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凝视着他,不敢抗拒他冷酷无情的自信、他的敌意。他穿着黑色的衬衣、黑色的牛仔裤,帽子上颤动着红黄相间的羽毛。宛如一个身穿军装的士兵,一位忠实信徒们的领袖,一个致力于千年战争的人,一个超越他的时代并且由于洞悉未来而大权在握、令人入迷的预言家。他也许对他们宣告过:“我今天回来,不是为我的孩子们要求收回这片土地,而是要看一看上苍对来世报应的启示!永远毁掉比格斯家族和他们的庄园!消除对他们的记忆,把他们日渐飘零的故居沉没在兰诺河下面。在他们家族兴盛的那个时代淹没他们难以想象!尽管比格斯家的房屋建在高处,但他们没有把他们的宅子建造得高出我制造的洪水的高度!”他笑了起来,为他设想的这种不无喜剧色彩的嘲讽突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力量充满了屋子,别人只能做他的配角。他紧紧抓住博的胳膊。
“它将变成一个大家伙了,博。”他笑着,坚信最终的胜利,即使要花费一千年的时间。
看着莱斯·马拉,安娜贝尔感觉到了他的力量,并且认识到他是一个有朝一日将有座纪念碑来纪念的人物。她第一次意识到她正生活在一个历史的重要关头。她感到震惊,还有一种屈辱。她认识到,莱斯·马拉对未来的幻想和她的生活方式、她对过去宽容的态度,以及她父辈或祖辈的生活,永远水火不容。的确,她的生活方式对莱斯·马拉来说无足轻重。在他想象的胜利中,不可能有她和她的同类的生存空间。她暗暗希望莱斯·马拉的“圣战”失败,可是她知道,他的战争是不会失败的。因为莱斯·马拉会坚持不懈。他的策略是不受时间限制的。
博说:“哦,是的,莱斯。它就要变成一个大家伙了,老兄。”他们究竟是说兰诺大坝,还是说更宏伟的什么东西,大家都不明白。
汤姆·格拉森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茫然不知所措。他在心里琢磨他们俩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笑声,琢磨在光线朦胧的厨房里,这两个男人之间的隐晦的语言会包含怎样的意思。他突然明白,水坝是枝节问题,无需争论。他们会让他修建。令人费解的是,水坝竟然不是他们之间争论的主要问题。他因此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大家都看着莱斯·马拉,等待他发号施令。他却一声不吭。外边天热,蝉也陷入沉默。
雷声隆隆。
博把脸转向驾驶员:“德鲁,你们那架直升机在电闪雷鸣之时也能飞来飞去吗?”
“不,不能。”驾驶员说,看了汤姆·格拉森一眼。
“好啦,你们若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等待雷雨过去,最好赶快坐直升机离开这里吧,”博笑着说,“我们虽然有足够的牛排,但没有啤酒。”
驾驶员说:“这么说,你以为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吃牛排吗,博?”
博转身向远处的悬崖峭壁眺望。
“雷雨正从卡尔波罗那边过来。每年这个时候,雷雨都从那边过来,德鲁。”他划着火柴,小心翼翼地把火苗凑近短短的烟头,撅起嘴唇,以免烧着他的鼻孔,从潮湿的烟头中吸了最后一口。
莱斯·马拉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博抽完烟,转身把烟蒂扔进敞开的炉膛里,擤鼻子,舔了舔牙齿,指了指门外坍塌的凉棚。
“如果老兄们想呆上一两个夜晚,这处老宅有的是免费的床位。尼莉和比格斯不再用得着它们了。我会带你们参观参观,让你们看看这个地方。有些好东西值得一看。带上你们的照相机,柠檬树沟那边还有大瀑布呢。”他把脸转向莱斯·马拉,“喂,莱斯,可以吗?”
“对,这里的确有些值得一看的东西。”莱斯·马拉赞同地说。
汤姆·格拉森说:“谢谢,博。感谢你的提议。没有比这更让我喜欢的事情了,不过恐怕得另抽时间。今天晚上我得赶回汤斯维尔开会。你们估计还要在这儿逗留多久?”
博把手伸进衬衣口袋里,掏出烟叶包,一边端详蓝色小包上的图案,一边说:“哦,我们这次只是初步考察,汤姆。安娜贝尔正对住宅和附属建筑物的布局、设施做记录,这项工作可能再持续一两天。我一直在周围做一些勘察。完成这项任务之前,我们在布兰贝还有些事情要做。”他看了汤姆·格拉森一眼,“这场暴风雨过后,有些山谷可能洪水泛滥,我们或许会再延误几天。”
“你们回到汤斯维尔之后,最好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大家约定个碰头的时间。明天我打算去看看苏珊。”
“好吧,汤姆。我们说定了。”博抽出一张卷烟纸贴在下唇上,然后用熏黄的拇指和食指从烟叶包里捏出一些烟叶。
莱斯·马拉饶有兴趣地观察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流。
汤姆·格拉森没有动。驾驶员望着他,急于离开。
“博,河水有没有断流的时候?你知道吗?”
莱斯·马拉笑了起来。
“博,你知道吗?”他说。
博伸出手做了一个包围的手势。
“兰诺河不会断流,汤姆。老人们就是靠它长流不息的泉水度过最严重的干旱期。”
汤姆·格拉森似乎有点站立不稳,他伸出一只手扶住桌面,也许是为了保持平衡,或者是为他的工程项目寻找可靠的根据。
“博,你说的老人们,是指……?”
