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又要过大年了!
这一年,称得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于是四乡六里的人们,早早地就放上了爆竹。浓郁的大年气氛,交织着岁月更替的喜悦,簇拥着人们向前奔跑。
按惯例,过年食堂得停火三天。停火的前一天学校组织在校的师生会餐,岳阳土话叫“打平火”,也叫“打牙祭”。这些土话,海华德都已经能够说得很正宗了,她的生活也因此而变得富于喜剧色彩。
杀猪的时候,豆豆总要亲自带领几个个子大一点的男生,把待杀的猪绑到一架梯子上,先请专业厨子麻老二,在无比凄厉的猪叫声里,一刀捅下去,然后由豆豆带领一帮学生,在猪脚趾处用刀开个小口子,用一根铁通条从口子里插进去开通气路,然后抱着猪脚,对着口子猛吹,把猪吹得通体鼓胀膨大,再让麻老二等人去毛、开膛。
吹猪之前,豆豆把眼镜取下来放进口袋里。海华德发现,戴眼镜的豆豆,不如不戴眼镜的豆豆英俊。她决定有机会要劝豆豆不戴或少戴眼镜。
弄干净之后,厨子麻老二把杀好的猪肉放到开水锅里过一下,拖到厨房里的大案板上,用一把细长的剔骨刀,将煮得半生不熟的猪肉整理成小块。
他坐在案板边,笑模笑样的,手边总是摆着一只蒸饭的陶瓷钵子,手里干着活,不时从钵子里拈起一个什么东西扔进嘴里,再在一只茶盅里抿一口谷酒,嚼得有滋有味的。这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就格外的灿烂,绛紫色的面皮,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几口酒下肚,面对着帮忙的和看热闹的,厨子麻老二总喜欢吹他的光荣史:“从广东打过来的时候,我可是骑马的噢,十个手指全戴满了金戒指。我的马刀有四尺多长,飞快飞快的,专砍军官的脑壳,当兵的我就不怎么砍。我经手砍掉的脑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把马刀这么一指,弟兄们就跟着我朝前冲……哎哎,要不是实在杀人太多,我就跟着总司令一路打到南京去了。我爹讲杀人太多不好,我就没有再往前走,这不我就改杀猪了,哈哈哈……”
“你是北伐军这倒是真的,”给麻老二打下手的赵阿勇,每次都忍不住要戳穿他的牛皮,“可是你在北伐军里本来就是一个杀猪的伙夫,你砍掉的百儿八十的,都是猪脑壳咧,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你忘记了吗?”
“你晓得一截卵哪!”麻老二狠狠地挖赵阿勇一眼,骂一句,再抿一口酒,然后笑模笑样地改说别的话题。
总有一帮小孩子围着麻老二的钵子,伸长了瘦小的颈根,看钵子里面的东西,看过之后,就个个一脸的惊讶,一脸的恐惧,麻老二见状就龇着牙,更加得意地笑。不知道内情的,对此都有一种强烈的神秘感。
海华德去厨房打开水,也好奇地伸头朝那钵子里看了一眼,“哎呀!”她吓得大叫起来,拔腿就跑,身后留下麻老二和孩子们的一串无比开心的笑声。
那饭钵子里,是酱油渍泡的猪眼珠,一只只酒盅一般大,黑亮亮的像活的一样。据说,这种半生不熟的猪眼睛,是麻老二的最爱,只要逢到学校里杀猪,他就要吃几只猪眼睛。麻老二笑眯眯地说:“我眼睛一直不大好呢,郎中要我多吃点猪眼睛。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
这事后来以讹传讹,传出来十分的凶险。说是教会的人杀了中国人,把死者的眼睛用酱油渍泡着吃,吃多了明目,就能看见中国的金子埋藏在什么地方。这个荒唐的谣传,从黄沙湾传出去之后,一直传遍了大江南北。当然这样过于荒唐无稽的谣言,是没有生命力的,像小孩子吹出来的肥皂泡泡一样,很快不攻自破。
方婶娘必须回家去过年,这个习俗在本地是雷打不动的,所谓“叫化子也有三天年过”。
