她也常常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她跟杨敏没头没脑地讲:“唉唉,当年,我要是要了孩子,那么贝贝这么大,正好是我的孙子,哈哈哈哈……”
“唉唉,那时候,我的那一位,还有我自己,是多么喜欢小孩子哦!哈哈,尿屙到口里,当得茶喝,屎沾到身上也丝毫不嫌脏,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触到了心灵深处埋藏着的那段感情,她一下子又变得缄默无语,抑止不住地独自在心里回放起电影——关于爱人冯·李斯特的电影——
暮色中,黄沙湾小码头上来迎接她的满面笑容的冯·李斯特;隆冬季节,池塘里冒着寒气挥臂冬泳的冯·李斯特;法式沙发上,赤裸喘息着的冯·李斯特;城陵矶码头上,挥手自兹去、伊人不再见的冯·李斯特……
“唉唉……”她在心里叹息道,“易半仙说得有道理呀,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早有安排,要不那个我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儿,为什么就是到不得头呢?为什么两个都无比喜欢小孩子的人,到头来,反而自己不能生育,还得靠上帝赐予呢?感谢上帝,您真是一位无微不至、善解人意的好老头儿啊,就在我打定主意独自一人终其一生之际,您给我送来了贝贝这份大礼。我该拿什么来感谢您呢,我的伟大而万能的上帝啊?”
有时候,望着孩子甜甜的笑脸,她也会忽发奇想,悄悄地在心里说:“亲爱的主啊,如果您真的爱我,关心我,那就请你把我的冯·李斯特也给我送回来吧!即便是他已经渡过生命之河到达了您那儿,万能的、无比慈爱的您,也可以把他给我送回来呀!当年易半仙预言了我命中该有一个儿子,他的预言今天已经实现了。感谢上帝,也感谢天堂里的易半仙,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可是易半仙不是也预言我的爱人有可能还在人世吗?仁慈的主啊,请您像好心的圣诞老人那样,帮我这个可怜的人实现所有的愿望吧……”
贝贝的到来,甚至令海华德的思想意识都发生了一些改变,特别是令她越来越信奉从来没有人见到过的上帝老人。仿佛冥冥之中,的确有一双穿透一切的睿智眼睛,在茫茫的宇宙里俯瞰着大地;有一双无所不能的灵巧的手,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万事万物……
贝贝来到海华德身边一周年的那一天,海华德在岳阳楼下的楼外楼大酒店办了三桌酒席,把黄沙湾、三家方、武装部的朋友,教堂里的同事,还有民宗办主任陈亦武等有关干部都请了来,说是要给孩子起个正式名字,岳阳话叫起个“大号”,并且公开明确收养关系。事前她已经慎重咨询了公安和民政部门,她的想法和要求得到了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一切都顺利得就像三湘四水注入洞庭,又由洞庭流向长江一样,被邀请的客人一个不漏地都到了,美味佳肴一道接一道地上到桌子上,唯独给孩子取名这个主体事情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障碍。叫什么名字不是问题,问题是孩子应该姓什么。跟单身妈妈海华德姓嘛,可以取一个海字,可是中国似乎没有什么姓海的,湖南和岳阳更是没有。若是按中国人的习惯跟父亲姓,可这孩子的父亲又姓什么呢?……
冷不丁陈亦武冒出来一句:“就叫行时吧,海行时,这孩子太行时了,不知道信就成了大主教的儿子,多行时呀,哈哈哈哈……”
岳阳土话,把走运称为“行时”。
豆豆想了想,说:“不行不行,这个名字太土,太俗,要洋气、大气一点的……”
大家边吃着喝着,边纠结着,谁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最后,还是豆豆拍了板:“海华德你一个当校长的,现在还是有名的大主教,汉语功底早已不在我之下,你自己取个名字吧,你想出来以后,我们再讨论讨论,大家帮你参考参考。”
海华德略作沉思,便随口说出三个字:李——海——生!
大家都有些纳闷,唯独豆豆心里明镜一般清晰。他鼻子酸酸地沉默了好一会,才给大家解释道:“我跟你们说,李,是海华德小姐初恋的情人的姓,克劳斯·冯·李斯特,我曾经的同事和好朋友,德国人,黄沙湾教会学校的校长,后来也像我一样投笔从戎当了兵,远赴非洲战场打仗,再也没有回来。这个情况你们不清楚,我是一清二楚的。都几十年的事了,估计人都早已经不在了。可是大主教还在心里磨,多么重感情、讲情义的人哪……”
从此大主教海华德正式当上了妈妈,因为事务太忙,她只能把李海生送到马路对面的机关幼儿园,那个时候的年轻父母都流行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很少在家里自己带的。只有礼拜六,海华德才像其他的妈妈一样,亲自到幼儿园把孩子接回来,带着他到处走动、玩耍,让他穿戴得像个公子哥儿,给他吃最好的饭菜和糖果糕点,把他放到澡盆里洗得干干净净,边洗边抱怨幼儿园不负责任,颈根和耳朵后面都是厚厚的污垢,一块香皂都用完了才擦洗下来。还抱怨孩子用松紧带做的箍袜带老是弄丢,长纱袜子常被踩在脚板底下皱成一团。然后又一样一样为孩子把穿戴用品弄齐。晚上打定主意星期一要到幼儿园去提意见,可是到了幼儿园,又不敢开口了,怕提了意见之后老师整海生的坨子。
“妈妈,妈妈……”
“哎,哎,我的儿,我的个崽崽……”
“妈妈,妈妈……”
“哎,哎,我的个乖乖肉肉,我的个心肝宝贝……”
……
母子俩总是如此这般的一声声短,一声声长,要么就是无休无止随时随地亲吻,亲得吱吱吱地叫,吻得啪啪啪地响……夜里睡在床上,孩子总喜欢本能地含住海华德那不曾哺育也没有奶水的乳头,一刻也不松口。两只小手紧紧地搂住她硕大的乳房,仿佛生怕它们被谁抢走。这一切都让海华德感觉到巨大无比的幸福!
杨敏嘀咕道:“人家亲生的,感情也不像你们这样巴酽巴酽的哦……”
没错,这母子俩的感情,确实像杨敏用地道的岳阳东乡话讲的一样,巴酽巴酽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除了上幼儿园,儿子须臾片刻也离不得母亲!有一天夜里居委会派海华德,戴上红袖标,手握木棒棒到洞庭路上巡逻,防止投机倒把分子乘夜出来活动。海华德让杨敏来陪儿子睡觉。可是到了半夜里,海华德巡逻完毕回来,只见儿子还在哭闹不肯睡觉,把她心痛得直落泪,从此下决心不再让儿子单独待着。
做弥撒的时候,这个有点娇生惯养的李海生,总是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冲向妈妈的讲坛,童稚的言辞和动作,常常引来教民们一阵阵开心的笑声。没有人指责这一对身份特殊的母子,就像当年海华德做弥撒时心里唱歌不小心唱出了声一样。岳阳的教民,是一个格外善良和包容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