“我指的是比格斯!比格斯家族!他们遭遇过1932年的大旱,1935年的大旱。那时候,这些泉水始终涌流不息。兰诺河不会断流,汤姆。”博直视着汤姆·格拉森。
“兰诺河将用清澈的河水注满你的水坝。在晴朗和煦的日子里,你会透过清澈的湖水一眼望到湖底。”他用手比画了一个圆圈,然后穿过圆圈向下望去。“瞧,那些大鲇鱼互相尾追着游来游去呢。”
莱斯·马拉的笑声在他的胸腔里滚动,好像暴风雨在山谷里隆隆作响。
一声霹雳。飞机驾驶员皱起了眉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飞沙走石砸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波纹铁皮屋顶上。
“暴风雨来了,”博说,“夹带着冰雹。”
接着是可怕的寂静。
外面电光闪闪,一片寂静。强烈的腐尸味再次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博望着莱斯·马拉。
“老负鼠蜷曲着死在屋顶上了。”
莱斯·马拉笑得连嘴也合不拢。
“这次在老潘雅。”
安娜贝尔祈祷,在暴风雨迫使他们滞留下来以前赶快离开这儿吧。
“求求你们,”驾驶员说,“赶快动身吧!亨利在哪儿?”
博说:“有位老兄正在游廊那边睡觉呢。他像死人一样躺在牧场主那把破旧的椅子上。”
“我去喊醒他。”安娜贝尔自告奋勇地说。
“如果他能醒来,雷声可能早把他吵醒了,安娜贝尔·贝克。”
他们一一握手,匆匆道别,然后跟在安娜贝尔身后,拥向门口。博在后面喊道:“你们还要你们的地图吗?”
莱斯·马拉在门口转过头。
“你留着吧,博。好好看看它。哈恩一家打算在齐格泽格经营个旅游农场发点财。湖水注满之后,他们将坐落在方圆几英里最美丽的一片土地上。从他们右边多石的山脊越过湖面一直到克罗普顿山将出现一道靓丽的风景。冬天的太阳将从他们眼前升起。兰诺湖旅游农场。”他笑了笑,“然后一条崭新的柏油路经过他们门前,一直通到麦凯和高速公路。旅游车将开到他们那里。他们估计日本人喜欢那里的湖光山色。你应该考虑自己也经营一个旅游农场,博。那是件很好的工作,不是吗?”他笑着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再不用和牛打交道了,老兄。这个年代,哈恩家那个地方就是人们说的好地方。”他看了博一眼,“道格尔也为自己想出那么多发家致富的好办法。”
他往下压了压帽子。
“再见,博。”他转身跟在别人身后,向前走去。
莱斯·马拉走后,博弯腰看着餐桌上的地图。他把烟叶收起来,然后点燃新卷的纸烟。听见直升机发动的声音,他把那张地图揉成一团塞进炉膛,然后捡起一根柔韧的檀香木,把燃烧的地图翻过来,再把檀香木放在燃烧的地图上。雨滴重重地打在屋顶上,外边的闪电停了。他站在炉旁凝视着炉火,一边抽烟,一边侧耳静听暴风雨初起之时,来自卡尔波罗山脉那边狂风吹过河流两岸山坡上高大树木的啸吟。炉火的烟雾被头一阵狂风卷了回来,厨房里弥漫起檀香木的香味。博扭过头去,阿尼尔正站在门口望着他。
阿尼尔的脑袋颤动了一下。
“特丽斯和马修·哈恩正穿过河滩往回走呢。”
直升机轰鸣着从天空飞过,眨眼之间便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两个男人都没有穿过窗口向外看飞机怎样冒着暴风雨畅通无阻地飞行。
“他们来了,是吗?”博说。他伸手又往炉里添了些木柴。
阿尼尔走进厨房,慢慢坐在餐桌旁边的长凳上,看炉膛里的火舌和轻快地跳动着的火花,双手握在一起,放在餐桌桌面上,显得安详、悠闲、镇定。
博直起腰,问:“你饿了吧?”
“饿了。”
“我们做牛排吃。”博走到门口,站着向外张望。特丽斯和马修正沿着在草地上踩出的小径从山坡走过来。马修·哈恩那匹牝马迈开轻快有力的步伐,奋力穿过从天而降的灰蒙蒙的大雨。矮种马的尾巴在空中拂来拂去。特丽斯紧抱马修坐在马鞍的后面,手指钩在他的胸膛下边,胸脯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闪电划过骑者后面的山冈,雷声滚滚,仿佛一场战斗已经打响,他们的命运就取决于这场战斗的结果。骑着马在暴风雨中穿行的这对年轻人,也许来自过去,神秘而引人注目。新的归宿给他们带来智慧,带着无法言传的历史,见证他们已经生活其间的未来。
博望着他们。
“那个小伙子不让他的小牝马撒开四蹄奔跑,”他说,他的语气有几分赞许,“省下马的体力有什么用呢?”
阿尼尔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博把烟蒂弹到外边的雨中,然后返回厨房。
“他们俩要变成一对落汤鸡了。”
他弯下腰,伸手从一个塑料储物箱里提出一个很重的塑料袋,放在阿尼尔旁边的餐桌上。“你愿意一边等人一边削土豆皮吗?我去煮茶。”他用手一指,“削皮刀在那儿。多削点儿。哈恩家那个小伙子的饭量像你一样大。我想把土豆拌上一些黄油和胡椒粉。”
他们听见马奋力爬坡时的嘶鸣。