方婶娘的老公很疼爱方婶娘,过年的前两天,从三十里外的画眉湾村推一辆独轮车,沿着泥巴路上软软硬硬的车辙,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地,将阔别已有一些日子的老婆,从黄沙湾推回家去。方婶娘的老公看上去不苟言笑,跟方婶娘久别重逢,脸上竟然也没有丝毫的表情,连句整话都没有,更别说热乎的话。跟老婆见了面,眼皮也是低垂着,仅仅是鼻孔里“嗯”一声。
可是方婶娘悄悄跟海华德讲:“这个老不死的,是属开水瓶的,表面上冷得像块铁,到了房里那就像豺狗子一样,命都是他的了……”
她的话让海华德笑得十分开心,不过她赞同方婶娘的评价——中国的男人都是属开水瓶的,跟欧美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豆豆也要回到家里去待几天。豆豆的家离黄沙湾只有三里路远,名叫滨湖村。虽然很近,可是豆豆回家很少,因为太忙。不过他还是很想回家的,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和一个可爱的儿子。过年他就可以在家待一段时间了。
偌大的绿楼里,就只剩下海华德一个人。海华德倒无所谓,什么不好的感觉都没有,说是一个人也还清净,正好静下心来读几天书,吃饭自己动手做就是了。
可是豆豆不忍心她这样,说:“这像个什么话呢?叫化子也有三天年过啊,海华德老师你入乡随俗吧,到我家里过年去。”
豆豆不由分说,将孤零零的海华德接到自己家里。
豆豆的父母都健在,与儿子媳妇孙子一块过日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他们把海华德小姐待为上宾,专门为她铺设了客房,一家人都围着她转,连传统的过年请春客、走亲戚,这一年他们家都取消了。
豆豆是本地人,父亲是个小地主。他样子长得本来就帅极,再加上聪明能干,又有留过洋的身份,便摊上了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豆豆媳妇名叫春凤,是从华容那边嫁过来的,大户人家的千金。高挑的个儿,白皙的皮肤,柔美的腰身,大大的眼睛,那个俊俏啊,连海华德都自愧不如。据说华容那边,因为是一个北方移民杂居的地区,人们讲的大都是北方话,特别的出美人。华容,就是“花容”,本身就是花容月貌的意思。
在他们的孩子毛毛砣嘴里,德国人海华德变成了中国式的“海姑姑”。小家伙特别喜欢赖在海华德的怀里,连他自己的美人妈妈都不怎么要啦,这让海华德特别开心。
而豆豆每顿亲自操刀烹制的正宗中国菜,什么“梅干菜扣肉”啦,什么“红烧桂花鱼”啦,什么“岳阳大杂烩”啦,变着花样吃,没完没了的,让海华德体重三天增加了一公斤。
岳阳大杂烩,在岳阳,只要有筵席就不能没有这一道菜。用炸肉、肉皮、肉丸、腰花、猪肝、笋子、木耳烩制出来。这是岳阳的一道名菜,喜欢它的人也把它当得饭吃。海华德满满一箩碗吃下去,还舍不得放手……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碗。她说:“豆豆,我不能再在你家吃了,哈哈哈,否则我就会肥得嫁不出去了,也会把你家吃穷。”
豆豆的爸爸就说:“不会不会,海老师你只管吃。我家殷实着哩,吃不穷的,真的,海老师你只管吃……”
春凤揶揄道:“爹爹呀嗯哪嘎不记得哒?过小年的那天,我失手打烂一只酒盅,嗯哪嘎还在屋里叹气,不肯出来吃夜饭,说日子过不下去哒啊……”
豆豆说:“他哪嘎眼睛里还不是看不得漂亮妹崽啦,何况还是个外国来的漂亮妹崽……”
一家人就都快乐地笑。
在海华德的“抗议”下,大鱼大肉略微减少,菜变得清淡了一点,可是,丰富多彩的家庭小吃,同样让海华德大饱口福,嘴巴一刻都不闲着。乡下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吃,可是土点心同样诱惑人,茴糖、姜糖、兰花豆、油炸红薯片……炸“炮米”(即爆米花)的草帽老汉一出现在村子里,孩子们的春节就提前来到了。随着炮米机砰、砰、砰不绝于耳地响起,馨香的“炮米”香气弥漫了村子。
岳阳农村里流行接“春客”,不管家境富庶还是贫穷,到了正月里,都要轮流着在自己家里接一回客,把三姑六舅亲朋好友接来吃一顿饭。怎么也要凑上十来个菜,一壶好酒。
这一年镇长汤志龙家的“春客”,多了一个海华德。
镇长汤志龙是黄沙湾第一富裕户,他有百多亩田土,一个宅院,两个老婆,据说在城里还有门面在做典当生意。他家的春客年年都是上百桌,流水席,连县长都要被他请来的。每年的这个时候,汤镇长都要把自己喝死过去一回。
海华德被安排在紧邻镇长本人的旁边一桌,那是来自二十公里外荣家湾的一桌大客,汤镇长小老婆的娘家客人。海华德惊异地发现,这一桌人都不吃菜,只靠一碟子豆豉辣椒下饭。每上一道菜,临时指定的“席长”,就把它分做八份,每人用一张荷叶把菜包起来,放到手边,准备带回家去。
汤镇长笑着在海华德耳边小声道:“这是荣家湾那地方的风俗习惯,叫吃包席,为的是不仅仅让自己一个人独享酒席,也让家人都尝尝美味佳肴……”
那时候的中国老百姓绝大多相当贫穷,有的甚至贫穷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海华德在豆豆的村里悄悄观察了一下:这个离城市很近的村子里,基本上住的都是泥砖墙茅草屋,难得看到一两件像样的家具;很多人家吃饭没有菜,只有一碗盐水下饭,有菜也就是一碗青菜,或者一碟子咸菜;没钱买煤油、蜡烛,一些人家照明用的还是松明子;女人点火做饭,为了省两分钱一盒的洋火(火柴),就捏一把柴火到邻居家借火……
这天的酒席,当最后一道荤菜红烧鲶鱼端上来的时候,跟海华德坐在一条凳子上的那个女人,突然指着桌子对面的一个男子,高声闹了起来:“我日你个娘的沙脑壳,你这个席长当得太不公平,明明我这块鱼分得比别人的都小,你未必瞎哒眼睛?”
大厅里所有的眼光都聚集到这一桌来。
众目睽睽下,海华德感觉闹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她脸上火辣辣的,赶紧拉住那个女人,把刚刚用荷叶包好的鱼推到她面前,说:“嫂子,我的,给你……”
在镇长家里这一顿饭,海华德感觉不太好。酒席虽然是其他人家无法相比的,酒是茅台酒,席是海参席,客是大贵人,席前燃放的鞭炮足足有一禾桶,但她分明感觉到,人家汤镇长,只不过是把她当作一个稀罕物来向其他客人展示。有一些大胆的家伙,龌龊的乡绅,以敬酒为名,跑到她的席间来问长问短,仗着酒兴,找机会朝她身体上蹭……
幸亏汤镇长那两个岁数看上去极像娘俩的老婆,都慈眉善目的,只有她们紧紧保护着她。有个自称是国民党县党部干事的家伙,一身藏青色卡其布制服,举着满满的一盅谷酒站到海华德面前,非要海华德跟他一块干了不可,否则就站在这里不离开。
初出茅庐的海华德被这家伙给制住了,她平常不怎么喝酒,一喝酒就肯定要醉。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红一下白一下,难堪到了极点。而这正是那个家伙所要的效果,他愈加对海华德逼得紧了,看客们也一阵一阵地给劝酒人起哄鼓劲。
这时候汤镇长的两个老婆挺身而出了,她们一前一后来到海华德身边,一个拦住县党部那家伙,一个拉住海华德的手就走。“嘿嘿嘿嘿,快跑,海老师快跑……”她们的脸上,堆满了无可挑剔的笑容。
那一刻,海华德对这两个女人真是感激万分。这两个女人一点绫罗绸缎都没有,朴素的家织布衣裤映衬着质朴的笑容,给海华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在两个女人的座席上坐下来,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提前告辞了。
回到豆豆家,她就着一碗萝卜叶子酸菜和一碟子腊八豆,美美地吃了两碗饭。放下饭碗,她把筷子朝饭桌上啪地一按,大声对豆豆夫妇宣布道:“从今以后,你们不要派我出去做春客了,别说是镇长,就是县长也不行!”
一个年过下来,海华德被豆豆夫妇俩从外观上改造成了标准的岳阳妹子——海蓝色的苏格兰呢子外套放进了箱子深处,代之以红色汉式大襟棉袍。纯家织棉布缝制,滚边,绣花,盘扣,大红大紫的,穿在身上又舒服又暖和。裤子倒没有变,只是将波恩制造的漆皮鞋改成了“蒲匙棉鞋”,那蚌壳似的黑色灯芯绒手工鞋面,原本是给小脚女人设计的,与海华德高大的身材放在一起,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
更有点好笑的是,他们还在海华德金色的头发外面,包上了一条机器纺织的头巾,它是厚厚的彩色丝棉混纺,五彩缤纷,颜色比土布料子要鲜艳很多很多,这是杭州和上海那边贩运过来的,是三十年代中期岳阳妹子最时尚的装备,百分之百的人手一条。
这样一打扮,除了“怪里怪气”的眼睛和高高的鼻子,海华德就算是一个标准的岳阳妹子了。
她觉得中国的“过年”简直太有意思了,比西方的圣诞节有趣多了。她希望明年的年,除了不到汤镇长家里去做“春客”以外,也像今年这样过。
正月里,阡陌间,穿着新衣服奔走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岳阳的正月,天气总是阴沉沉的,雨天居多,到处都是泥泞。为了不糟蹋鞋子,孩子们都踩着高跷到处跑,行走的速度不亚于走路。这一道海华德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风景,让她感觉十分新鲜而有趣。
有一天,滨湖村里来了个样子怪怪的人。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佝偻身体,棉袍,马褂,瓜皮帽,蹬一双油壳木屐,扛着一张巨大的布幡:“岳州易半仙。”二十多岁的他,是个瞎子,一说话两只眼睛就朝上翻白,口齿却比教书先生还要清晰,抬脚就有一面叮叮响着的小锣相伴。
瞎子在豆豆家堂屋里坐下来,立即有一大群村民围了过来看热闹。而此前村民们都只敢站在地坪里远远地看豆豆家的洋客人。
豆豆告诉海华德,此人名叫易耿生,出生在本镇靠湖边上的易家湾村,现住城里洞庭庙,专门靠给人算命为生,有点小名气。
易半仙接过春凤捧上的家制洗水茶,也不客套半句,便直奔主题:“听说周府来了位德国佳丽,小仙特意来登门拜访的。”
海华德平时不大喜欢这一类人,就没怎么出声。
豆豆说:“是的是的,佳丽就坐在你左手边……”
“是不是佳丽,我一摸就清场(清楚)。能不能让我摸一摸手和脸,兼着让小仙判一判其婚姻和前程呢?自家屋里人,也不要你们的钱,管顿中饭就可以。”
周边看热闹的人就都笑。
春凤说:“人家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家,怎么可以随便让你一个男人家摸呢?想都别想,瞎子鬼!”
“那你就错了,侄媳妇啊,我可不是一般的男人家,我易耿生,眼瞎心明,乃半仙之体也……不信你们仔细看看我的长相,我这可是五百年一遇的奇相。当然,肉眼凡胎之人,也许什么都看不到……”
海华德好奇地朝瞎子扬起来的脸看了看,果然,这个人长得还真跟常人不大一样,他两眼深陷如鹰眼一般,年纪轻轻地就谢了顶,天灵盖光秃秃的看上去就是一个半老头。两只巨大的招风耳,令海华德想起线装书上的中国古代帝王造像……“奇,确实奇相,但一点都不好看!”海华德在心里说。
“鸟!”豆豆的老父亲闻言嗤之以鼻,“你不和我们一样的吃饭拉屎,除非你不吃不拉,或者只吃不拉!真是丑人多作怪……”
人们哄堂大笑。
易耿生红了一张脸,只得伸出两个指头,把水还没喝干的茶叶从碗底一把捞起来,仰头放到嘴里,然后重重地蹾下茶碗,起身抬脚走人:“唉,你们这些老屋里人不清楚,在岳州街上,哪个不知道我易半仙。古人说得好,不是知人,不能与之谈也……”
有人说:“这家伙少年时,是个趿半截鞋子(二流子)的主,一肚子的草还到处行骗……”
有人说:“你说得不对。这家伙,听说算命摸相有蛮准哩,据说还上过峨嵋山,是个得过仙道的人,连吴县长都找他算……”
望着这个人叮叮叮敲着小锣踽踽远去的背影,海华德想,中国人真是挺有意思的,这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吧。
玩龙舞狮的爆竹声、锣鼓声、呐喊声和花鼓戏的咿呀声、弦子声骤然停歇,新学期很快到来了。海华德不再是助理,她开始独立教授英语了。想起远在德国的冯·李斯特,海华德盼望他早日归来。后来的日子,这种无端的盼望,日复一日地变得强烈起来,成为她的一种寄托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